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乘客,本次航班將在三十分鍾後抵達紐約肯尼迪國際機場,請收好靠背,打開遮光板,謝謝您的配合,紐約地麵溫度為60.8華氏度,16攝氏度。感謝您乘坐美國聯合航空,祝您旅途愉快。”

江楚成覺得胃裏正翻江倒海,呼吸異常困難,頭更是暈得如同天旋地轉,他感覺他快要死了。

“你怎麽樣了,楚成?”坐在他右手邊靠近窗戶的秦少柔,一直給他喂水和擦額頭上的汗。

“你真是沒用,”坐在他左手邊靠走道的孔弟,埋怨道,“不就是坐個飛機嗎?弄的要死要活的。你看你吐的,真是太惡心了,弄得我都吃不下飯了,早知道就不跟你一個航班來美國了。”

“孔弟,你別說了,現在我們三個人第一次來到國外,我們要相互幫助,相互照顧!快點,幫我找空姐再要一杯水!”秦少柔對孔弟說道,邊幫江楚成拍背。

“是是是,在飛機起飛之前他媽媽怎麽囑咐他的,說,‘楚成呀,你是大哥哥,要好好照顧弟弟和妹妹呀’”孔弟學著江楚成母親的聲音,“看看現在,是誰照顧誰呀?”

“對不起呀,給你們添麻煩了。”江楚成微微睜眼,苦笑著說道。

“你別說胡話,有什麽對得起對不起的,現在出來我們就是一家人,一家人有什麽好說對不起的,都怪孔弟,淨瞎說,快點,給楚成道歉,不然我就生氣了。”

“好好好,對不起,行了吧。”他好不情願地道了個歉,一個空姐走過,他找空姐要了杯水。

江楚成一點也不怪孔弟,他很明白孔弟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他們的父母是從小長到大的好朋友,好的跟一家人一樣,他和孔弟雖然個性不同,但是感情卻親如兄弟,正因為孔弟是在江楚成之後生的,所以他們的父母給他取名叫孔弟,江楚成也一直把他當弟弟看待。

孔弟並不想來美國,是被他父親孔錫乾在家裏拿著擀麵杖逼著來的,因為孔弟的父親和江楚成的父親曾經一起留學日本學習金融投資,他們深深知道出國留學對於孩子的重要性,他們希望自己的子女在國外好好曆練曆練,將來成為有用之人。最後孔弟不堪孔錫乾的威逼,決定出國,孔錫乾問他想學什麽,他故意氣孔錫乾說想學文學,孔錫乾桌子一拍,“你就不能學點有用的,信不信我打死你。”孔弟心裏不服氣,對江楚成說,“好吧,報什麽都無所謂了,反正我出國,就是去玩的。”最後報了金融,和江楚成一個學校。

至於少柔,她一直都很好心,在機場她和父母分別的時候,都哭成了淚人,江楚成看著十分心疼,沒想到上了飛機,她卻一個勁地照顧自己,忘了離別之痛了。本來隻是他和孔弟兩人一起來美國的,少柔的父親堅持要讓少柔一起出國,學習她喜歡的生物學,沒想到竟然也成行了,江楚成很開心,不過,她所在的學校就不怎麽樣了,她和他們的學校相隔較遠。

飛機向下俯衝,在跑道上顛簸了幾下,這幾下,徹底將江楚成顛到了生命的極限。想嘔吐,但是什麽都沒有,想用手捂著肚子,但是毫無力氣,額頭和背上不停地冒虛汗,這下他真的如同死了一般,身體和頭都靠在椅子上一動不動,連睜開眼睛看一眼旁邊美麗的秦少柔都沒有了力氣。

乘客陸陸續續地下了飛機,秦少柔不停地叫江楚成,他卻隻有喘息的力氣了,四肢乏力,一動不動。

“嘿,你還裝死,我們都到了,不下飛機,你是不是還想飛一個來回?”孔弟背著他的雙肩包站在走道裏對一動不動的江楚成說道。

“你別催了,讓他再休息一會。緩過來就好了。”秦少柔正溫柔的給他擦額頭上的虛汗。

江楚成很想站起來,但是真的毫無力氣,他打死沒想到第一次來到紐約如此重要的時刻竟然是這樣的。

機艙裏的乘客全部都下了飛機,就剩下他們三人了。一個空姐走了過來,說道:“不好意思,你們現在必須下飛機了。”很明顯他們一路上給空姐添的麻煩,已經讓人無法禮貌地對待他們了。

