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鏡, 顧名思義…它不是個鏡子,是一潭無風無波的上古之湖。

當年盤古開天辟地時便化生,處在還沒分開的三道交叉口, 施一物, 便能看到相應地界的景象。是以是個十分厲害的玩意。

這十分厲害的玩意, 自然會惹得許多心思不正的眼饞, 妄圖搬回去作亂。

早些年便有不少妖魔來挑事,正好被彼時剛剛化生不久正在征戰謀功名的崇華帝君撞上,見那湖能倒映前世今生,覺著有趣。於是一劍砍了那些妖魔,連岸端起拿回洞府去了。

後來帝君入主三十三重天無上境濯碧宮, 嫌棄這十方鏡太占地方,幹脆將它扔去最底下的一重天,蓋塊布任它蒙灰。

枳迦覺得,帝君將這鏡子抬去衢山島西,應是因為那有銜枝生活過的蹤跡。隨便取一個貼身物件來放鏡子上飄著就是。

麻溜地喊了畢月烏幾個搬好鏡子, 捏個訣圍住叫那些弟子不得進,枳迦又開始忙著同不斷要來拜訪的仙家們打太極。

可這些仙家實在太多, 一晃擺放到了第二日, 他脫不開身。便叫來奎木狼:

“帝君有令, 叫你下界殺了祁燮上仙。 ”

奎木狼捂著耳朵不敢置信:“祁燮上仙不是帝君嫡親師弟麽, 怎麽就要殺他了?”

枳迦板著小臉咳一聲, 心道你不懂也好,隻吊著嗓:

“這不是我能懂的。約摸是帝君希望他早些回天吧。你也不要多想,胡亂謠傳。”

他說罷, 又折回來囑咐一聲, 目露凶光:“切不可心軟, 砍個一百零八刀也無妨!隻管你開心就是。”

這神神在在的樣叫奎木狼一唬,乖乖去了。

隻是走之前叫龐鉞的鷂子攔住,師兄弟兩人不知道哪裏得來的消息,都心焦:

“星君既要下凡,可能請您幫忙看看念霜如何了?”

奎木狼手背在身後,嘖一聲:

“也不是不可。不過隻是看一看。沒有命令,他們如何我幹預不得。”

褚聞柳便笑:“多謝星君。回頭我捎兩瓶好酒來,都是我從前在皇家時珍藏的好東西。”

奎木狼好酒,天界也算眾人皆知。他有些滿意,點一點頭下去了。

未想,這一行卻出了差錯。

奎木狼此行化作太監混進了宮裏 ,準備在銜枝和祁燮分開時一刀剁了他複命。

未想,這時的人間已經大亂了。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如今已是明德二年,那銜枝實在是喜好征戰,再度攻打了鄴朝。此次,許多屬國也參與了進來,殺地那叫一個烏煙瘴氣橫屍遍野。

祁燮隨她一道,奎木狼打聽了一圈。暗道晦氣。這銜枝實在是惡性難改。如此好戰嗜殺成性,果真是個母夜叉。

正要跑路去那勞什子鄴朝,不想拐角就遇到了衢山島二弟子念霜。

她捧著一隻銅盆,眼角眉梢都掛著陰鬱似有病態,正在發呆。想起那兩個拜托的,奎木狼湊近兩腳,問道:

“念霜姑娘,身子不爽?”

她身子一抖,才發現有人靠近。冷著臉斥他:

“做你的活去!誰準你貼上來的?你幹爹是哪個?這般沒規矩,看姑娘我抽不抽他!”

奎木狼嚇了一跳。這,這念霜怎麽跟印象裏的全然不同?如斯凶悍,潑婦似的!定是被那銜枝帶壞了!

他青著臉往後退了一退,暗道這個差事真不大好辦。

念霜捧著銅盆瞪他一眼,急急走了。

奎木狼正琢磨,忽地被人拍了一道肩膀。

“你怎地在這?”

他擰眉正下意識要嗬斥是誰這麽沒規矩,聽得熟悉的嗓音頓下:

“虛風?你還要在人間待多久。”

突然出現的虛風歎口氣:“莫提了。我可不是在這等著九州重洗麽。帝君歸天之時給了我一劍,嚇得我多日惶恐。”

奎木狼覺得不對:“…帝君劈你作甚?你做什麽混賬事了?”

