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毗頡身邊兩年多, 他從不讓她出門。外頭如何,那些伺候的宮女也從來不會言說。她是個並不曾讓太多人知曉的存在。

月夫人,依舊是大家心中最得寵最出名的夫人。

唯一能讓她不滿的大約是沒有孩子。

懷著肚子的第三年春, 阿皎和毗頡大鬧一通, 硬是逼地他鬆口, 讓她去後院轉一圈。

她也不知道毗頡成天到晚幹什麽, 反正隻要自己舒服就好了。

隻是這一轉,轉出了不得了的事。

趕走宮人沒多久,月疏帶著一個蒙臉男子驟然出現,喚了她一聲:

“阿皎,許久不見了。”

她頓了下, 一手搭在肚子上費力地轉身。

月疏的目光如炬,緊盯住她那碩大圓溜的肚子。她臉上笑意突然更勝:

“聽說肚子圓有福,生女兒。阿皎,這孩子若是像你,想必很能得將軍喜愛。”

阿皎瞧了眼站在月疏一尺後的白衫男子, 懶散回一句:

“男還是女,毗頡喜不喜歡我都不關心。你找我幹什麽?”

月疏臉上的笑意滯了滯, 麵上突然溫柔:

“我聽說你一直鬱鬱寡歡。這對孩子不好。我想, 解鈴還須係鈴人。”

她偏頭:“行知。”

阿皎一愣, 那蒙麵男子穩步上前, 緩緩揭開麵巾, 是一張春風和煦的臉。

是,她的行知。

阿皎的身子抖了起來,匆忙要上去摸一摸真假, 月疏攔住她:

“阿皎, 重鑄的行知記憶散缺, 我不能輕易把他給你。”

“…你想要什麽。”阿皎盯著那溫柔的男子,忽地沉靜下一張臉。

月疏小小訝異,不過很快微笑:

“既然你明白,那我也不兜圈子。把孩子打掉,我送你和他離開宛渠。”

阿皎看著月疏的眼睛:

“你隻想我打掉孩子嗎?我以為,你會希望我死。”

竹葉沙沙,月疏麵色淡下來:

“你很機靈。可惜我還沒到要你必死的地步。若你再拖一拖,興許我就要這樣做了。”

阿皎直言:“我沒法打掉孩子,毗頡日日都會摸它。”

“後日,將軍會再去一趟天上。你有機會。行知魂魄大體還在,你自己定奪。”

月疏走時給了一包藥。

阿皎攥在手裏藏進心口,一言不發地折回太阿宮。

那裏頭,毗頡早已在等她。他似乎洗過澡,一頭墨發還帶著水汽。手中罕見地捏一本書,那張邪佞妖冶到極致的臉異樣有抹平和,一身鬆散露出胸膛的袍子,胸膛上幾道紅痕。

是他把她捧到腿上動時阿皎抓的。

被關住的銜枝這會瞧地有些晃眼。

一樣都能用俊美無鑄四字形容,毗頡與裴既明截然相反。

他比魔君更具魔氣。更妖,更詭秘。

可有時,他好似又和裴既明很像。

他們身上有一些共同的特質。

一路瞧下來,銜枝每每看到毗頡的心境都會莫名地轉變。

直到現在,雖厭惡居多,竟也摻著五味雜陳。

她十分想看看,他顯出傳說中的三相十八臂是什麽模樣。

前世的母皇的意識重新將她覆蓋,銜枝慢慢沉眸。那瓷娃娃的笑咯咯,銜枝擰起眉毛。

阿皎走過去往**爬,毗頡自然地托住圓溜溜的肚子,順勢摸了一把。

他沒問今日阿皎都做了什麽見了哪些人。

兩人相對無言,直到熄燈,毗頡淡道:

“我後日要走一趟,你好生待著。莫鬧。孩子出生日期我算過,就在這幾日。”

阿皎慢慢翻個身,權當沒聽見。

毗頡斜她一眼:

“我給你留了盞爐子,若你要尋我,對著爐口念一句就是。不該來往的不要來往。”

一道馥鬱的氣息飄來,阿皎耳珠被捏了捏。她擰臉,毗頡罕見地說了今日的第三番話:

“這耳墜不許摘。”

阿皎閉著眼。

毗頡的目光落在她臉上許久,半晌才收回去。

毗頡走的那一日,阿皎攥著手裏的藥正想偷往伏雲殿去。未想剛走到門口肚子便一陣痛,淅淅瀝瀝的羊水打濕衣褲。她一下倒在地上——要生了!

劇烈的疼逼地阿皎哀嚎一聲,門突然應聲大開,進來一個她日思夜想的男子。

“行知?行知!”

阿皎淚眼模糊,那人急急走過來扶起她。安慰道:“阿皎,別哭。”

阿皎被他抱在懷裏,不知如何是好。她分明是要打掉它的,可怎麽會這麽突然呢?

還讓行知瞧見了她的狼狽與恥辱,她咬牙,肚子不受控地猛縮,無助地像個孩子:

“行知,怎麽辦啊!我怎麽辦啊!”