“求你們了,讓他再休息一會兒吧……”

“來,幫我把背包拿著。”孔弟將包地給秦少柔,一把將江楚成抱起,背在背上,朝出口走去。

走到下飛機的台階前,迷迷糊糊的江楚成可以感受到外麵的風涼絲絲的,現在是紐約的晚上,氣溫稍低。孔弟看著長長的台階停了下來,身上掛著三個包的秦少柔在後麵問道:“孔弟你當心點,這個太陡了。”

孔弟將背上的江楚成用力向上抖了抖,說道:“放心吧!”然後邁著穩健的步伐,走一步歇一步的朝紐約的地麵上走去。走到最後一個台階,孔弟轉頭說道:“楚成,這是我們到美國的第一步,我孔弟就幫你邁出去了!”說完一腳踏在了地麵上。

孔弟背著江楚成走入機場大廳,秦少柔找了一輛行李推車,將三人的包放了上去,孔弟回頭看到推車,一把將迷迷糊糊的江楚成放在了推車上麵。

“累死我了,這樣就輕鬆多了。”孔弟長舒一口氣。

“這……”秦少柔想說什麽沒說出口。

江楚成像一一隻受凍的小狗一樣蜷縮在行李推車上,孔弟推著他尋找行李領取處,才走了幾步,一個大肚子機場保安走了過來問這是怎麽回事。孔弟用蹩腳的英文解釋道:“飛機上……喝多了……抬不動。”保安無奈,放他們走了。三個人都是頭一次坐飛機,下了飛機完全找不著東南西北,好不容易問了幾個保安才找到取行李的地方,就剩下三個行李和一個紙箱子孤零零的在傳送帶上轉。

“我靠,怎麽這麽沉!”孔弟提那個紙箱子時抱怨道,“叫你別帶什麽臘肉臘魚,你非得帶,現在還要弄你,還要幫你搬箱子。”說完,江楚成感覺腳上被踢了一下。

“好了,好了,快點吧,接我們的人估計都等了很久了,我們得抓緊時間了。”秦少柔對孔弟說道。

來接他們的是留學中介公司美國的對接人,不僅承諾負責接機,還說已經幫他們租好了房子,至於是什麽人,他們下了飛機就知道了,到時候那個人會舉著一個牌子在出口等他們。

好不容易推著江楚成摸到出口的地方,三個人望了半天,也沒見一個舉他們名字的牌子,更看不到一張華人的臉,他們三人又沒有當地的手機,無法聯係。

“他們這是搞什麽東東,說好的包接機的呢?現在一個人影都看不到!”孔弟抱怨道。

他們找了一個離出口最近的地方坐了下來,將江楚成扶在椅子上,江楚成頭已經不那麽暈了,稍微能動彈一下。三個人並排坐在椅子上,一個虛弱如同病人,一個不耐煩地抱怨,一個焦急地左顧右盼。

大約等了三個小時,已經是深夜了,還不見有人來,孔弟憤怒地說道:“不等了。我們先找個旅店住下來,明天再說,總不能在這裏忍饑挨餓!”

“那可不成,說好了在機場見的,我們一走,那個人就無法找到我們了,他已經幫我們租好了房子,那我們的錢豈不是白交了?”秦少柔擔心地反駁道。

“等等吧,孔弟。”江楚成感覺胸悶也好多了,勉強睜開眼睛。“或許那個人有事呢?”

三個人這幾天在飛機上都沒怎麽睡覺,沒多久秦少柔和孔弟都靠在坐中間的江楚成肩膀上睡著了。

“是……是你們嗎?”

