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5章第二夜(10)

我見他醞釀得差不多了:“那你是不是應該告訴我,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故事?”

蓮花生看了看我們三個,笑了,“很多年前,我一直等待著有人來問我這個問題,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故事呢?謎團之內有謎團,外衣之之外有外衣,我一個人行走在西藏,等待最後時刻的到來,想象著結束這一切的那一天,期待終結這一切的人來到西藏。當下,你們也許不知道,但是對於我來說,最後的時刻已經到來了。”

他自顧自行走在一尊尊神像之間,眼神虛無縹緲地落在這些神像的臉上,三人跟在他身後,神廟外的打殺聲逐漸停歇,陷入沉寂。

“你們知道這個世界,是如何形成的嗎?”他輕聲問我們。

“宇宙大爆炸。”方近月說。

我不言語,如果隻是這個最普通的答案,蓮花生不會有此一問。這個問題最後的答案,恐怕也就是長生計劃最後的東西了,也就是死在東興倉庫地下的那個寧汗青在信中所問,世界的真相到底是什麽。

我最開始以為那是他在臨死前都要賣關子,可是後來,我知道了活著的非天意派寧汗青的所作所為,才漸漸明白過來,寧家幾千年來,看似是穩坐釣魚台的漁人,實際上也隻不過是蒙著眼睛的求知者而已。

無論是最初的天意派還是後來的非天意派,這二者的關係是後者算計前者,但並不代表後者比前者更高明。他們隻不過是同一水平麵的兩麵罷了。

這二者囿於同一個問題,那就是世界的真相到底是什麽,天意從何而來,順從天意的人與違背天意的人,究竟是為了什麽在做這一切。

“這一切,可能要從一個很普通的人的故事講起。”蓮花生輕聲道,“我知道你厭倦了故事,你聽過許多曲折離奇的故事,他們磨去了你對事物的好奇心,可所有曲折離奇的最後,隻是一個普通人的最普通不過的故事。”

蓮花生頓住腳步,回過頭來,看著我:“這個故事,你願意聽嗎?”

“如果這是這個故事的最後一個故事,那麽我當然希望擁有一個圓滿的結局。”

“即使是最普通的故事,也是一個普通人的一生,我們需要去一個更廣闊的地方。”蓮花生道。

他揮了揮手,四人恍惚間就已經出現在一座高聳的雪山上,雪山之巔懸掛的碩大圓月,圓月背後是浩瀚星海。

透過雪山之畔的雲霧,遙遠的山腳下,就是那座被我命名為憨批城的城池,雪山中的河水自城中穿過,帶著屍首與血水,流淌向更加遙遠的世界。

“這個人的名字,實在是太過普通,我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太久了,久到我已經忘記了他的名字。他的故事應該從何說起呢?”

蓮花生想了想,“就從他的出生說起吧,放心,一個普通人的一生,不會浪費太多的時間。

他出生在一個很普通的家庭中,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農民,如果一定要說他的父母與其他農民有什麽不同的話,那就是他們認識到了讀書的重要性,拚盡全力也要送他去上學。

這個人小學的時候,不負所望,成績不錯,初中的時候也算勉強,高中的時候雖然吃力,卻也考上了一個不錯的大學,他在大學中放下重擔,玩了兩年,畢業眨眼間就來了。

父母好像老了許多,他突然感覺到,自從踏出高中校門以後,好像無所不能的兩個農民父母,也和他一樣,在麵對社會的時候,變得無助起來了,後來在某個晚上,他突然醒悟,不是父母變得無助了,而是從來如此。

他走出校門,和大家一樣不敢去走進一間公司去麵試,學曆像是廢紙一張,這是一所很普通的大學,與他的人生相輔相成,但還能如何呢,總要去試,他穿著別扭的衣服,梳著不喜歡的發型,臉上擠出笑來,走進一間又一間辦公室。最後,他終於在省城找了一份工作。