“這就說來話長了…”虛風哀歎一聲,搖搖頭當真有些想哭:

“我也不知你們偷看沒。當時我初現身相救銜枝和帝君,銜枝身中鬼毒。不巧我又不能用法術直接幹擾,便去摸法器。未想那天寶袋裏什麽都沒有,隻有一根粗紅線。

那會我瞧這紅線可真粗,應當時從前拿來的寶貝放底下不曾摸,便在上頭施了法給他們係上保平安。

哎…”

他又一歎,奎木狼擰眉:“我和畢月烏還奇怪呢!那瞧著不像護體法器啊!”

“是啊!”虛風捂臉,“那是月老千年前拿去老君那燒製過的特品姻緣線!我那日在蹭餅吃,見他煉著玩覺著有趣,隨手收了一根。哪知這真火燒過的質量太好,便是上古神兵來也難砍斷…”

“…!所以你給帝君和銜枝牽的果然是姻緣線!你這狗東西,你可實在會壞事!帝君沒將你削成人棍都是好的!

那可是帝君啊!早斬了三屍的人物,紅塵哪裏是他要曆的劫?便沒有法子能解?月老呢?”

“這是他一時興起弄出來的玩意,哪裏有萬全的對策呢?不過我想帝君畢竟是上神,姻緣線又是成神後牽的,對他作用也不大。隻是怪哉,那銜枝應該極受影響才對。她卻一點也不心愛帝君,怪極了!”

“且閉嘴吧!氣煞我也,我不理你了,我還有事!”

奎木狼聽得滿臉青筋,什麽叫銜枝一點也不心愛帝君,憑她也配?

當即一陣風,奎木狼騰雲駕霧的功夫,倒是更想剁了銜枝。

黃土高坡,熱氣衝天。

楚銜枝仰頭灌一口水,同祁燮背對背貼著,手中長/槍握緊著,隨時伺機殺了麵前的男子。

鄴太子擦去唇角的血,冷笑:

“楚銜枝,你若是個男子,興許我早已經死了。可惜你終究是個女人!女人便休想踩在我頭上!這有我五千精兵,你三十個人,再武藝高強也是窮途末路!”

方天畫戟重重揮來,是要一擊斃命的力道!

楚銜枝戾著眼一個回馬槍別開戟,祁燮便接上飛去一劍。

鄴太子氣喘籲籲,大喝:“全都上!殺晉朝女帝者封一字並肩王!”

楚銜枝忽地冷笑一聲,不遠山腳處赫然出現一排巨弩,齊刷刷對著他們。

“你!你好生陰險!”

她拂開鮮妍臉上的黃土,漫不經心:“兵不厭詐。蕭遣烽,放箭!”

“是!”

鄴太子眼見如此,心知無望。當即咬牙便跑,那□□卻十分快,立即就殺了幾十人。

要紮透他盔甲時,天上卻一下落了一道巨雷,隨即暴雨傾盆,天色轉黑,伸手不見五指。

弩手直接沒了目標,硬生生叫鄴太子溜走。

楚銜枝蹙眉:“這地方竟突然下雨?司天監不是說絕無可能麽!”

祁燮抿唇:“陛下,撤吧。隻怕又如前兩回一樣。”

也沒有旁的辦法。他們紛紛憋一口氣,隻能回營。

天上的奎木狼小心扶起被他撞地倒地的雷公電母,訕訕:“對不住,我眼最近不大好。冒犯了二位了。”

雷公從地上爬起來,一看底下氣得撇了胡子:“你瞎了眼?這是你一句話就能蓋過的?這地方是絕不能下雨的禁區!天帝授令!這下好了,你還撞壞了我的?!你同我去九重天說理去!”

“誒誒誒,雷公,我還有事呢!”

“管你什麽事!隨我去!”

奎木狼賠完禮道完歉再回那黃土高坡時人早沒了。

他一合計時間,才想起原來過了兩日!

這可不好!

殺到晉皇宮時卻又不見人。他四下打聽一番,得知都去京郊了。於是又趕過去,卻一愣。

京郊搭一方十米高的台,台上放豬牛羊各三頭,香爐三個,各插三根香。

祁燮與那銜枝正跪著叩首,良久才畢。

底下禁衛圍繞成一圈,下頭竟都是兩腮凹陷形容枯槁的襤褸百姓。

怎麽回事?這皇朝不是很強盛富足嗎?

