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天際, 緩緩被光刺裂,破出一道道碎散的晴空。

念霜混在一群仙家裏,聽得那一聲脆響的提點, 當即便同他們一起朝此處來。

無一例外, 所有的仙家都想殺了銜枝。

不僅因她是陣眼, 更因她是毗頡的親女。

她抱著同樣的想法。

銜枝不該活著。

可立在廢墟上的姑娘似是乘風仙人一樣, 輕渺地仿佛一吹就要散。她屏著臉,加快腳步,卻赫然雷劈一般震住。

灰暗中白皙的手,鮮紅的血,織造一片觸目驚心的景。

念霜握劍的手隨著看清銜枝自剖心肝那一幕, 嘩地抖了起來。

她看不清銜枝麵頰,聽不到她是否說了什麽。

目光無法控製地聚焦到那染紅的胸襟上,念霜恍惚隻能看見那越發綻開的血花。

同她最不想回憶的那莽撞一世一樣。

女帝楚銜枝,自刎祭天。

罪徒銜枝,剖心破陣。

那時人間的她, 聽著流民們的嚎叫,匆忙跑下馬車, 鞋襪俱爛, 拚了命地在那幹涸的大地上狂奔, 拋卻一切端莊沉穩。

她推開一個又一個流民, 她涕淚橫流泣不成聲, 她瘋了魔地嘶嚎:

“陛下不要! ”

可她的聲音被淹沒在波浪裏,隻能看見黑茫茫的人群上掉下一顆秀發如墨的頭顱。

那是人間念霜自小伺候的太女,女帝。

她們一起長大。

幼時她最愛撐著臉坐在石墩上瞧太女練槍習字, 太女寫累了, 她偷偷摸摸替她抄書。

少年她們俱都習慣宮中規矩, 陽奉陰違,總是結伴玩耍,從不分離。

青年她們各有心事,即便所思再深,麵對彼此時卻依舊袒著最軟的心腸。

她以為她們終歸逃不過分心的結局。可最後天災來襲,她在宮中聽著消息,不顧虛風師叔阻攔爬上馬車。

…用她最愛的菁華簪,與高台上的她陪葬。

念霜以為自己不該記著這莫名的一世的。可她震愕過後,竟是本能地喊出來:

“銜枝,不要! ”

不要再犧牲自己,不要再草率地救旁人!

天上華光再起,同一時那女孩緩緩倒下去。仙家怔愣過後,門爭前恐後地爬上去一看究竟。

念霜提不動腳,任他們撞開肩膀,一張唇蒼白。

她不懂,為何她次次有這樣大的魄力?

她分明是個以利益為主,處處為己的標準小人。

可是兩次了。

銜枝,到底怎麽敢?若命在她眼裏那般不值錢,那從前為何還會因為小事處處忸怩不滿?

念霜知道豁出命有多掙紮。

先前幻境,她絕望到極點,拚死自爆金丹保全所有人,她已經用盡了一輩子的勇氣。身子晃了晃,咬咬唇,她重新提起劍。

萬台石階,竟也不過一眨眼。

眾人神色各異,念霜冷著臉推開那圍繞的一圈又一圈,在他們驚訝的眼中怒氣衝衝拽起地上闔目的姑娘的衣領。

銜枝的手捂在心口,那尚在跳動的鮮紅心髒隻一眼便叫人觸目驚心。

念霜別過頭,忽地罵道:

“都轉頭!天上便沒有教仙家非禮勿視嗎! ”

眾人一頓,個別不悅道:“ 有你什麽事?這夜叉女死得其所,你逞什麽威風? ”

念霜反手橫劍在他鼻尖,一字一重:

“ 若要比劃劍術,衢山島念霜樂意奉陪!”

那男仙麵上一僵,有眼力見的便來拉他。他猶自還不服氣,念霜噌一下將劍插入青石上,蹲下身掩住躺在血中的銜枝。她寒著臉,顫著手拿開她搭在心口的,驀地銀牙緊咬。

“你竟真敢。 ”

噗通。

那血淋淋的心忽然自行裂開,從中遊出一點白芒,飛入空中。天上突然晴光大好,靡靡仙光盛照大地,黑暗無所遁形。

眾人仿佛被指引著,不由自主抬頭望向天上仙光。刹那間,仙音長鳴。此間景象轟然碎作白塵。

心髒重新回到胸腔,銜枝睜眼,迷茫地站起,迎著刺目的光仰頭,沒有下意識閉目走開,反站在原地,身子久違地筆挺。

光下一角,裴既明半垂眼眸靜觀光下褪去陰翳神色堅定的姑娘,忽地啟唇:

“ 不藏身暗處,亦能窺天意。”

終是不虧,讓她懵懂明白這道理。

方才掐點入陣的枳迦沉默過後低了頭,突然真心一笑:

“原來尊上藏的是這個心思。 ”

怪不得從頭到尾都不出手,果真萬年如一日的難看透啊。

遠處乍一看無甚特別的黑煙向天光飄動,枳迦搖頭:

“ 隻是,她這回是突破自我了,可那毗頡一幹也順利借她之手出逃。到底不能小覷啊。 ”

尊上不回,枳迦抬頭,一下愣住:“ 人呢?”

