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銜枝放了手裏農具, 周圍一遭局促的百姓縮著脖睜大眼瞅著她,一個個地既害怕又不肯移開眼。

林羞花拿過農具還給赤腳老伯,楚銜枝抬袖擦了擦額角的汗, 頂著刺目的烈日對那群屏著氣的百姓鄭重道:

“農耕辛苦, 難為你們了。我不過依葫蘆畫瓢翻了小半時辰地便耐不住這酷暑, 更遑論整日勞作的老百姓。我身為太女, 從前卻不曾真切體恤民情,實乃慚愧。往後三年稅收減去兩成半,各位好好往家中囤囤糧,這酷暑天氣也不要勞作太過。朝中津貼下月起補一倍。”

老百姓一個個愣噔住,隨後欣喜地高聲叫起來:

“多謝太女, 太女英明!太女千歲無憂!”

周遭侍從官員都笑嗬嗬地,楚銜枝在歡呼中彎腰拾起腳下一捧黑土,置入林羞花呈來的瓷盒中,隨後放下褲管拍拍泥巴揚聲做了這行程的最後一件事:

“花朝節叫大家提心吊膽幾日。是朝廷失職,孤的失職。大好的日子合該全國歡歡喜喜。如今異障已除, 諸位切莫再憂慮。花朝節擇萬國朝貢那日重辦,依舊是三日休憩。”

她挺直腰背, 望著他們驚喜的臉悄然勾唇。個把農家孩童天真不知事, 一聽這話登時高興地咯咯笑了聲。嚇得他娘連忙捂他嘴巴。林羞花立馬伸手招她:

“嬸子可別捂娃啦!這天氣可不是要把他捂暈過去!要的就是娃娃高興!咱們太女哪能計較這個?你瞧你, 瞎怕啥!”

那農婦一聽林羞花這鄉土氣息濃厚的味, 不禁就覺他親切。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哎, 哎!我這鄉下婦人沒見過世麵,覺著大家都瞻仰咱太女這天威呢,可不能讓我這臭娃搗亂。”

林羞花笑她:“太女是咱的儲君, 可不是那三清祖師如來佛!瞻仰也不能顯靈啊?”

眾人都樂嗬開了。楚銜枝還算滿意, 由著林羞花在那同農戶們扯嘴皮子。

隨行幾個官員自回府邸。回宮那幾裏小路上, 楚銜枝以身作則,憑一雙腳行路。

到了偏地兒,林羞花在後頭喘粗氣:“太女,這天忒熱了!”

楚銜枝抹把汗,踢他一腳罵道:

“滾遠些!孤會不知道這天熱?你這懶出天的臭蟲,回京後就日日酒肉懈怠操練,這才幾裏路就叫苦連天?回去便打你三十大板殺殺肥肉!”

“您咋這樣呢!您不也抹汗麽?”

楚銜枝腳步一頓,回頭狠剮他眼。林羞花立即閉了嘴。等到皇城腳跟下才終於歇腳。

楚銜枝尋了家茶館。林羞花早熱地敞開領子,那臭烘烘的熱氣湧動,叫她好生嫌棄地罵了通,隻敢坐在隔壁。

喝茶的功夫,周圍都是些閑話。不少都是說道近日住在驛站裏的使臣。楚銜枝撫著茶碗靜靜地聽了會,那大老粗早把一壺茶咕咚咕咚灌進肚。

這手背抹水的粗俗樣,實在是不堪入目。

她眉頭挑起來,真想摔他一碗茶,想想卻覺著這反而髒了清茶。忍住了,順氣的功夫不由自主地拿他同宮裏那個做了個對比。

這不對比也罷,一對比可謂是一個天,一個屎都不如。

即便她很有些不喜裴既明,論姿容氣質,卻也不得不承認他算是見過的男人中排前二的。

第一麽,自然是她父君。

想來,好似自她因鬼毒複發暈厥開始便沒再見過。也有十日了。

早朝上和袁隆昌唇槍舌劍一通,卻不好解釋自己為何突然緊閉宮門,隻得忍著他趁機胡謅,窩了半肚子火。今日這一遭是她臨時所想,主要目的不過為了粉碎流言。順帶打他的老臉。

火泄了大半。也歇夠腳,楚銜枝看眼護城河後才入朱門。未去東宮,反而先去了一處荒廢多時的宮院。

推上黑壓壓的大門,那正殿裏關著的老人家先是一愣,老花的眼辨認好一會,披頭散發地衝過來抓著窗子欣喜地叫道:

“和光!和光!你長這麽大了!你來看皇爺爺了?我就知道你不像你娘那般狼心狗肺!”

楚銜枝瞧那釘了許多鐵條的窗戶縫裏擠出一隻枯槁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默。將順手打包的一紙包糕點遞過去,看他狼吞虎咽滿嘴掉渣,心情有一時複雜。過會才啟唇:

“皇爺爺近來安好?”

老皇帝幾次噎著,聞言瞪大渾濁的眼:

“不好,不好啊!和光!前日有一夥賊溜進了偏殿,我同外頭沒根的玩意說了,他卻不理,反罵我糊塗!你幾年才來看皇爺爺一回,你給皇爺爺做主啊!”