江楚成一睜開眼就看到一個大胡子的大臉遮住了整個視線,近的都快要親上自己了,嚇了他一大跳,大胡子繼續問道:“是你們……吧……吧?”他看到大胡子滿嘴的黃牙,還聞到大胡子滿嘴的煙酒臭味。

秦少柔醒來趕緊捂住嘴。

“你是來接我們的吧!”江楚成問道。

江楚成看到這個大胡子後麵的臉其實特別年輕,隻是滿臉的胡子讓他第一印象很老。大胡子拿出一張紙條,看了看,“你你……們是是……不是叫……江楚成……孔孔弟……”從結巴的話語中,能聽出一點東北口音來。

“哎呀媽呀,是的,是的,您就別說話了,總算找到組織了!”連江楚成聽著都覺得費勁,更別說孔弟了。“您趕緊的吧!”孔弟模仿東北腔。

大胡子穿著一件黑色T恤,脖子上掛個金鏈子,右胳膊上有個奇怪的紋身,看起來不像好人,但是他麵容和善,個頭很矮,身材胖胖的看起來又憨態可掬。隻見大胡子主動上前幫忙提行李。江楚成的紙箱子看起來不大,提起來很沉,大胡子提它的時候,身體往前差點一個踉蹌摔倒,“哎呀媽呀,還……還挺老沉!”樣子十分滑稽。

他們走到外麵看到大胡子開來接他們的車的時候,差點絕望了,一個破舊的汽車通體鐵鏽,除了擋風玻璃還在以外,其餘玻璃全部沒有,車身上還被畫了很多塗鴉,有一個單詞分明是“fuck”,江楚成不好說什麽,三個人的行李後備箱塞不下,一個箱子放在前座,三個人擠後麵,江楚成抱著自己的紙箱子坐中間,皮座椅上破了個洞,一個鋼絲刺出來,紮著了江楚成的屁股,可是後麵本來擠,挪不開,他就沒有告訴大家。沒想到這大胡子一路開的異常顛簸,江楚成幾次被紮的不小心叫出了聲音。

“你沒事吧?”秦少柔問他,“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沒事,沒事。”他不好意思說出口。

“忘……忘了告……告…訴你們了,我叫穀……穀大微。你們就叫我穀……穀大吧!”大胡子結結巴巴地說道。“房……房子已經找……找好了,我……我現在帶你們過去,不……不遠。”

大家都又困又累,還嫌他是個結巴,說話費勁,沒人和他說話。

“我住……住在唐……唐人街,我的車……車被警察扣了,這是臨時搞……搞來的車,所……所以來得晚了,不要見怪,聽說你們仨……仨不是同一所學校,我給你們在哈姆萊區找……找的房子,那個地方房……房租便宜。出……出……來混都不……不……容易,有什麽需要可可……可以找我,我幫你們……們……解決。”他好像在自言自語。“我……我……祖籍是東北那旮遝的,你……你……們是湖北的吧,哦,我出……出……生就沒有回去過中……中……國。”

江楚成好奇,在美國長大,怎麽還有這麽濃的東北口音。

“你會英文嗎?”江楚成忍不住問。

“我……我……英文很……很……好的啊。”大胡子得意地說。“不……不……信,我我……和你

們說英文吧!”

“哎呀,媽呀,你就別說英文了,中文都磕巴成這樣……”孔弟突然攔住他說道。

車上安靜了,江楚成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車停了,大胡子的結結巴巴的聲音叫醒了他們,“起……起……來了,我……我……們到了!”

江楚成張開眼,發現這條街道連個路燈都沒有,借著汽車的燈光,他們將行李弄下車,大胡子前麵提著行李領著他們上了樓,樓道裏更黑。

“大家小心點,別絆倒了。”江楚成提醒他們。

“這地方怎麽連個燈都沒有?”孔弟抱怨道。

大胡子在一個門前停了下來,摸出了一大串鑰匙,一把一把地試,試了大概五分鍾,門終於開了。

“快……快……進來吧,就是這裏了。”大胡子進門開了燈,江楚成走進去後看到屋裏的狀況傻眼了。

借著客廳裏鎢絲燈泡放出的微弱的淡黃色光亮,江楚成看到屋子裏除了一張滿是灰塵的破舊沙發什麽都沒有,看上去空蕩蕩的,透著一股黴味,灰黑斑駁的牆壁上被人畫了不少塗鴉,客廳和廚房是連在一起的,灶台上也全是灰塵,仿佛好久沒人打掃了。

