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雨。”秦萬東坐在輪椅上,看著窗外淅淅瀝瀝的大雨,自言自語道。

“大門已經全部關閉了,地下停車場是唯一的出入口,所有車輛都發了停車證了,沒有證的一律不準進入,董事長您放心,這回秦總經理安排得妥妥當當。”小油頭在秦萬東旁邊勾著腰說道。“歌舞團已經準備就緒了,晚上陪唱的姑娘們都在包間裏候著,都是精挑細選的。”

“禮品呢?”

“都準備好了,每人什麽禮品全部有登記,等您和各位領導吃飯的時候,我們會派人放在他們的車上,不會有問題的。”

“很好。”秦萬東沒想到兒子秦少強這次能安排的這麽周密,他變懂事了。

“宴會馬上就要開始了,您是在這裏休息一會,還是……”小油頭問道。

“張總經理呢?”他半天都沒有看到張澤沛。

“哦,他在停車場接待貴賓,上來的人說到的差不多了,就差胡社長了。”

胡楓他會來了嗎?秦萬東擔心,人是他出麵邀請的,應該不會故意缺席吧?這次的客人名單,讓秦萬東有些失望,有頭有臉的隻來了幾位,畢竟是非常時期,都不敢輕舉妄動。

“少強呢?”

“在大廳招呼客人呢!”小油頭略顯得意地說道。

“好。”看來這孩子是真的懂事了,以前絕不會如此主動地出席這種場麵。“帶我去廚房。”他對小油頭說,今天的菜是關鍵,胡楓最愛品嚐美食,他自己要親自看一看。

一旁的司機高建成沒有反應,秦萬東抬頭看時,他正在走神。秦萬東故意咳嗽一聲,他才回過神來,這幾天他一直這樣,到底是怎麽了?

“今天的主廚是小秦總按照您的吩咐,從荊州市請過來的大廚吳榮寶,他一個人能做出幾十種荊楚地區的菜肴來,特別是沔陽菜,他曾經在沔陽市裏學過廚,我們一邀請他就答應了,”小油頭弓著腰,邊走邊講解道,“他說現在的沔陽菜已經不地道了,他要自己的原班人馬,所以師徒十三人全來了,還抬來了一口大鐵鍋,我說咱們這裏不缺鍋,他說沒有這口鍋不行,隻有這口鍋才能做出地道的沔陽菜來。”

剛到電梯口,一個小個子服務員跑來說:“領導們都到齊了,就差胡社長了,小秦總讓董事長趕緊過去,準備開席。”

“那我們就不下去了,直接去宴會廳。”

可是胡楓還沒有來,難道他是真的不準備來了?今天的主題是他的退休宴,如果他不來的話,場麵會很尷尬。

無論如何宴會還是要開始。

秦萬東坐在輪椅上,被推進大廳,眾人站起來,和他打招呼,秦萬東抱著拳頭,向大家拱手,朝兩邊喊道:“歡迎,歡迎!”

現場一共五桌,秦萬東在靠近舞台左邊的一桌,座位都是他親自排的。桌子上應該有胡社長、張澤沛,還有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但胡社長的位置還是空著的,張澤沛還在樓下等。

他看到兒子秦少強在隔壁一桌,斜著身子坐在椅子上,一隻手放在椅背後麵,一隻手拿著高腳杯,掃視著全場,臉上掛著他一貫的輕浮和不屑,秦萬東雖然看不過去,但是他也做了不少事,今天隻要不出大問題,他不會責怪他的。

“董事長,要上菜嗎?”小油頭跑過來問。

怎麽辦?胡楓還沒有到。“上吧!”不能等了,萬一他不來了呢?

突然門口有人喊道:“胡社長到了!”

“胡社長!”眾人紛紛站起來打招呼。

終於來了,還算及時,隻見胡楓帶著金絲眼鏡,佝僂著背,一隻手插褲兜,另一隻手向左右兩邊的人打招呼,示意大家坐下,張澤沛跟著旁邊引路。比秦萬東剛進來時要熱鬧多了。

“秦董事長,今天氣色不錯呀!”胡楓走近說道。

秦萬東笑了笑,做了一個請他坐下的手勢。

不一會兒,九宮碟上來了,酒席開始,秦萬東舉起酒杯,大聲說道:“感謝各位來賓,各位領導的光臨,真是蓬蓽生輝,今天我秦萬東做東,我們歡聚在這裏是為了給胡社長送行,胡社長馬上就要退休了,他為我們市的宣傳工作作出了重大的貢獻,我僅代表沔陽市人民對胡社長表示由衷的感謝!”底下掌聲雷動。“今天能冒著大雨前來給胡社長歡送的來賓和領導,都是胡社長的好兄弟,好哥們,能夠結識胡社長這一貴友,我秦萬東真是三生有幸!今後,還請大家多多關照!”說完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下麵有請我們今天的主角胡社長給大家分享一下退休感言!”掌聲又起。

