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執今天有點奇怪。

從上車開始就沒說過話,言真問他問題,他也回答得很簡短。

多短呢,大概是隻有點頭和搖頭而已。

這讓她不由有些困惑。

他們相處至今也已經有將近一個月了。

言真發現他好像從來沒有真正笑過。

在她麵前,他永遠都是沉默的、安靜的,深邃的眉眼時而冷淡、時而憂鬱。偶爾貼心得不像個高中生,偶爾又在某些時候表現得非常幼稚,讓她覺得他不過是個沒長大的小屁孩。

他仍然是那個擁有陰沉外表、冷漠眼神的聾啞少年,但孤兒院那張登記照上,屬於12歲的言執的凶狠和防備,她卻從來沒再看見過。

言真不知道一個人是不是可以有這麽大的變化,但她知道不同的環境確實會讓一個人的心境發生很大的改變。

也許在進入孤兒院之前,他一直生活在一個充滿不安的處境中,所以他才不得不那樣保護自己。但現在相對穩定的生活狀態讓他感到了安全?

她從來沒有這樣去猜測一個人的內心,大約是因為他們都有過類似的經曆吧。

言執是第一個。

*

回家路上,言真趁紅綠燈時間訂好了外賣,回家的時候正好到。

言執回房間放東西,她去開門。

門口,送餐小哥穿著紅色的外賣背心,褐色的棒球帽帽簷遮住了他大部分的臉,但他鼻梁上那道橫跨整張臉的傷疤仍然若隱若現。

“祝你用餐愉快。”

“謝謝。”言真接過外賣就要關門。

門外的人卻沒有要走的意思。

她一頓:“還有事嗎?”

與此同時,屋子裏傳來另一道腳步。

是言執從臥室出來了。

帽簷下陰沉的雙眼越過言真,在看見屋內的少年朝這邊過來的時候,他壓了壓帽簷,轉頭快步離去。

言真正感奇怪,手上的東西被人接了過去。

言執探身朝門外空無一人的走廊望了一眼,而後低頭看著她,像是在問:在看什麽?

言真微怔一下,隨手關上門,她淡聲說:“沒事,洗手吃飯吧。”

這是他們第一次正式的同桌用餐。

不曉得他喜歡吃什麽,言真隨便點了一大桌。

很難相信,一個月前的言真前腳剛將他從孤兒院領出來,後腳就無情地將他扔到寄宿學校。那時她從沒想過真的讓他與自己同住。

但這才過去短短二十多天,他們就已經能這樣和諧地同桌吃飯了。

言執的吃相很好,安靜,專注,眼睛隻盯著自己要夾的菜,不會亂看,咀嚼的時候也不會發出奇怪的聲響。

言真欣慰的同時有點好奇,他這種禮貌的吃法是天生還是有人教?

察覺到言真的視線,言執掀起眼簾,一頓。

言真沒發覺自己欣賞的目光過於直接,瞧見他眼中貌似驚詫的神情,她眨了眨眼,“怎麽了?”

是她在看他,又問他怎麽?

言執放下碗筷:你是不是有話跟我說?

他很敏銳,言真確實有話要說。

同樣放下手,她抄手撐在桌沿,淡聲說:“你們班主任給我打電話,讓我說服你參加周末的補課。”

言執眉頭一挑。

言真說:“我說我要先問問你的意見。”

頓了頓,言執反問:你想讓我去?

言真搖頭,“我是在問你。你想去嗎?”

言執沒有立刻回答,他抿了抿唇,看向她的眼神好像在判斷她想聽的是哪一個答案。

言真見狀,率先表明了自己的立場:“首先,我還是保持之前的態度,學習和人生都是你自己的,要怎麽對待這些事情,你自己決定,我不會幹涉你。”

“其次。”言真停頓一下,表情正色起來,“我可以給你提供一點我的人生經驗作為參考。你要聽麽?”

言執深深看她,然後點了點頭。

言真:“多讀書。”

她就說了三個字。

言執眉心微動:然後?

“然後去找你想做的事情。”

言執:我想做的?

“嗯,你想做的。”