同多年前的那個抄家夜一樣,阿皎放聲哭了出來。他抱著她安慰:

“別怕,我在呢。”

阿皎哽咽著,滿頭冷汗,肚中的東西叫囂著要出來,她要支撐不住了。

尖利地哀叫一聲,阿皎瞪大了眼。

她的肚子,鮮血淋漓。

賀行知將插進她腹中的短劍拔起,憐惜地抬手再補一劍,口中安慰:

“阿皎,殺掉就好了。”

不知何時驚了雷,風雲突變。宮室上方黑雲壓城,一片陰冷。

阿皎躺在血泊裏,不可思議地看著要再刺第三劍的賀行知。嘶聲力竭:

“行知!賀行知!你瘋了!”

“瘋?”賀行知的神色驟然迷茫,遲疑一瞬:

“我哪裏瘋了?阿皎,我在幫你啊。它惹疼了你,我幫你殺了它。我…哪裏瘋了?”

“阿皎,你愛上那個夜叉將軍了?你才是瘋了!”

男子歪歪頭,身後劈來一道紫雷,駭人凶猛。

阿皎竭力地用手背捂住那兩道血口,一邊哭一邊奮力往後挪動,幾乎在祈求他:

“它要死了!它要死了!行知,求你別動它!別動啊!”

賀行知晃著身體往前挪動,臉上時哭時笑:

“為何?你不是恨它嗎?它是夜叉的孽種,它不能留!”

他昂頭,聽著天上電閃雷鳴,忽然笑了:“阿皎!崇華帝君來了!那個夜叉必死無疑!我帶你走,帶你走啊!”

阿皎奄奄一息,已然無法昂頭,隻是淚眼婆娑。

偌大的宮殿裏,隻餘兩人。

女子躺在血綻開的花裏,一雙眼漸漸失了清明,行將就木。

銜枝瞪大眼,怎會是如此結局?

那賀行知分明就是個神智不清的傀儡!

那瓷娃娃跳到她跟前,嬉笑:

“別急呀,別急。看看天上。”

銜枝眼前一閃,頃刻便瞧見雲端上一道碩大的黑氣急急飛行,甩開身後的天兵天將,它向著宛渠的方向一往無前。

卻已經晚了。

這宮室裏隻剩阿皎的魂魄未散。那個未出世的孩子靈識都沒有完全,一死便散地無隱無蹤。

賀行知見到來人,怔怔地抽了抽臉,隨後咬破牙中毒丸斃命。直挺挺倒下去。

血泊裏的兩條命全都沒了生息。

毗頡捂著右臂的傷,原地靜默一瞬,隨後滿身兵甲震動,狂奔而去,將人抱在懷中闖入了地府。搶過生死簿,勾幹淨了阿皎名字。

拿著她的遊魂回宮,正逢忐忑不安的月疏來找,毗頡麵無表情地一刀將她劈做兩半。隨後開鼎,將那黑漆漆的小爐子放入鼎中,銜枝看著,他分明半身修為都搭進去了。

那黑色的爐子有了暗光,銜枝一瞧,這是…後來的築魂爐?

他要築魂?

母皇的魂魄不是還在麽?難道是?

毗頡拿著那爐子,解下阿皎屍體右耳上的玉墜,一絲微弱地幾乎要看不見的白氣飄出。自他牽引入了築魂爐。

爐蓋合上,毗頡翻遍四海八荒取來各是奇珍異草投入爐中練就。

可這小的幾乎看不見的一點遊光沒有絲毫變化。

毗頡枯坐許久,天剛白。他顫著手,將保存在冰棺裏的那具屍身剖開。

裏頭的娃娃縮成一團,即便眼睛沒睜,一頭濃密的胎毛,挺直的鼻骨也昭示著它是個極漂亮的孩子。

而它,是她。

毗頡冷著臉看過那孩子的性別後,眼中倏地猩紅,幾欲泣血。

那是他的女兒。

她該是一族的公主,該享受無上榮幸的夜叉公主。

心境震**,他盤腿坐在蜷縮的嬰兒身前,一陣天地轟鳴,周身一閃,竟化出銜枝一直好奇的法相。

本體的黑,法相的紅。

可,銜枝驚訝過後擰眉,毗頡連帶本體該有三個法相啊!

為何隻有兩個?

來不及等她好奇,毗頡將阿皎的元神納在心口將築魂爐藏入鼎中封好。隨後飛身出去,竟是瘋狂屠戮人族,最先殺光宛渠國民。納人血,抽人魂,地上生靈塗炭,銜枝眼睜睜看著他幾乎把人屠戮地快要滅族。

無法計量的人血人魂被投入鼎裏,以血做火焰,以魂為補料。

毗頡真正的瘋了魔,將這些都煉化成養份,不放過一絲可能的機會,一股腦地喂養他女兒的殘魂。

銜枝盯著那殺人如遊戲的男人,一陣惡寒,膽戰心驚。

如昧琅說的,這就是毗頡生魔心的因由?

那裴既明應當馬上就要下來真正斬殺他了。

也不知他現下在做什麽。

這廂,裴既明冷著臉靜觀毗頡動手,自踏入此憶,便在他這軀殼中停留。

感受著他心潮波動,有時竟也能體會他肉日體的歡愉。

這是獨毗頡了解的前塵。

當年,裴既明並不知他有這樣一段往事,竟是當了爹。

而這個女人,是人間那個女帝。楚銜枝的生母。

即便那攝政王長得與銜枝一模一樣,並不像毗頡,裴既明也依然懷疑。

作者有話說:

寶子們,三更挪到明天

今天兩更( ̄ε(# ̄)~

(有點困,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