胡社長端著酒杯笑著站了起來,說道:“說實話,我之所以把大家邀請來,不是因為我退休,我胡楓一介書生,退不退休,沒多少人在意,也不重要,今天之所以邀請大家來,完全是想借機打個牙祭,”說完底下一片笑聲,“你看看這個菜準備的,我們秦董事長是用心了的,是把我胡楓當朋友,也是把我胡楓的朋友當朋友,來,今天我們先來敬東道主一杯!”眾人都喊敬酒,秦萬東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我們都知道,秦董事長的企業要和在做的各位所在的部門打交道,也好,趁此機會,大家都認識認識,將來辦起事來也暢快,要知道你們的辦事速度,直接決定了沔陽市的發展速度啊!”底下笑聲一片。“好了,廢話就不多說了,大家吃好,喝好!”

眾人吃了一會,九宮碟下桌,正菜也一口氣全端了上來。

秦萬東看那菜時,果然都是沔陽市常見的當地菜,但看品相與平常的完全不同,就看著蓮藕排骨湯,湯發黃藕發紅,一看就是熬了很久的,香味沁鼻,聞一下便難以忘懷。再看那紅燒武昌魚,魚是立起來的,裏麵有支撐,魚形完整,如同跳龍門一樣的架勢,四麵八方的人都可以同時夾。再看那沔陽三蒸,蒸的晶瑩剔透,如同白玉,擺放奇特,格調十分高雅。幾道菜真是一道比一道賞心悅目。

“地道的沔陽菜,吳榮寶師傅親臨,專門為你送行準備的。”秦萬東對胡楓笑著說道。“讓你常常惦記這裏的味道。”眾人跟著笑。

“不敢當,不敢當,大家還等什麽,動筷子啊!”

看著這些美味佳肴,一個奇怪的影像出現在秦萬東腦海裏,那是那年洪水後的事情,孤兒們都被送到臨時的福利院,每天的午餐和晚餐極其簡單,不是白開水上飄著幾顆白菜葉子,就是水煮蘿卜,一隻隻小手拿著盛著稀粥的紅色塑料碗朝鐵桶上麵伸去,等待著鐵勺子的眷顧,都希望大片白菜葉子和大塊的蘿卜落入自己的碗裏,秦萬東也不例外。

“不要搶,不要搶,再搶就都沒吃的!”一個粗聲大氣的男人聲音總是指責他們。

不搶肯定隻能喝到一點白菜湯,物質缺乏,他們每天都吃不飽,秦萬東奮力地擠到前麵,身體被其他孤兒們擠得東倒西歪。

“大家聽好了,”一個婦女的聲音叫道,“測試成績出來了,點到名的今晚收拾行李,明天早上出發!”

秦萬東邊吃邊豎起耳朵聽著,臨時福利院要解散了,有一位華僑願意支付5名孤兒從小學到大學的全部費用,誰都想去,但名額有限,所以就用數學、語文等簡單綜合測試來決定誰去,前五名的入選,其餘的孤兒將會被送往自己的親戚那裏,秦萬東也參加了,他的父親曾經是村裏的老師。

“嚴海清!”

“到!”

“孔錫乾!”

“到!”

“秦萬東!”

果然入選了,秦萬東拿著碗站了起來,喊了聲響亮的“到!”

“魯良科!”

“到!”

“李春龍!”

“到!”

“好,就這五名,今天晚上收拾行李,明早出發去大福小學。”婦女念完就快步地走了。

“怎麽辦?你沒有入選,我們就要分開了,我不要這樣。”瘦小的孔錫乾拉著江懷遠的手說道,表情像是要哭了,秦萬東失去家人的那天晚上,一名武警救了他,他在房頂上認識了他們,一起被送到這裏。

“沒事的,弟弟,你以後要好好讀書,我還有姑姑在辛口村,我可以去投靠她。”江懷遠安慰道。“來,給你吃。”他將自己碗裏的一小片菜葉子夾到孔錫乾的碗裏,孔錫乾嗚嗚地哭了起來。