“有沒有搞錯,這房子怎麽這麽破?”孔弟大聲地抱怨道。

“在……在……市中心想租到一個三三……室一廳的房子,而……而……且要便宜的也隻有這間了,你們就將……將……就點,這裏在你們兩所學……學……校中間,很難……難……找的。”大胡子費勁而又抱歉地解釋道。

“安靜點,安靜點,我的鬧鍾還沒響呢!”隔壁一個老太婆用英文喊道。那聲音就好像那堵牆不存在一樣,隔音效果奇差。

“噓噓……,這……這……個老太太就是你們……們……的房東,叫克……克……洛伊,她……她……脾氣不太好。這……這……個月的房租我……我……已經給她了,下……下個月你們……們自己給她,那……那沒什麽事我……我先走了,你……你……們也收拾收拾……趕……趕緊休息吧。”

“好的,謝謝你。”江楚成說道。

送走了大胡子,三個人在房子裏麵麵相覷,不知從什麽地方收拾起。

“這怎麽住呀?”孔弟拍了拍沙發上的灰說道。“我還以為是來度假的呢,沒想到……我不管了,我先在沙發上睡一晚上,你們自己收拾吧,我太累了。”說完倒在沙發上睡了。

這時,一輛城際列車呼嘯而過,整個房子好像在顫抖一般,江楚成看了看表,已經是早晨五點五十一了,透過落滿灰塵的圓弧頂窗戶,他看到金黃色的陽光已經照在了哈德遜河對麵最高的樓上。

不知不覺已經來美國三個多月,他們住的地方已經在秦少柔努力下像模像樣了。他們把整個房子大掃除了一遍,又去附近的舊貨市場買了桌椅、衣櫃和二手電視,還將牆麵也粉刷了一遍,看起來不那麽髒亂,為了方便和家裏聯係,他們安裝了固定電話。三個人的錢都花得差不多了。早餐在家裏由秦少柔做,中午他們在學校吃,晚飯秦少柔回來得晚,由回來得早的江楚成做,孔弟經常不在家,所以大部分時間都是江楚成和秦少柔兩個人吃。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又不好意思向家裏要錢,怕家裏知道住的地方不好而擔心。

房東克洛伊太太是個苛刻的老太婆,他們看電視從來不敢開聲音,隻要開一點聲音,老太太就用拐杖噔噔噔地敲打牆麵,讓他們安靜。喜歡在家裏做中國菜又沒有抽油煙機,經常油煙飄的到處都是,嗆的克洛伊老太太不斷地咳嗽,然後拄著拐杖抱著一個隻黑色的小貓就過來指責他們。江楚成和秦少柔就一個勁地道歉。有一次將自己做的中國菜多做一份送給老太太,沒多久老太太竟然愛上了江楚成帶的臘肉,雖然牙不行,但是特別喜歡這個味道。還問他這東西是怎麽做的,到底哪裏可以買到。江楚成說買不到,這是我們自家做的,江楚成將剩下的臘肉分給克洛伊太太一半,老太太說不會做,他們就每回做一點就給老太太送去一些。

他們發現老太太平時總是自己一個人在家,從來不開火做飯,一日三餐隻是泡一杯茶然後吃點三民治。她沒有老伴,但有個兒子四十多歲了,經常和克洛伊太太吵架。她兒子叫布萊德,骨瘦如柴,打扮邋裏邋遢,有一回江楚成看到他躺在樓道裏,臉色慘白不斷地翻白眼,江楚成以為他出什麽事了,看到旁邊的注射器和胳膊上的針眼,他明白了。他還經常每到月底就假裝代替克洛伊太太過來找他們要房租,幸好克洛伊太太告訴他們不要將房租給他的兒子,還要交代他們把門鎖好。