在今後的那段日子裏,他再也感受不到生活中有笑臉。

就好像,自己寒窗苦讀這麽多年,憧憬了這麽久的長大,竟然就是在一張又一張神色各異的臉之中輾轉,回到老家,看著那兩個蒼老的身影,再也找不到兒時的歸屬與安全的感覺。這時候,他又明白過來,原來自從踏出大學校門以後,一切情感都稀釋了,即使是親情也不例外,他再也不能依賴於親情了,反而他還要給予他們以安全感。

這樣的生活實在是太累了,生活就好像是一張卷起來的紙,他沿著紙張的弧度行走,有時候路麵陡峭得寸步難行,有時候又讓人摔得停不下來,但無論如何,這張卷起來的紙的路麵越來越窄,越來越難以回頭,向後看的時候,隻能看到白茫茫的光亮。

到最後,就仿佛走到了盡頭,當走到了盡頭,變化也就消失了。他再也不能向前一步,隻能原地蹲下來,等待著漫漫的人生走向終結。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可以期待的,至少可以活下去了,可是在活下去以外呢?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總是希望追求一些東西的,這張卷起來的紙,總得給他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吧。

可他找不到,於是在某一天,具體是哪一個日子,並不知道,他產生了輕生的念頭,這個念頭具體是從哪裏來的?他也不知道,也許是來自很久沒有收到消息的社交軟件,也許是來自午後醒來時,窗外那片低垂的夕陽,也許是來自向唯一一個朋友借錢再也沒有收到回複,又或許是來自那兩道蒼老的身影。

當一個人想要主動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並不說明他不害怕死亡,恰恰相反,他害怕很多東西,他害怕天花板上的那塊汙漬,害怕垃圾桶裏堆滿的外賣盒,害怕有些褶皺的襯衫下擺,害怕公交車上晃來晃去的把手,總之,他害怕活著,也許,活著給予他的恐懼,已經勝過了死亡。

於是在某一天,我們仍舊不知道這一天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日子,在將所有的欠款都還清,將最後一點錢發給自己的父母以後,他開始認真思考自殺的事宜,這時候,他才發現身無分文的自己,已經找不到多少理想的自殺方式了。廉價一些的方式要麽太過痛苦,要麽會影響他人。他連買安眠藥的錢都拿不出來,用煤氣的話容易引發火災。最後他想到了燒炭。

炭是冬天沒有用完的,堆在鐵盆裏麵引燃,木炭旁是一盆水和電風扇,租房裏沒有空調,電風扇是父母來看他時,從老家背過來的,將房間門窗關緊以後,他躺在**,看著天花板上那塊汙漬,打開風扇閉上了眼睛。這塊汙漬他一直想要刮白來著,可是這樣的汙漬到處都是,就一直沒有動手,真可惜,他想。

風扇緩緩轉動,蒸汽升騰,燒炭自殺的死法是一氧化碳中毒,也就是缺氧而死,這個過程其實相當痛苦,木炭好像有些劣質,味道很刺鼻,過了很久,他終於感受到耳鳴,這時候他已經感受到腦部劇烈的疼痛,渾身動彈不得。

隱約間,他聽到了手機鈴聲,這個即將死去的人勉強睜開眼睛,他已經看不清任何東西了,但他能夠猜出來,除了父母,似乎不會再有人在這個時候打他的電話了。對了,應該再最後和他們打個電話的,他有些遺憾地想。

可是這個時候,等待死亡是他唯一的宿命,一氧化碳中毒導致他動彈不得,很快就要昏厥過去,在昏過去之前,他突然感受到了微微的風,竟然緩解了窒息帶來的痛苦。

在這間密閉的房間裏,是不可能有風的,風其實是來自風扇,也是殺死他的幫凶之一。

就在昏迷前的最後一瞬,他突然想到,不能用這台被父母辛苦背來的風扇自殺。

他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