旁邊的秦萬東,邊吃邊看著他們,心裏也難受,聽他們說他們從小是鄰居,在一起長大,感情很深,父母都被洪水衝走了,他們在洪水中活了下來,住進

福利院後更是形影不離,一直是江懷遠照顧多病的孔錫乾,這一下要分開了。

晚上,秦萬東快速地收拾好了行李。看到江懷遠給孔錫乾收拾行李,江懷遠一直在微笑著安慰眼睛哭得紅腫的孔錫乾。煤油燈熄滅了,在被窩裏孔錫乾的抽泣聲也沒有停止。

“別哭啦,弟弟,你上學了,記得給我寫信,就跟沒有分開是一樣的呀。”睡在旁邊的江懷遠安慰道。

“好。”孔錫乾鼻子抽泣著答道,聲音在顫抖。“等我有時間了就去辛口村找你玩。”

“傻瓜,別來,辛口村遠著呢,寫信就好了,有時間我去學校找你。”江懷遠說道。

在黑夜裏,秦萬東聽得出來,江懷遠也在輕輕地抽泣,怕被孔錫乾看到。

“他們一定是搞錯了,你……你成績那麽好,不會沒考好的。”孔錫乾又說道。

“快睡吧,弟弟,你到學校了可不能落後知道嗎?”江懷遠說道。

“嗯。”孔錫乾又哭著答道。

第二天一早,那個凶巴巴的婦女來催入選的小孩上路。叫到秦萬東時,秦萬東說道:“我不去了,除非帶上他!”他指了指江懷遠。

“小孩,你說什麽?”婦女聽他這麽一說,憤怒了。

“我說我不去了!除非帶上他!”秦萬東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噘著嘴說道。

“不是說了嗎?隻有五個名額,他不能去!”

“那我就不去了,他們是好兄弟,你為什麽將他們兩個分開?”秦萬東倔強地說道。

“你不去,行!”婦女氣得直抖,“那你跟他換,幹不幹?”

秦萬東一聽,心裏一驚,又看了看孔錫乾和江懷遠,想起他們昨晚的對話,說道:“好!不去就不去!”他噘著嘴,把肩上的行李往地上一扔。

“小孩,你跟我走!”婦女指著江懷遠說。

“不行……他……”江懷遠推脫道。

“走不走?”婦女憤怒地說,“不走換別人!”

一旁的孔錫乾拉著江懷遠,讓他快走。

“我……我要收拾行李呢!”

“誰耐煩等你收拾,現在不走就別走了!”

“懷遠,走吧。”孔錫乾小聲地說。

秦萬東仍噘著嘴,跟人賭氣似的,雙手交叉胸前,站在床邊,直到他們離開許久,他才動了動,發現根本沒有人在意他。

“秦總,吃啊,愣著幹什麽?”坐一旁的王同元突然打斷他的思緒,將他從記憶中拉了回來。

一個二十多歲的女歌手上台了,她身穿肉色低胸薄紗連衣裙,白嫩嫩的手臂和長腿露在外麵,踩著一雙白色高跟涼鞋,走路時輕柔的薄紗裙擺飄起,身姿優雅,秦萬東看她麵容,一頭蓬鬆的卷發披在肩上,十分柔美,瓜子臉,櫻桃嘴,妝畫得很濃,鮮豔的口紅最搶眼,其次是眼線和睫毛,滿含笑意的眼波,好似能放電,帶著輕蔑的笑意,微微的掃視台下,一時間台下的的目光就聚集在她的身上,現場的氣氛更是熱烈了。

這應該就是秦少強請來的“紅海”歌舞團的主唱。

音樂聲想起,秦萬東感覺很熟悉,對,記起來了,這首歌叫《霧裏看花》,好多年前的歌了,他發覺兒子秦少強果然用心,知道來人年齡都不小,所以挑的歌也有時代感。女歌手的聲音響起,婉轉動聽,如同電視裏傳出的一般,台下不斷的有人喊“好好!”這個時候喊真不和適宜,不過管他呢,隻要他們高興就好。

“霧裏看花 水中望月

你能分辨這變幻莫測的世界

濤走雲飛 花開花謝

你能把握這搖曳多姿的季節

煩惱最是無情

笑語歡顏難道說那就是親熱

……”