他急忙尋去,正見前方墜下的少女腰邊橫來一隻大手。欲勾入懷,山嵐色的衣袂半掩住她容顏。銜枝鮮紅的眉心一閃。一道毫無預兆的黑氣卻驟然環住她將人從裴既明麵前奪走。

枳迦手上拂塵一掉,驚叫:“不好! ”

裴既明擰眉,正要出手,忽然四麵八方湧來瘴氣。風煙滾滾。

有不識趣的來作亂了!

枳迦怒喝:“好大的膽子,虎口奪人!尊上,可要追?誒,尊上呢! ”

他慌忙騰雲追去:“尊上!不能輕易追啊!萬一是夜叉的陷阱呢!”

三十三重天無一人在。與此同時的凡間皇宮郊外地下,一群夜叉對著枯骨高呼萬歲。

晦暗潮濕的地底,攜著眾族人一代又一代迫切的渴望。

先者緊捏手中一盞小燈,心中止不住激**。各大領主紛紛恭敬跪地。一道磅礴黑雲驟然打下,劈在四肢俱全的枯骨之上。所有夜叉屏氣凝神,直到那黑氣漸漸化作一個模糊的人形,紛紛都興奮不已。正要再拜,先者卻道:

“諸位暫且退下。 ”

他們麵麵相覷,卻不好忤逆。

待到都退出石門外,站進圈內,粗重的石門驟然閉上。

先者盯著這不斷湧動的身軀,忽然猛地揭開帷帽。底下,赫然是攝政王的臉!

他仔細端詳了一會這蘊藏無數熟悉力量的黑氣。緩緩勾出一抹殘忍,貪婪甚至懷念的笑。低歎:

“毗頡啊,我們二十萬年沒見了。我倒是很想你。 ”

他盯著他,愉悅地哼一聲:

“我們本為一體啊。瞧瞧,你這麽激動,定然也是很想見我?”

那骨架上翻湧的黑氣聚集成為的頭顱隨他聲音慢慢抬頭,再看,那張叫世人都害怕的臉赫然顯出具體的形狀。隻是眼中好像並不清明。先者滿意地笑了:

“二十萬年,再堅強的意誌也要被消磨殆盡。即便是你也不例外。哪怕和光剖心喚醒了你,你也隻是這渺小的一點啊。好在力量並不曾欠缺太多。我這就── ”

話還未完,那不完全的毗頡枯骨卻驟然抬手,殺先者一個措手不及。他一摸流血的脖頸,不可思議:

“你靈識竟還在?!! ”

毗頡收手,一旁懸掛的黑甲自發丁零當啷覆上他身體。長發牽繞著黑氣,他冷冷張口,煞氣非常:

“ 叛逃我這些年,你倒是混地風生水起。竟敢投我妻女入輪回,白相,你死期到了!”

黑氣凝聚成劍,先者匆忙揮動手中萬靈盞。毗頡睨那盞一眼,凝眸,辟一道駭人的法力,眨眼間迅速隱匿不見。

先者抓緊萬靈盞,盯著空空如也的蓮花台良久,眉目登時陰辣。

“ 玹卿,入門來!我有事吩咐。”

*

雀鳥嘰喳。

銜枝摸著身下的竹床板醒來,第一反應摸心。

跳地挺好。

再看四周。

嗯?黑漆漆一個山洞。

這又是被流放到哪裏了。

她歎口氣,下床正要看看外頭是什麽地方。剛走到洞口便聽得一低冷的嗓音:

“不好好睡著出來亂走什麽。 ”

銜枝唰一下探頭出去,便見山洞外坐了個渾身漆黑的男人。

她頓了下,抓了抓腦殼,待他抬臉,銜枝張大嘴嗙一下摔倒在地。

他放了手裏烤地流油的雞,微微挑眉:

“怕什麽? ”

銜枝嘩一下縮頭回洞,眼瞪成鵪鶉蛋。

狹長的眼,邪佞的臉。陰柔但不女氣,反而滿身渾然天成的上位者的霸道。

毗頡?

這不是毗頡嗎?

他不是死了?

她捏捏眉心,抓住石洞口一瞬好像不會說話了。銜枝這會還沒留意到洞壁被她一抓,抓成了碎屑。

她心頭惶恐又驚恐,好半天僵著臉:

“…將軍。”

毗頡動作一頓,那雞油一下滴地火劈裏啪啦。他緩緩直視她:

“這般不會說話倒不如將嘴縫起來。你反複投胎轉世這些年,耗盡了血脈,也耗盡了腦子?”

銜枝沉默地從洞裏爬出來,對於這位“父親”的一通罵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她知道他這會很不開心。

因她叫他將軍。

可銜枝難以一下接受這個父親。不過他們一下成了人人喊打的父女倆,當時在陣裏的任誰都覺得他們是一路。現下他的作為確實好像無甚。

銜枝別開眼,十分為難地磨蹭了會:“我覺得,突然認爹並不太好。我與將軍親女,還是有些區別的。”

“嗬。”

毗頡聞言,冷笑連連:

“我不計較你血脈稀薄,你卻不願喚我一聲爹?是我疏忽,當年便該命羅袖早些回來看管你,免得叫你長成如今的孬樣。”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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