雲繚霧繞, 她隔地太遠。隻能瞧見那層疊仙雲後的衣袂。那廣袖一動,頃刻間撒下浩大飄渺的仙塵。周遭金光簇簇,說不出的氣派宏偉。遠勝晉宮的繁華, 這才是真正的天人。

楚銜枝活到這個年歲, 什麽浩**的景色沒見過。饒是如此卻還是看呆了眼, 半天不曾從震動中緩神。她又直直瞧著那信手拈天坐靠背的仙君一會, 腦中忽然脹痛。顧不得現下自己到底死沒死,她連忙啟唇:

“是信女祈願顯靈?求仙君相助!”

這廣袤地大地上,這時竟隻餘她迫切的急聲。

銜枝重重跪地,低頭便是虔誠一拜,天上那位仙君卻不曾理會。

她一頓, 遲疑地抬頭。忽地,不知哪裏傳來女子的一聲嗤笑:

“帝君您瞧,這罪孽深重的竟還不曾出戲呢。”

銜枝一怔。那殷切的期盼陡然凍住。

出戲?

她不明所以地擰眉,不悅,那話中帶刺, 絕不友善。

正這時,風湧雲動。那些仙鳥攜著仙塵隨仙雲高啼而來。

雲霧慢慢散到兩頭, 終露出裏頭那位仙君的廬山真麵目。

銜枝眼睜睜看著那浩大的一群移到她頂上, 璀璨的仙光照地她像隻無所遁形的妖, 刺目逼人。

忽地仙雲一震, 那位山一樣大的仙君支著首, 盛滿天上地下淡漠的眼緩緩睜開。

睥睨眾生。

他的籠罩下,她不過一隻螻蟻,逃無可逃對上他的眼。銜枝猛地瞪大雙眸, 渾身的血仿佛停了流淌。驚愕萬分。她赫然咬住舌, 全無女帝尊威。

那一眼…如斯叫人震顫, 如斯攝人心魂。

他是,他是!

她紅唇茫然地張一張,不敢置信:

“裴…”

腦中的弦忽地繃直,彈緊。銜枝不受控製地汗毛倒立,雙手突然抖著,不知哪裏來的威亞,壓地她根本無力站起來。

她害怕了。

很怕。

方才眼前突然一黑,她想起來了。往昔的記憶鋪天蓋地湧上心頭。

她是…這世界裏的炮灰,男主崇華帝君陰暗晦氣的掛名小徒弟。是女主二師姐戚念霜永遠的影子。

她迫害二師姐被發現了,驚慌下跳崖。

她有些不服,可她也想走。死前咒了句:我要反攻。

然後…她沒脫離成,反而投胎到了人間。

她不是什麽太女,女帝。

他也不是什麽太子,質子。

念霜更不是她的貼身奴婢。祁燮不是她的皇夫,鳳君。

都隻是浮夢。

假的。

銜枝渾身發抖,她想起跳崖前的一幕幕,恐懼,逃避。

這次,她逃不掉了?

她不想,她不想被抽靈根!

銜枝慌忙叩首,企圖求饒:“神尊恕罪!是我——”

她還想說什麽,忽熱被他飄渺無波的仙音打斷:

“溦邙。”

這名字如若刮骨刀,銜枝猛地摳緊了地麵。那是去閉關的掌門之名!

久違的聲仿若下了判決般,一下判她死刑:

“小仙在,這便押罪徒回天!”

裴既明,不,崇華帝君的仙力在她周身似有若無繞了一圈。銜枝沒有抬頭,甚至緊緊閉上眼。接力撐著身子,勉強裝出鎮定,心卻在擂鼓。

那抹仙力轉了幾圈才離開。銜枝繃緊的耳聽見崇華帝君似是冷冷嗤一聲。隨後仙光彩鳥齊動,浩浩****朝天邊遠去,徒留一片璀璨的仙塵飄動。

如斯冷淡,甚至厭棄。

…這不是裴既明。這是厭惡她,或者根本無暇注意她的崇華帝君。

銜枝突然鼻子發酸,是啊,那不是裴既明。就算他是裴既明,他也一定恨死了她。

她方才在期待什麽啊?

天上許久未見的溦邙冷臉,捆仙鎖自袖中遊出,蛇一般纏緊銜枝。厲聲:

“隨我回衢山島受審,一一理清你造下的禍事。

明淨台開,你隻這一項便是滔天大罪。不提以往數次戕害同門,甚至勾結魔頭。連累帝君一幹下凡!

銜枝,你已到盡頭。”

耳邊風聲呼嚎,她被提起。銜枝良久才睜開眼。看著身下層疊的雲,一時恍惚,那些深幽的恐懼這時竟這樣平淡。

她竟在想,日子原來這麽快啊。

也不知父君母皇還有銜清怎麽樣了。

還有冷宮裏的皇爺爺,沒被氣死吧?

那叫囂著殺她祭天的百姓呢?

可是她死了。

人間的一切俱不是她的,與她沒有分毫幹係。

她自身難保,管不了了。

衢山島裏有禁室,是平常罰犯錯弟子用的。並沒有設天牢這等地方。

然銜枝這一係列罪行,關禁室實在是便宜她。眾長老商議後連夜劈一座水牢,懸吊在碧海潮生裏。

四周都是海水,銜枝那點子術法早被溦邙掌門廢了,如今除卻靈根什麽都不剩下。

魂魄回身那會,銜枝在所有同門弟子憎恨的眼神下一步一步跨向玄鐵籠。

腳上重鐵相撞,每一步都費勁她全身力氣。

三師兄暢快地笑了聲:“總算把你抓住了!念霜方才回來竟然還想來找你,幸好被我拉住。

你這惡女且好好贖罪!”