江楚成發現這個街區住的人很少,好像是要拆遷了,而且整個街區都是黑人,唯獨克洛伊太太和他的兒子是白人,他很納悶,但又不好意思問。秦少柔因為學校離得較遠,每天需要坐很遠的地鐵,從地鐵到家裏要走很長的一段路,這裏的黑人又多,晚上很不安全,有一回她匆匆忙忙回到家,將門鎖好,江楚成問她為什麽這麽慌,她說好像有兩個黑人在後麵跟蹤自己,把她嚇壞了。從此後江楚成每天放學後在地鐵口等她,陪她一起回家,他很喜歡和秦少柔回家的這段路。有一回秦少柔回來的晚了,江楚成在地鐵口等了四個小時,秦少柔問他“等了很久了吧。”他說“沒事,多晚我都等你。”他看到秦少柔臉紅了,自己臉也紅了,他不知道自己怎麽說出口的。

江楚成和孔弟同一學校,每天早上秦少柔做完早餐,他都要喊孔弟半天,他才會起床,然後一起坐公交車去學校。剛開始孔弟還能堅持去幾天,都後來江楚成叫都叫不起來了,“哎呀,我上午沒課,你別叫了。”孔弟在床上抱怨道。

“怎麽沒課?你的課表我都替你記下來了。快起來吧,再不去就遲到了!”

“上什麽課呀,那個破金融上的無聊死了,我不跟你說了嗎,我來美國就是來玩的。”他閉上眼睛側了個身,“好啦!好啦!別煩我了,我還要睡覺!”

“你這樣對得起孔叔叔嗎?”江楚成氣憤地說道。

“要是對不起他,我就不會來美國了。”孔弟慵懶地說道。

江楚成沒辦法,隻好自己一個人去學校。臨走前還不忘提醒一句,“早餐放在桌子上了,醒了你自己熱一熱。”

校園坐落在紐約市中心,不大,還有些老舊,不過已經有一百多年的曆史了。江楚成聽說這裏有一位厲害的印度數學家叫蒙康布•桑巴希萬•斯瓦米納坦,他創建了“斯瓦米納坦公式”,正是因為這個公式直接啟發了人們對於期權定價等一係列金融問題的研究,才使得後來種種複雜的金融衍生工具的開發成為可能,他之前是多家華爾街銀行的顧問。所以江楚成選了這所學校。

他很期望能上他的課。他打聽到這位老師不教新生,每周隻有一節課,他心想這麽厲害的人物,那課上的學生豈不是爆滿。他找了個時間,提前來到教室,滿心期待的上這位的印度數學家的課。離上課還差5分鍾,發現一個學生都沒有,他懷疑自己是不是來錯了教室,過了一會兒,來了個亞洲麵孔的學生,坐在江楚成後麵。

他走過去的時候江楚成看了他一眼,都是十一月份的天氣了,他還穿著一雙涼鞋,一條灰色的帆布褲子好像洗過上百遍一樣的褪色泛白,他穿了一件中國傳統家庭針織的毛線背心,裏麵有件看起來髒髒的白色襯衫,最奇怪的是他的書包,與他的身份極不相稱,那是一個小學生用的綠色書包,上麵的圖案江楚成看得不太仔細,但是可以立刻認出那是黑貓警長。他的頭發都蓋住了耳朵上半部分,好像很久沒剪過,麵貌清瘦,皮膚黝黑,雙唇凸起,總是皺著眉頭,一副很焦急的模樣。

“同學,這是斯瓦米納坦教授的課嗎?”他突然用純正的英文問道。看來他也很疑惑怎麽到現在都沒有人來。

“是的。”江楚成用英文回答。

“同學,聽你的口音像是中國來的?”他問道。

江楚成很是欣喜。“你也是中國來的?”

“是的呀,我來自浙江寧波。”他用中文答道,“我叫邱子安,你呢?”