秦萬東不知是聽醉了還是喝醉了,一抹笑意突然浮過他的臉頰,二十年前的歌了,沒想到在這種場合聽到真人唱,還這麽好聽,二十年前,他還在為生計奔波,炒股虧得一塌糊塗,那時還沒有遇見他旁邊的這個讓他發家的記者,當年在商店的電視裏,在路邊的廣播裏,他聽這首歌無數遍了,有時候還跟著哼唱。如果時間能夠重來的話,他不清楚自己會不會拒絕胡楓。

歌聲停止,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台下人開始起哄了。“唱得好,唱得好!”掌聲、喧嘩聲、叫聲此起彼伏,這些人脫了平時工作時的外衣,沒想到是這樣。

“再來一首,再來一首!”台下喊道。

女歌手優雅地撩了一下頭發,略有害羞的將一隻腳往前移動了一點,身體晃了晃,笑著說道:“好吧,那就再來一首湖北民歌《龍船調》!”

音樂聲想起,臉上長了大痦子的胖子王傳正突然笑嘻嘻地站起來說道:“等一下,等一下,當中有句應和,我來上來跟你配合,我來上來跟你配合!”說完,笑嘻嘻的小跑上台,旁邊的人給他遞了話筒,他走到女歌手旁邊,像觀察蓋頭底下的新娘子一樣歪著頭看著女歌手,把女歌手看的不好意思地撇過頭去。

音樂聲再次響起,聲音高亢繞梁。

“……

三月裏是春風哪咿呦喂

妹娃子去探親哪嗬喂

金哪銀兒索銀哪銀兒索

那羊鵲叫啊捎著鶯鴿啊捎著鶯鴿

白:妹娃要過河是那個來推我嗎?”

女歌手唱到對白處,笑著用手指了隻王傳正,示意王傳正接上對白。

王傳正歪著嘴,沙啞著嗓子,十分滑稽地和道:“是我來推你嘛!”然後走上前去在女歌手的腰間摸了一把,表情極其猥瑣,台下頓時跟著起起哄來。

“和的好,和的好啊!”

女歌手見王傳正動手動腳的,趕緊往後退了一步,誰知道王傳正像個餓狼一樣上去摟住女歌手的腰,比王傳正高一個頭的女歌手尷尬地繼續唱著,厭惡的表情不斷地浮現出來。

唱完了,王傳正捏著女歌手的手腕不放,女歌手笑著試圖掙脫,王傳正順勢拿起她的手在手背上親了一下,然後得意地朝台下揮手,走下台來。

女歌手準備下台,台下的人又開始起哄,“再來一首,再來一首!”

“對,再來一首,王傳正再上,王傳正!”

“《纖夫的愛》!”

“來一首《纖夫的愛》,王傳正上啊!”

王傳正樂嗬嗬地正好走到秦萬東旁邊,幾個人上來推王傳正,讓他上去再唱一首,沒想到他急中生智,一把抓住秦萬東的輪椅,“老秦,老秦上去唱一首,大家說好不好!”

“好好好!”台下的人起哄道。

秦萬東趕緊搖手,誰知剛才推王傳正上去的人,都幫王傳正來推他的輪椅。

秦萬東無法行動,坐在輪椅上頗為無奈,就這樣被幾個人給推了上去,碰到台階的時候,幾個人彎下腰,把他連人帶來輪椅抽了上去。將他推到女歌手旁邊。

“好好唱啊,唱不好就別想下台了。”幾個人拿著話筒笑著喊道。

秦萬東一臉尷尬地接過話筒,在公司裏他是人見人怕的董事長,到了這種場合,沒想到居然被人像小醜一樣地抬到了台上。他心中有些憤怒,但是人在台上,今天又是特殊的一天,隻好忍了。

嗩呐聲響起,秦萬東知道跑不掉了。

“妹妹你坐船頭

哥哥在岸上走

……”

唱到 “走”字的時候,秦萬東心中突然出現一股悲涼,但臉上仍是笑容。他已經有八年沒有下地行走了,甚至都忘了行走是什麽感覺。

他不知道從台下看上去是什麽樣子,一個漂亮的女歌手和一個坐在輪椅上,即將步入老年的人在台上唱情歌,沒有比這更滑稽的場麵了,沒想到今天會變成這樣。他奮力地唱著,有些走調,他不管,眼裏好似有些濕潤,他不願相信是眼淚,努力控製住,為了這個企業,為了這個家,他都要忍著。

台下的人仍在起哄,有人起身拍掌,有人仰頭大笑,有人歡呼……他把這些當做是一種羞辱,他覺得很難堪,他不知道兒子秦少強現在看到自己這個樣子會怎麽想,他覺得這個父親可憐,還是覺得這個父親可笑?他不敢朝他的方向望去。歌曲很長,他隻能奮力唱,臉上掛著笑容,為了讓他們高興。