他悄摸捏個隱身訣去聽。繞一圈搖一搖頭。

原來自女帝打下鄴朝歸來後,晉地已經兩年沒有下雨,全國饑荒。

地上被啃地寸早不生,隨後瘟疫又蔓延。

如今已是山窮水盡,女帝用盡一切法子也求不得雨。

載著百姓怨恨,她無法,聽信術士之言築高台,攜鳳君一齊長跪祈天。

他看過去,祁燮上仙當真憔悴了。那銜枝麵色也發沉,這是真的窮途末路。

天災麵前,人不過螻蟻,再英明的國君也無能為力。

奎木狼歎口氣。化出刀來要砍,剛靠近便聽楚銜枝虔誠道:

“信女楚銜枝,晉朝女帝。我朝兩年未有雨水,餓殍遍地,民不聊生。信女不知因由,隻求舍出一切所有,盼上界仙君顯靈降雨!”

祁燮也一樣言之。

可即便這般虔誠也無用,天上依舊不變。

那主持祈福的巫師見狀,嘴裏念念有詞,搖著手中龜甲,反複三次,忽地雷劈一般渾身抽搐一瞬。隨後大聲頌唱道:

“天上神仙說,地上人太多!

女帝好征戰,怎能好生過!

控雨不降來,全因君王錯!

唯有舍血去,好叫天定奪!”

台上眾人都一愣,祁燮厲聲:

“你胡說八道什麽!天降災禍與陛下有何幹係!妖巫!來人拿下他!”

楚銜枝咬牙,忽地沉寂盯著他,台上林羞花連忙拔劍來,那巫師嚇地大叫:

“我不曾瞎說!我哪裏瞎說了?是上天通達的!我傳承這一行幾十年啊!天上說了陛下與鳳君接連征戰,害死太多無辜百姓,特地降災以示懲戒!若想降雨,請陛下鳳君以命祭天!”

正此時,雷聲轟鳴!

猶疑著的百姓們都張大嘴,期盼極了。卻久久不見雨下。他們麵麵相覷,心動又猶豫。不知誰帶了頭,高喊一聲:“求陛下救我們!”

十幾萬百姓一齊嘶聲力竭,一個個伸長著手,麵目如現世惡鬼一般猙獰可怖:

“陛下贖罪!鳳君贖罪!還我們雨水來!”

“陛下,我女兒已經渴死了!我隻剩一個兒子了,你高抬貴手啊!”

“從前我就不讚成攻打鄴朝,好端端過咱們的日子不舒心嗎?我一家七口死地隻剩我一個啊!你們這些貴人哪裏能懂!”

“我知我有罪,可我想活命啊!我同鄰家的換兒女吃,幾個孩子全都吃完了也還是餓啊!陛下,我腹中饑荒難耐,我餓地不行!”

“我老母親割血喂我,我想活啊,我想活!不是還有瑞王嗎,女帝死了,咱們還有瑞王!還有瑞王!怕什麽!”

他們堵城人牆,不顧刀槍瘋魔了似的湧過來。林羞花大喝:“滾下去!誰敢上高台我砍了誰!”

刀出鞘,卻居然無人聽他的。一個個伸著手往高台上攀。底下人擠作一團,高台晃動,那些百姓如螞蟻一樣密密麻麻地覆上來。

要啃食他們的血肉,斬下他們的頭顱。

楚銜枝一時忘了呼吸。

她瞧著那些百姓抖衝著她仰著頭張大嘴,一如不知餮足的惡鬼在嚎叫。

仿佛這裏不是人間。是十八層地獄。

她這幾年開疆拓土給予他們的一切,就這樣被抹去了?

楚銜枝神色怔忡。竟渾身冰寒。

怎會如此?

閉眼。楚銜枝霍地就這般瞧著他們。眸子裏沉寂一片,恍若看一群死人。身旁祁燮急道:

“銜枝,我們快走!他們已經瘋魔,控鶴衛殺都來不及殺!”

楚銜枝頓了下,正要起身,她一滯。底下有五歲稚兒的哭聲:

“陛下自私自利,陛下不是好人!陛下害我們無家可歸!我弟弟沒了,妹妹也沒了。全家都沒了。我就想吃飯,我就想吃飯!我次次隻撿得到人腳吃,我受不了!陛下壞!鳳君壞!陛下才不是什麽英明神武的好皇帝!嗚嗚嗚…”

“這賤人怎麽不去死呢!阿爹,我們快爬上去抓住她燒了,上天肯定立馬就下雨了,那樣就有飯吃了!”

“可…可那是明德女帝啊,你們怎能如此?”

“什麽皇帝不皇帝的,都要死了,皇帝能讓我活啊?”

“燒了她!燒了她!燒了她——!”

祁燮陡地捂住心口,啞聲:

“你瞧啊,你瞧他們!他們隻想敲骨吸髓!銜枝,我們快走!”