“我叫江楚成。”江楚成高興到伸出手來和他握手。

快上課了,整個教室裏就他們兩個人,兩個人麵麵相覷,江楚成心想肯定走錯了教室或者搞錯了時間,正在猶豫的時候,一個麵容憔悴頭發花白的矮個老人穿著一件米黃色的印度傳統服飾的袍子走了進來,江楚成一看就確定這就是斯瓦米納坦教授。

老教授看到教室裏隻有兩個人,卻一點都不好奇,攤開課本就講了起來,這一講,江楚成大致上知道為什麽人這麽少了。老教授口音特別重,聲音特別小,基本是看著課本在講,很少抬頭,時而轉身在黑板上寫一點東西,思維異常跳躍,所講的內容極其散亂沒有中心,江楚成聽得很吃力,他大部分時間都在觀察教授本身。好不容易下了課,教授嘀嘀咕咕地在黑板上留下一個公式。

“下次上課的時候,交給我。”這時江楚成才將老教授這節課講的內容拚湊在一塊,發現從頭到尾都圍繞這個公式講的,隻是講述方式上存在問題。

老教授蹣跚地走出教室後,後麵的邱子安歎了口氣。

“這都講的什麽呀,都說這個印度小老頭是這個學校成就最高的教授,這課怎麽講的這麽差啊!”他焦急地抱怨道。

“你是學什麽的?”江楚成問他。

“我學金融的。”他邊說邊收拾書本。“你學什麽的?”

“我學數學的。”江楚成回答,“你別急,慢慢來。”

“之前就有人勸我不要聽他的課,說他的課讓人昏昏欲睡,沒人聽得懂,我還不信,這下信了。這學校真是個騙子啊,在網站首頁把這個教授吹的神乎其神,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你看看,都沒有人來聽他的課。”他看起來很氣憤。

“那你下周還來嗎?”江楚成問他。江楚成怕本來就兩個學生,他不來這間教室就更冷清了。

“來呀,怎麽不來,花了那麽多錢來這裏上學,我當然要學個夠本啦!”他急匆匆地摟起書包,“不跟你聊了,我同時攻讀十三門課程,還有三節課要上呢!我先走了,下次見!”邱子安夾起書包急匆匆跑出了教室。

董孝這個星期被這個老教授的公式迷得神魂顛倒,完全忘記了周圍世界,他鋪開紙張就在那個秦少柔給他買的小桌子上計算起來。他發現這個公式的魅力在於解決變動事物的問題,

而他之前所學的其他數學知識如微分方程,裏麵的係數和初值都是確定的,所以結果也是確定的。而現實世界卻不一樣,現實世界是不規則的隨機變動的,從小就醉心於“看似完全隨機事件中存在客觀的統計規律”這一事實的江楚成,看到這個公式如同撿到了寶物一般。他腦袋飛快地轉動,手裏的鉛筆不停地書寫,心情異常的激動,這是另一個世界,一個隻有數字和符號的世界,他們像是美妙的音符等著江楚成去排列組合,創造美妙的音樂。美國果然沒有白來,這才是他想要的東西。

終於又一次等到斯瓦米納坦教授的課了,他的心情異常激動,他想把作業交給老教授,但老教授進來就上課,好像忘了上次的作業這事了。上課了他發現這回教室就隻有他一個聽眾,邱子安去哪了,他不是說要來的嗎?他心裏想。過了大概三分鍾,邱子安又夾著那個黑貓警長的書包急匆匆地出現在教室門口,不過這次他看起來異常虛弱,臉上長了很多奇怪的紅斑,他想問他是怎麽回事,但是現在是上課時間。

斯瓦米納坦教授的聲音依然很小,語速依然很慢,江楚成聽得很吃力,比上次聽的還少,下課了,老教授又寫了一個公式準備離開。江楚成急忙跑上前去。

“老師,這是上次的作業。”他向老教授鞠了個躬,雙手奉上作業。走近了他發現老教授的表情異常憔悴,好像很久沒睡覺一般。

老教授什麽也沒說,隻是“嗯”了一聲,接過他的作業就離開了。

他走到邱子安身邊,看著邱子安都快急哭了的樣子。

“你怎麽了?”江楚成關切地問他。

“我又是什麽也沒聽懂,我是不是太笨了?”邱子安眼淚流過長滿紅斑的臉上。

斯瓦米納坦教授這樣上課,能聽懂才怪。“不要急,慢慢來,我懂一些,有時間我們可以相互學習。”

邱子安沒有說話,開始收拾書本,又要趕下一堂課。

“你的臉怎麽了?”江楚成問他。

“起了紅疹了,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東西。”

“那還不快去醫院?”