突然,他的胸口感覺像重重地挨上了一拳,然後心髒砰砰砰地亂跳,仿佛要跳到嗓子眼,他

知道老毛病又犯了,隻要劇烈運動或者激動過度都會引發他的心率跳動不正常。他強忍著疼痛,終於唱完了這首歌,表情在痛苦與微笑之間切換。

“唱得好,唱得好。”

他用目光搜尋司機,他一個人下不了台,最後他發現司機就在他右手邊的台下,看起來很緊張,他知道他可能在為剛才的失職而自責,他給了他一個眼神,司機上來了,將他慢慢地推了下去,他捂著胸口,強忍著下了台。

“帶我去少強的辦公室。”他對司機說,隻有那個地方可以暫時休息一下。

他們經過走廊,將歡呼聲、音樂聲、吵鬧聲留在了大廳裏。

來到辦公室,辦公室裏隻開了一盞台燈,司機問他:“要在沙發上躺一會兒嗎?”

“不用了,就這樣行了。”他的輪椅在辦公室中央。

司機給他倒了一杯茶,他接過來對他說道:“你過去吃點東西吧,讓我自己呆一會,一會就沒事了。”

司機離開,整個屋子裏隻剩下他一個人,他麵對著窗戶,雨水打在窗戶上唰唰地響,窗外紅色和綠色的燈光變換著,讓附在窗戶上的雨珠晶瑩發亮。歌舞聲和吵鬧聲不時地傳來,他的胸口陣痛依舊,疲倦卻在逐漸增加,我真的老了,他想。

“怎麽東道主竟躲起來了?”胡楓突然出現在門口,笑著說道。

“我累了,我想休息一會。”

“現在說累,還為時過早了吧?”他走了過來,站在秦萬東旁邊,看著窗外。

沒錯,困難的日子才剛剛開始,以前犯下的罪惡,正在被人一筆一筆地清算,他沒有資格喊累,但是,我現在的處境,你胡楓也脫不了幹係。

“你來就是為了和我說這些?”

“不是,我來是為了和你告別的。”他笑了笑,“我準備先走了。”

“你不打算回來了?”秦萬東知道他說的走意味著兩人永遠不會再見麵了。

“是的,不會再回來了。”

“很好,很好。”秦萬東輕輕地重複著,內心卻無比複雜。

胡楓伸出手來和秦萬東握手,秦萬東撇過臉去,沒有理他。

“都這個時候了,還在恨我?還是你從來都沒有感激過我?”

“感激你?我們隻是相互利用的關係。”秦萬東咬著牙說道,他們之間根本沒有友誼。

“你這樣說也好,至少我們兩清了。”胡楓笑了笑,轉身準備離開,卻又回過頭來說道,“保重!”

他看著胡楓消失在門口。那個將他從市井小民捧成沔陽首富的人,兩人認識了二十多年,他就像自己邪惡的影子一樣伴隨著自己,不斷地挑唆自己去幹罪惡的事情,所以得到了現在的財富,同時也失去了太多寶貴的東西,現在他終於走了。

他一個人在辦公室裏不知待了多久,張澤沛進來了。

“你沒事吧?”張澤沛問道。

“沒事,宴會完了?”

“完了,想走的已經送走了,不想走的,我安排進了包間唱歌,禮物已經安排人全送出去了。”

“少強呢?”

“招呼他們進包間了。”

“很好,看來他長大了。”

兩人一時無話。張澤沛是他從小就認識的好兄弟,自己的腿殘廢後,集團的事都是由他打理,他也幫忙看管兒子秦少強,沒有比他更值得信任的人了。

“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其餘的事就交給我和少強?”

秦萬東看看表,都淩晨一點了。“也好,讓司機過來吧。”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珠叮叮當當地砸在車頂上,順著車窗像瀑布一般地流下來,模糊了整片玻璃,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奮力的擺動,幾點微弱的路燈讓夜顯得更為漆黑,路上一輛車都沒有。馬上就要見到若芳了,她應該睡著了,對秦萬東來說,那是一張冰冷的臉,但是足以讓秦萬東溫暖孤寂的內心,無論她對他怎麽樣,他都是愛她的,隻要看到她,他就不會感到寂寞。