言真從來沒有跟其他人說過這樣的話,但因為是言執,她才這樣說。

他們都有相似的童年。

言執十二歲被送進孤兒院。

言真七歲被言忠送到外婆家。

雖然不知道他在這之前都經曆了什麽,但往後至今的人生,他們都同樣過著沒有父母、隻有自己的生活。

其實外婆對言真很好,但她們與舅舅、舅母同住,他們也有孩子,從對待兩個孩子不同的態度裏,言真能非常明顯得區別出偏愛與憐憫。

外婆偏愛她,因為她沒有媽媽,爸爸也不要她。舅舅、舅母憐憫她,也因為同樣的原因。但對表妹,他們愛的更純粹。

同樣,言真不排除孤兒院裏有非常有愛心的老師,但一個人的愛心再大,也無法做到平均分配,尤其是在麵對那麽多孩子的情況下。

從言執冷漠的眼神裏,她看得出,他們是同一種人。

既然不能得到全心全意的愛,那寧可全都不要。

外婆的葬禮上,言真一滴淚都沒有掉。

舅母悄聲地跟親戚說她冷血,言真聽見了,也沒爭辯什麽。

反正她說的是事實。

這許多年來,無論是何蓉還是外婆,身邊所有人都以為言真永遠是這樣冷淡的、平靜的、不近人情的。

但隻有言真自己知道,為了不再為被拋下而受傷,她早早就關閉了自己接受和散發感情的渠道。

從她被扔下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了人生的第一個事實:

能陪伴她到最後的,隻有孤獨和自我。

所以她告訴言執:“你不必在意任何人的看法,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如果你的目標隻是墮落,學校和社會都不會挽留你,我也一樣。”

這句話或許對現在的言執來說過於尖銳,他緊皺的眉目間露出的迷惘跟她當年一模一樣。

他甚至問:你真的能做到這樣灑脫?

言真眼神微閃,頓了頓,她說:“這是我要跟你說的第二件經驗。”

“□□凡胎到底還是會受傷的。想要保護自己,你必須有武器。不是這裏。”言真握緊拳頭,隨後點了點自己的腦袋,“而是這裏。”

盡管舅母和大姑對她都有相同的冷血評價,但言真知道自己還有體溫。

她不是不會痛苦,隻是不會表現痛苦。

她避免了自己可能受到的外在傷害,卻杜絕不了自我內在的消耗。

“或許你不懂我在說什麽,你隻要知道世界很大,生活遠不止我們身邊這一畝三分地。而最快能讓你了解這一點的,是讀書。等你發現世界之外還有世界,感情之外還有感情,你就不會隻是被困在某個地方,任何事情都不再是你的羈絆。我還在朝這樣的目標努力。”

她說得很誠懇,沒有半絲玩笑或者搪塞的意思。

言執看著她,亦拋卻了那些雜念,眼神變得很深。

他問她:那如果,我想要有羈絆呢?

言真怔了怔,似乎不理解他的意思。

他說:如果,我想要成為你的羈絆呢?

“我?”

言執看著她,黑眸裏又浮現出了那種熟悉而遙遠的深沉。

他點了點頭。

言真愣住。

不同於之前他用這樣的眼光看著她的時刻,這一次,言真能從他的眼神中感受到強烈的欲望,強烈的,仿佛要透過她的眼睛,抵達某個不為人知的深處的欲望。

那個被她遺忘的深處。

六年前的某個夏日,蟬鳴和翠綠都揉不掉言執記憶中那雙泛紅的眼角。

烈日將空氣炙烤到變形,燥熱的波浪裏,少女模樣的言真回過頭來,神情悲愴又倔強地看著他。

喉間感覺到些沙啞的生澀,言執目光沉沉地看著她:我想,我知道我要做什麽。

他太過銳利的眼神直直刺進言真心底,心跳間無端冒出的那些混亂感讓她微微閃了閃神,但很快平靜下來,她淺淺勾了下唇角,“這很好啊。”

“隻要你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就可以了,班主任那邊,我會去說明的。”言真實在不擅長這種過於交心的談話,進行到這個地步,言執看她的眼神已經超出她設想的深度了。

是時候結束了。

她淡淡起身,“我吃好了,你慢慢吃。”

秋夜冰涼,餐廳裏靜謐如春。

隻有扣在她腕間的那隻手隱隱發燙。

言真微怔,回過頭。

餐桌對麵的少年循著光的方向望上來,那雙深沉的黑眸裏似有無邊海浪洶湧。

他緩緩站起身來,高大的身影毫不費力地包裹住了她。

他說:我想做的事,跟你有關。

言真一頓,眸光閃爍著回想起他剛才說過的,“你想讓我成為你的羈絆?”

大約是覺得這並不現實,她淡淡笑著推開他的手,“你還小,未來還會有更多的選擇。現在就做決定,有點草率。”

言下之意是拒絕。

但言執卻很固執:什麽時候才不草率?

言真想了想:“至少先等你成年吧。”

他目光灼灼:成年後你就會答應我?

他的重點好像繞不開她。

言真抿抿唇,隻想先從這個話題跳出去,“也許那時候我會考慮一下。”

話落,見言執沒有要再繼續說下去的意思,她暗暗鬆了口氣。

“我先回房了。”

離開餐廳的時候,言真腳步有些匆忙。

她並未發現餐廳裏的少年,陷在暗處的那雙眼,追隨她的眼神正在悄悄變質。

作者有話說:

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