她低頭,忽而淺笑:

“…皇爺爺莫怕,確實不是賊。是我請來的客。皇爺爺乖乖地莫要在乎這事。橫豎說了也無人信,母皇更不可能來瞧你。日後我天天差人給你送小食,你消停些罷。勝負已定二十載,父君天縱奇才,你早敗了,何苦如此執著。”

老皇帝一愣,怔怔看了楚銜枝好一會,忽地歇斯底裏狠砸著鐵條,糕點屑飛濺:

“你出生時皇爺爺真心盼你好過!皇爺爺不是輸不起!是不甘!你知你娘的生母是個什麽樣的賤貨?一個臥底!亂我大晉根基的啊!我是皇帝,她竟——”

“好了。即便她真是袞、徽二國的臥底,這江山依舊是楚家天下。徽國請降,袞國為我掌中物,早威風不起來。皇爺爺執念太深,傷心肺。”

他砸鐵條的動作一頓,呆滯了會忽地眼睛發亮:“什麽?你真拿下那兩地了?!徽國那可有天險啊!好,好,不愧是我的好孫女!”

楚銜枝卻已經轉身推開偏殿大門,將老皇帝欣喜若狂的笑聲關在殿外。

裏頭三位術士等候已久,立即跪地行李。楚銜枝讓他們起身,道:

“昨日未來得及多言。這護城河真有妖?”

一身黑袍的術士道:“是,且是個修為不低的。草民去追尋它蹤跡時發現它正向皇宮來。好在大晉皇宮是九州裏龍氣最重的一座,才叫它铩羽而歸。”

“那便是找不到了?罷了,未想世間妖物橫行,還勞煩三位多多留意皇宮內外,一旦有實情便傳信於孤。”

“是。殿下請收著這玉扇,若遇事便展開,可及時與草民通訊。”他畢恭畢敬呈上一隻華光流轉的小扇子。

楚銜枝神色不明地觸上去,手感冰潤。是個好東西。她收下,又囑咐幾通。垂眸思索一會,又道:“孤身上當真沒了鬼氣了?”

另一個紅衫女子啞著嗓:“當真。太女放心。這宮裏以後有我等暗中看管,定不好叫妖魔有機可乘!”

“三位辛苦,若有需要的盡管與孤言說。”

她頷首,出了偏殿。那頭老皇帝還趴在窗上眼巴巴地看她。楚銜枝收回眼。

翌日,她開始忙活定州的澇災。常與幕僚們商討,飯也時常來不及用。

祁太傅耐不住酷暑,楚銜枝叫他隔日再來。未想第二日還是來了個姓祁的,隻是這個祁卻是祁燮。

他笑盈盈地稟報,楚銜枝喚念霜貼身伺候,一君一臣倒是很恪守禮節尊卑。楚銜枝聽他認真地想法子,還算有耐心。

於是一連三日,祁燮日日都來。念霜有點拘謹,不太說話。這日事畢,祁燮要走時忽地對著念霜笑道:

“念霜姑娘頭上這菁華釵很別致,瞧著有股靈氣呢。”

念霜微僵,想起那個白發道士同她說的那些話不知怎麽地不自在了。莫名強顏歡笑:

“是前些天宮裏小婢女送與奴婢的,奴婢也覺著上頭的雕花精巧,就留下來了。”

“很是襯你。這釵子瑩潤,同這幾顆荔枝似的。說來我隻在宮裏瞧見過一整盤。不愧是一騎紅塵妃子笑的千金玉果,聞著就沁鼻。”他眉眼彎彎。

楚銜枝這才發現念霜換了根釵子,笑一笑,道:“念霜,送祁二公子出宮吧。”

祁燮眸色微動,想說什麽到底沒張口。念霜楞楞地應一聲,急匆匆地走過去請他出門。

楚銜枝坐在裏頭,總覺二人有些怪怪的,不像魏昀症說的那番相處融洽。

…這一月以來,怎麽好像越發生疏了。

她懶懶地起身,目光略過桌上那祁燮沒動的糕點和幾顆荔枝果子,思量了下叫來小太監:

“這些送去和清宮給世子。”沒想小太監驚訝地抬眉:

“殿下,真送這個呀?”

楚銜枝不明就裏:“怎地?”

“呃…念霜姐姐都是勻咱們東宮的東西給和清宮的,奴才以為太女知道呢。就尋思世子恐怕瞧不上這剩下來的。”

“你說什麽?”楚銜枝臉一沉,小太監嚇一跳,她抿唇,忽地道:

“就把這些送去。若他們問起來如實說。”

小太監捧著去了。楚銜枝窩在小冰山邊消暑,抱著胸冷笑一聲。

雖下令善待裴既明,卻也沒有拿自己的東西大方勻給他的意思。念霜這是自作主張了一個月,恐怕滿宮裏還都叫人以為是她下的令。

難怪祁燮說了一句整盤荔枝。她還以為是母皇父君殿裏頭的,奇怪他們召他作甚。

她是有些放肆下人了…

殿內,枳迦看著零散幾個果子和一盤糕點皺了眉:“今日送的小食這麽怠慢?”

小太還是潤色了下:

“是太女與祁二公子交談時呈上的。太女未用…呃,特讓奴才送給世子當零嘴。”

枳迦詫異,可太女給的卻不好說什麽。隻沒好氣:“行了,你去吧。替我家世子謝過太女。”

小太監誒一聲,剛要走卻被一道清寒攜冷的嗓音叫住:

“是祁二公子與太女剩下不要的,還是太女獨送與我的。”

分明是酷暑七月,這把嗓音卻這樣涼,甚至含了難察的薄怒,冰都不及。

作者有話說:

隻能吃殘羹剩飯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