車突然停了。

“怎麽了?”秦萬東問司機高建成。

“車……車拋錨了,我下去看看。”高建成慌張地說。

司機打傘下車,站在雨中,翻開車前蓋,秦萬東完全看不到他的人,五分鍾過去了,他從車前蓋裏出來,又走到後備箱,好像是拿什麽工具,突然從後麵走到秦萬東的窗戶旁,拉開車門,手裏拿著工具,站在雨中,秦萬東嚇了一跳,隻聽他說道:“不好意思董事長,電路壞了,一會就好,請稍等。”

“沒事,不怪你。”都不容易,不是嗎?秦萬東看到高建成這樣,忽生憐憫之心。

十分鍾過去了,雨還在下,高建成還在車前蓋後麵,半天沒有露麵。秦萬東等的有些焦急了,但沒有辦法。忽然一輛車慢慢地停在了旁邊,秦萬東轉過頭來透過模糊的玻璃,什麽也看不清,他開始緊張起來,想起侯焱上次對他做的事。

秦萬東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人從旁邊的車上走了下來,看身形像是兒子秦少強。他趕緊搖開車窗,看到秦少強站在雨中,看著他。

“快進來!”看他淋得濕透了,秦萬東趕緊喊道。

秦少強從另一側的車門進來,雨水順著他的西裝流了下來,秦萬東幫他抹去肩膀上和頭發上的雨水,關切地問道:“凍著了吧?”這一畫麵就像秦少強還是五六歲時候一樣。

“今天真是太丟人了。”秦少強靠在椅子上,臉撇過去看著車窗外。這句話讓秦萬東大吃一驚。

“有些事是你無法控製的,這種場合就是這樣。”秦萬東看著秦少強說道。

“你是盛達集團董事長,也是……我的父親。”後麵一句,秦少強是咬著牙說的,好像很討厭說出這句話。

司機高建成上車了,說道:“修好了,董事長。”

“出發吧!”秦萬東說道。

見司機上車,秦萬東不好繼續這個話題。

“學校來電話,說你妹妹晚上離開了學校了,不知道去哪了,你做哥哥的要學會照顧她,她小,不懂事,你要給她豎立好榜樣。你這幾天派人去找找,知道嗎?”

秦少強沒有回答。

“還有你媽媽經常一個人在家,她最高興的是見到你們,你姐姐在國外,妹妹要上學,你應該經常回家陪陪你媽媽。你也長大了,很多事情不需要我提醒就應該知道。”

秦少強仍然沒有說話,秦萬東轉過頭去看秦少強,他手放在鼻子下麵,半捂著嘴,手肘支撐在車窗上,表情好像很悲傷的樣子,他在哭?還是剛才淋在頭發上的雨水?

“少強,你怎麽了?”秦萬東手放在他的肩上問他。

秦少強果然在哭,秦萬東坐在旁邊不知所措。

“孫佳雨……當年……那個人是你嗎?”秦少強突然轉過頭來問道。

“誰?”秦萬東一時想不起來他說的孫佳雨是誰。

車行駛上了天門大橋,忽然停下了。

“怎麽又停了?”秦萬東問道。

這時,對麵一輛車的遠光燈照射在車裏,讓秦萬東睜不開雙眼。

“是誰?”秦萬東慌張地問司機,看了看秦少強,秦少強流著淚,憤怒地望著他。

“對不起……董事長……對不起……董事長……”司機高建成突然顫抖著自言自語的說。

“發生了什麽?”秦萬東慌張地左顧右看,轉過頭透過模糊的車窗,看到車窗外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車門開了,一個帶著帽子,兩米多高的大塊頭,站在雨中,一把將他從車裏拉了出來,他摔倒在地上,雨水不停地打在他的身上,很快他的頭發和衣服全濕了,他想站起來,雙腿卻不聽使喚。

那個長相醜陋的大塊頭向他靠近,他很害怕,看到車裏的秦少強仍在哭泣,頭轉向另一邊,一個不好的念頭出現在他心裏,沒錯,是他!

大塊頭一把將他抓起,發出奇怪的叫聲,他被舉過大塊頭頭頂,像一把傘,雨水肆意打在他的身上,他掙紮著,看到自己離橋欄越來越近了,他大叫著,然後整個身體飛了出去,他看到自己正在快速墜入漆黑的江裏,他繼續大叫著,知道落入冰冷的江水中。

他拚命掙紮著,像小時候在洪水裏一樣,腦海中不斷地閃現著童年時期的畫麵,爸爸、媽媽還有弟弟三個人在洪水裏奔跑,他抱住大樹……在屋頂上……三個孩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