“美國的醫院很貴的,我看不起。”

“沒事,我可以借給你錢,趕緊去醫院吧。”

“不用了,真的,不過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什麽忙?盡管說。”

“我沒地方住了,我得了這個皮膚病,被美國室友趕出來了,我都睡了一個星期的校園長椅了,雖然我不怕冷,但是美國的晚上實在是太冷了,睡不好,你那有沒有地方,我先借宿一下,等我病好了就搬走。不過你放心,我這個病不傳染的,應該是吃壞了東西……”他摸了摸肚子。

“好,那我等你放學,我們一塊回去。”

放學後,江楚成陪他去了醫院,沒什麽大事,他吃了發黴的食物導致的,抓了點藥,江楚成支付了醫藥費。他說:“謝謝你,我將來有錢了,我一定會還給你的。”

回到家後,江楚成把床讓給了他,自己打算睡沙發,邱子安不同意,堅持要自己睡沙發就可以了。秦少柔放學回到家,看到中國同胞,心裏很高興。問了很多江楚成不好意思問邱子安的事情。晚飯後才得知,邱子安家裏很窮,但是成績很好,好不容易弄到出國留學的名額,家裏人不願他放棄,就七拚八湊地到處借錢,送他來到美國,他省吃儉用,拚命學習,“我一定要學個夠本才對得起我爸我媽和那些親戚”,他這樣說。

秦少柔看到他的書包壞了,問他怎麽背了一個小學生的書包,他說是他大伯在縣城給他買的新書包,他大伯又不知道,他不好辜負大伯的心意,反正也沒有書包,他也不在乎這些,就用上了。他還一個勁的誇秦少柔漂亮,江楚成做飯的手藝好。

第二天秦少柔回來路上給他買了幾件衣服和一個嶄新的黑色雙肩包,邱子安不好意思要,但是買都買了,就收下了,他撕下一張小紙條,說要寫個借據,到時候有錢了再還給你們。江楚成和秦少柔趕緊攔住他,“沒事的,不要在意,我們在國外都不容易,要互相幫助。”

晚上熟睡中的江楚成被一陣打鬥聲驚醒,他和秦少柔同時出來看,發現兩天沒有回家的孔弟和邱子安打了起來。他們趕緊上前拉架。事後發現是孔弟喝醉了,回來倒在沙發上,壓在了邱子安身上,被驚慌失措的邱子安推到了地上,孔弟發現是個陌生麵孔,二話不說就打了起來。打鬥的聲音很大,隔壁的克洛伊太太不斷地用拐杖敲打牆麵。

第三天早上邱子安就搬走了。

第三次斯瓦米納坦老師的課上又碰到邱子安,他穿著秦少柔給他買的新衣服,背著秦少柔給他買的新書包,和江楚成坐在一起,精神看起來好多了。

“我把黑貓警長的書包賣了!”他高興地說道,“我的室友說那個書包很酷,我就35美金賣給他了。”

奇怪的是斯瓦米納坦教授看起來也精神了好多,說話的聲音也大了些,講課的時候還時不時地抬起頭來看看江楚成。下課了,江楚成將上一節課的作業交給老教授,老教授慈祥地笑著接過來看了看。

“這是你自己解的嗎?”他問江楚成。

“是的。”

“孩子,你是讀大幾?”

“大一,今年剛從中國來。”

老教授激動地看著他。

“答案都是美妙的,你的解答實在是太美妙了。”他低頭看著紙張道,“你能跟我到辦公室來一下嗎?”老教授用乞求的眼神看著他,生怕江楚成不答應似的。

“好的。”江楚成激動地答應了。

告別了邱子安,江楚成和斯瓦米納坦教授來到那棟有幾十年曆史的老樓,進入一間陰暗的辦公室,辦公室隻有一扇小窗,光線正好照在老教授的舊木辦公桌上。他環視了老教授的辦公室,發現裏麵很多東西都打包起來了,好像是要搬家。

“孩子,這個‘費米萊公式’你用了一個星期就破解了?”老教授拿著那張紙,手不停地顫抖。

“我不知道這是什麽公式……是的,不過花了我上一周的不少時間。”江楚成疑惑地問。

“你知道嗎,孩子,這個公式我在五十三歲的時候才破解,整整花了我四年的時間。”他看著手上的紙張,“像你這麽快的我還是第一次遇到!”