楚銜枝睫羽撲了撲。似是在思索。她一直垂著眼,恍若未聞祁燮說什麽。林羞花急地要哭出來:

“陛下,走吧!咱們走吧!退回皇宮去,有蕭遣烽魏昀症抵著他們進不來!您今日執意祈福時明明知道這些流民沒心啊,他們隻顧自己!這樣的子民不要也罷!”

楚銜枝被搖了一把,那雙丹鳳眼裏才慢慢浮出一點幽光。

祁燮輕聲:“銜枝?”

她頓了頓,忽地道:“拿劍來。”

林羞花抖著嗓:“陛下要殺他們?這殺不完啊。”

楚銜枝又重重看了一眼拿揮舞著手張大嘴瞪著眼,欲把她撕碎的子民。

她霍地起身,抬手便拔出林羞花的佩劍。

他們一愣。奎木狼止住呼吸,心頭發顫。

真要全殺了?

楚銜枝握著劍,細細端詳了下。劍刃反光,倒映出她平板無波的一張臉。

祁燮擔憂的眼。

和…抖著唇的林羞花。

她定定看了一會,忽地嗤笑。朗聲道:

“朕,可曾虧待過你們?”

底下百姓一怔,楚銜枝舉起劍,丹鳳眼圓睜,不怒自威,又問:

“朕,可曾害過你們?”

他們又一頓。她昂起下巴,睥睨那密密麻麻的人,仰頭倒回眼中濕潤,再孤傲一嗤:

“朕,始料未及,大失所望。”

“但朕,如你們所願。”

“銜枝不要!!!”祁這才意思到她要做什麽,慌忙撲去。

楚銜枝端詳完這劍,忽而笑一笑,隨即飛身避開他立於高台之邊。最後望一眼遠處的皇城。

路上似有車馬急急趕來。大約是父君他們……可惜與她無關了。

她閉上眼,不過一個呼吸的功夫,劍意悠悠滑過脖頸。

那雙眼,這時驟然瞪開。仿佛是要記住最後的一切。

長空下,血柱飛濺。灑一片刺目的紅。

劍叮一聲墜地。

好疼。

也…好冷。

她果然是不愛子民的。

死到臨頭了,也一點都不喜歡他們。

她隻是,履行一個帝王的職責而已。

百姓的苦難,才入不了她的眼,她的耳,她的心。

她竟恍惚想起那死去多時的男人。那樣為國為民,那樣嘔心瀝血不求回報的男人。

常著一身山嵐,沉靜淡雅的男人。

楚銜枝譏諷笑一笑。時至今日,她也不願懂。

但她知道。

裴既明,你可真蠢。

“呲——”

血濺長空。一顆神色安詳的頭直直墜下。那些百姓迫不及待地伸出舌頭接血,伸長胳膊去搶,揮舞地如若邊關的雜草。髒汙的指差一點就要觸上她潔淨的麵頰。

忽地一陣光過,那顆頭顱重又回到了高台之上。祁燮跪在地上匍匐爬去,匆匆將她的頭攬在懷裏。

“銜枝?銜枝!銜枝啊!銜枝!!!”

林羞花咚一聲跪倒。

奎木狼拍了拍手上血,方才到底是不忍,將她的頭放了回去。

…怎會死地這樣潦草。

她這樣的好不容易有這麽舒爽明亮的一生…萬般皆是命。

也算可惜了。

他化出刀來,暗道一聲得罪。隨後一個用力。祁燮一愣,看著胸口的刀,忽地淒厲一笑。抱緊了懷中頭顱。

底下一道女聲撕心裂肺:“陛下!陛下!念霜來陪你!念霜來陪你!”

奎木狼再看,那姑娘用釵子紮爛了脖頸癱倒在地上。

他怔忪。

竟都是這般烈性的?

…從前不曾看出。

雖遺憾,卻隻是片刻。

他的任務已經完成。底下那些流民…一個個癲狂地失了人性。

這樣子也活不下去,遲早要死。

他靜靜站回雲層裏。眯眼。

高台之上,銜枝的魂魄已經脫離出來。她似是迷茫,霍地,天上突然開出一道磅礴恢宏的仙門。仙光碩碩,彩雲繚繞。仙鳥齊舞,雀躍不已。

她摸了摸脖子,莫名奇妙:“還在?”

好像有什麽不對,銜枝似有所感抬頭。一皺眉:

天上怎麽有道大口子?

這口子裏頭…還坐著一位俊美無匹風姿絕代的神君。

作者有話說:

頭頂平底鍋忍不住想劇透:

以咱們銜枝地性子,那能輕易就自刎?肯定不行

殺光百姓都不會自刎(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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