周圍熙熙攘攘,都開始罵她。

銜枝垂著臉,那頭發黃的枯發罩了半個身子,勉勵擋住視線。她行屍走肉般,置若罔聞。

大師兄龐鉞神色複雜,掌門一聲令下封籠,眾人瞧著她被送到海水之上,指指點點半晌才走。

銜枝縮在籠子裏,死寂一張臉看著腳下波光粼粼的碧海。良久,一歎。

魂魄剛被抓住回了衢山島就到了這地方。四麵環海,玄鐵又如此結實。

她必然是逃不出去的。

初時還想掙紮,真到了絕境了,銜枝竟出奇地淡然。

她伸著指頭去撥水麵,喃喃:

“橫豎就是死吧。”

人間那一幕幕走馬燈般閃完,銜枝還有很多遺憾。

可惜…可惜。

她索性捋了捋亂發。眸子動了動。一頓。

海麵上的人枯瘦黑黃,似乎隻有十二三歲。

臉太瘦,眼睛於是顯地尤其大,看著很是滲人。一點美感也無。

她恍惚了一下,人倏地往後一栽。鐵鏈叮叮當當,銜枝抱著腿猛地移開眼。半晌,又移回來,重新看了看海麵上的自己。

唇抿了抿,她慢慢將下巴擱到膝上。無力地閉了眼睛。

真醜啊。

可這才是原本的她。

一朝回到現實,她竟這樣不敢去看自己本身的容貌。

實在荒謬。

手上用力,銜枝將殷紅的眼嚴嚴實實埋在亂發裏。

不想看了。

真醜。

即使她覺醒了,也還是這本世界裏的惡毒配角。

人間那一趟有什麽用呢?為何不幹脆讓她解脫。

無助寂寞的幹瘦小丫頭如無了父母的小獸,孤寂地獨身囚在這海麵上。一關便是三天。

遠處剛回仙島的虛風瞟見了那黑漆漆一團,對掌門道:

“何時開始審理她?她如今除卻一點靈根,同凡人也無甚區別。帝君那裏是什麽意思?可曾問一問枳迦真人?”

溦邙掌門撫一撫短須,麵色不妙:

“兩日後,枳迦真人會親自前來提她上第三十三重天。屆時你我等都要旁聽。她犯下如此大錯,靈根必抽不可。

至於到底是投入六道輪回還是直接挫滅元神,我也不清楚。”

“…”虛風背手,頓一會問:

“念霜現下如何?這孩子性子烈,又忠心,在人間屢次幫助帝君,這次怕是能得點化,仙途浩**啊。”

說到愛徒,溦邙掌門臉色稍霽,長吟一聲:

“帝君不是賜了一支玉釵做法器給她麽,我已煉化好了,等後日審完銜枝一並給她。喔,祁燮上仙今早來了一趟,問了我些念霜如何。可惜我總要閉關,我尋思著,念霜是帝君掛了名的入室弟子。那祁燮上仙又是帝君嫡親的師弟,便叫念霜再拜一個師父?她早日飛升得道,我衢山島麵上也有光,不負天帝所托。”

“嗯…尚可,待我去問一問。”

兩人交談的功夫,海上被曬地幾度脫水的銜枝掙紮著想撈些海水喝。

可手上乏力地很。竟然直接臉朝地栽倒。昏了過去。

再醒,是第五日。

幾盆水接連澆來,硬是把人弄醒。銜枝擰著眉,還沒來得及問上一句,鐵籠忽地就開了。

隔了幾日沒見的虛風笑眯眯地喚她:

“太女醒了?”

她臉色瞬時一僵,難看至極。

他彎唇,一揮拂塵提她出來。瞬時便飛在雲層間。

銜枝恍惚地看著自己越過一層一又一層。虛風道:

“你運氣好呢,帝君派枳迦真人親自來審。害,說來也可憐。早知今日如此,當年我也不收你入門了。”

她一怔,喉頭發緊。本以為已經看淡了,可聽到受審竟然還是這般害怕抗拒。

“枳迦審我?”

銜枝幹裂的唇顫著,忽地想要掙紮,虛風卻及時警告道:

“這次你可別再妄想跳崖脫責。三十三重天無上境由崇華帝君執掌,一草一木都在他仙澤籠罩之下。人間時你也瞧見了,他是位輕易不動氣的好神仙。

隻是你這樣的幾次三番挑釁,再不動氣的神仙也要生氣啊。橫豎就是些打散元神之類的刑罰,死就在一息之間。你感覺不到太多,好孩子,乖乖的莫怕。”

他笑著。銜枝聽在耳裏卻毛骨悚然。

“打散…元神?”

“是啊,你知道你撞開的明淨台是什麽?那可是上古夜叉毗頡的兵器之一,凶煞地很。裏頭黑水是他殘存的血啊,被你撞開流入碧海潮生,可叫帝君廢了好大一會功夫才遏製住不曾流入人間。那東西,可比瘟疫旱災可怕多了。”

作者有話說:

十點第二更,每日穩定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