他讓江楚成坐下,然後自己坐在江楚成旁邊。

“孩子,你知道我的課堂學生為什麽這麽少嗎?”老教授問道。

江楚成很想說是教授講課的方式問題,但是沒有說出口。於是,搖了搖頭。

“因為我要離開美國,要回印度了,下個星期就離開,我已經遞交了離職報告,這門課不會考試了,所以不算學分。而且我知道我老了,頭腦不好了,力氣也沒有了,講得不好,聽課的人自然越來越少。”他歎了口氣。

江楚成才知道他的物品為什麽都打包好了。

“我快不行了,我不想死在美國,我在印度還有一個妹妹,我要去找她。”

江楚成不知道說什麽,看著老教授年紀這麽大還要奔波,心裏很不是滋味。

“但是……”老教授眼淚掉了下來,“我沒想到會是以這種心態離開,我是個失敗者。”

“怎麽會呢?您在美國取得的成就已經足以讓您的祖國感到驕傲。”江楚成很詫異老教授這樣說。

“驕傲?我不覺得,我是世界的罪人……”老教師深深地自責道。

江楚成完全聽不懂老教授說什麽。

“我用一輩子的時間,創造的公式……我發現是錯的,這是個極大的錯誤,”江楚成知道他所說的公式是指斯瓦米納坦公式,“我這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我每天都活在自責之中,我每天都在向神祈禱,乞求神原諒我。我沒有時間了,我無法修正這個錯誤,我隻好躲起來,躲到印度去,像鴕鳥一樣,把頭埋在地底下。”

江楚成還是不懂老教授在說什麽,他的公式不是給華爾街做出了巨大貢獻嗎?

“我的公式……我萬萬沒想到……他是開啟世界金融危機的鑰匙,那些金融衍生產品,他們遲早有一天會讓世界經濟崩塌,我萬萬沒有想到,都怪我隻顧著弄數學,忘記了一點,很重要的一點……”他抬頭看著窗外,“我忽略了‘人性’。”

“人性?”江楚成疑惑地問道。

“是的,就像原-子彈,它可以結束戰爭,也能毀滅世界。我當初,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我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是數字無法描述的,沒有什麽是數字無法解決的,直到今年我才發現我錯了,‘人性’永遠無法用數字描述、預測……”

“教授,這個不是你的錯。”

“我無法推卸責任,我當初就該想到所有的情況。”

“或許金融危機不會爆發呢?”

“會的,一定會的,它到達一定的極限就會爆發。到時候……我不敢想象,我隻有懺悔,我無能為力……”

江楚成不知道怎麽回答。

“孩子,你相信神的存在嗎?”老教授問他。

“我們不信仰神。”是的,我是個無神論者。

“我相信,因為你就在我的麵前,如果不是神給予你的天賦,又該怎麽解釋你的天賦來源?神創造了世界,創造了秩序,創造了數學,神創造了人,而人性,又把神創造的一切秩序都打破了……我快不行了,我沒有時間了,或許,或許你可以,可以幫我修正我的錯誤。”

江楚成明白斯瓦米納坦教授的意思了。

“那麽,我該怎麽做?”

臨行前,斯瓦米納坦教授又給了他幾個公式,讓他去破解。江楚成心裏想,教授就要走了,這幾個公式就應該是他想要教我的全部。這些比上次更難,不過也更具有挑戰性,回到家關上門就開始計算,完全忘記了自我。

總算有一點小進展了,他伸了個懶腰,城際列車駛過,他看了看窗外,天已經黑了,一看表已經快八點了。“哎呀,今天忘記去接少柔回家了!”他叫出聲來。

他拿著鑰匙出了門,急匆匆地朝地鐵站跑去。

才跑了兩百多米,他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大叫,“放開我,放開我!”

是秦少柔的聲音。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往前跑去。不一會兒,看到五六個個黑人正抓著秦少柔的四肢奸笑著往黑暗的巷子裏抬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