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與鬱燈泠一直以來的規矩習慣太不相符。

吃了東西還能不洗漱,她不相信,挑著眼梢看向薄朔雪。

雖然沒什麽表情,但也能看出她的質疑。

薄朔雪麵不改色,依舊淡然道:“世人都說我學富五車,殿下的藏書閣裏,大半先賢所著我都能倒背如流。”

這還已經是謙虛後的說法。

“所以呢。”鬱燈泠奇怪地繼續看他。

“所以我說的就是對的。”薄朔雪篤定地說完,把盤子推得更近了些,轉移話題道,“吃點小蛋。”

鬱燈泠頓了一下,接著嗤笑一聲:“小蛋。”

她故意學著薄朔雪的語調重複,眼角眉梢流淌過淺淺的戲謔,仿佛一段名貴的素錦上,流動著一層淺淺的銀白月光。

薄朔雪眼尾顫了顫,耳根沒來由的一燙。

鶉鳥蛋本就袖珍,送進宮來的更是上上品,白白嫩嫩,十分小巧。

幼時娘親總是稱呼它為“小蛋”,薄朔雪在耳濡目染之下,也就一直這麽叫,並沒覺得有什麽異常。

為何被這長公主學起來,仿佛在嘲笑他一般。

薄朔雪不想在鬱燈泠麵前露怯,即便心中有些羞窘,也強壓下去,並未表現出來。

隻沉默地擺弄起那些餐盒,仿佛什麽也沒聽到,什麽也沒發生。

好在鬱燈泠沒有繼續取笑他。

她伸出指尖,撚起一枚鶉鳥蛋,在蛋尖兒上咬了一下。

鬱燈泠口小,平時又慣常是懶散著不動,叫她吃個鶉鳥蛋,她也懶得費力氣張嘴一口吞了,而要分兩口吃。

薄朔雪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她會喜歡嗎?

畢竟,他也是費了心親手挑的。

意識到自己在想些什麽,薄朔雪猛地一怔,隨即趕緊將這些念頭揮散。

鵪鶉蛋沒有加任何調料,隻是用清水煮熟的。雖然放了一天,但一直用熱水溫著,跟剛煮出來時味道差別不大。

軟嫩的口感,咬破之後蛋黃清香又糯糯的,嚼碎了在齒間,既有漫開的香氣,又有食物的飽足感。

鬱燈泠很快就忘記了黃豆漿,一口一個鶉鳥蛋,慢慢嚼著。

以前不是沒吃過,但或許是今日餓得狠了,它又出現得很及時。

鬱燈泠第一次覺得,鶉鳥蛋很不錯。

黃豆漿也不錯。

吃完一碟鶉鳥蛋,鬱燈泠喝了一小杯清茶,又看向薄朔雪。

什麽也沒說,但薄朔雪卻自然而然明白過來。

她還要吃的。

薄朔雪又低頭扒拉那食盒,在裏麵挑選了一些油鹽不重的豆腐和青菜,夾出來給鬱燈泠。

途中有一瞬間,薄朔雪十分懷疑自己,究竟是進宮幹嘛來了。

為何竟當真如此順手地服侍起了長公主。

他還沒來得及唾棄自己,鬱燈泠就伸手從他手中接過了木筷。

微涼的指尖輕輕碰到了薄朔雪的手背,打斷了他的念頭。

薄朔雪下意識看過去,鬱燈泠已經就著小木桌吃起來。

本就鬆鬆挽著的烏發被她蹭來蹭去,更沒了形狀,擋住大半張臉,從薄朔雪的角度,隻能看見挺翹的鼻尖,和臉側一點點白皙的肌膚。

她先把一碗豆腐一口一口吃光,又喝了一碗湯。

對餓了一天的人來說,這些已經夠多了。

薄朔雪本想出聲阻止,但是看見鬱燈泠像吃麵條一樣,把青菜咬在嘴裏,一點一點吸進去,再包在兩頰,默默地木著臉嚼著。

一下子,薄朔雪不小心忘了要說什麽。

鬱燈泠嚼了半晌,才把青菜咽下。

垂著眼皮冷淡地指責:“沒味道。”

薄朔雪張了張嘴,下意識地解釋:“放涼了。”

青菜放涼了本就不如原本的味道,哪怕是夏天也如此。

鬱燈泠繼續指責:“難吃。”

難吃是他的錯嗎?薄朔雪不想替青菜接受她的控訴,幹脆動手收起食盒:“不是難吃,是你已經吃飽了,所以覺不出滋味。”

饑餓減退,食欲自然也就減退。

“吃飽?”鬱燈泠皺眉,似是仔細想了一下,“我沒有。”

薄朔雪不想跟她爭辯。

連自己餓得腹痛都不知道要起來吃東西的人,怎麽能指望她會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吃飽了呢。

他簡單收了一下,便叫侍女進來端走,並把桌子清理一下。

婢女不知為何都戰戰兢兢的,擦著桌子時,小心翼翼地生怕離他太近。

薄朔雪蹙了蹙眉,並沒在意。

等到侍女都退下,鬱燈泠像一隻慵懶的貓兒似的,又趴在榻上,拿著自己的衣帶擺弄。

薄朔雪見了覺得不妥。

有心想叫她起來消消食,但是心知她絕對不會聽。

便幹脆把話頭咽了下去。

其實這跟他根本沒關係。

至少現在,這長公主是餓不死了。他該做的,也就這些。

他起身欲走,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出了一背的汗。

薄朔雪這才想起來,臨近立夏,這屋裏竟還燒著炭。

原先他身上沾了雨水,又一直待在門口吹冷風,還不覺得,現在在屋裏待了這麽一會兒,已然是熱得受不住了。

薄朔雪剛起身,手臂便被人給捉住。

他回過頭,長公主涼涼的掌心拉著他。

“去哪?不是說了要你侍寢。”

鬱燈泠肚腹不痛了,不再懨懨躺著,也有氣力繼續挑釁他。

薄朔雪頓時有一分後悔,心想自己是不是把她喂太飽了。

他沉聲:“鬆開。”

鬱燈泠不言語,隻拿黑漆漆的眼睛盯著他,表示她並不打算聽從。

先前那番捉弄,和如今被困宮中的處境,又湧上了薄朔雪的心頭,點燃壓抑的怒火。

他眼眸收斂,甩手脫離了鬱燈泠的掌控,一刻也不再停留,跨步出去。

身後珠簾碰撞著發出響聲,薄朔雪沒有回頭。

一路走到外殿,天邊恰好滾過數道悶雷,雨淅淅瀝瀝下得更急,夜風吹得樹影飄搖,也把雨吹得到處都是,門口地板已經濕了一層。

兩個太監小心翼翼地靠近前來,問詢道:“侯爺還沒用晚膳呢,這會兒下雨了,是依舊去前廳,還是讓奴婢去提過來,在外殿用?”

薄朔雪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先沒有答話,像是在出神。

過了稍許,薄朔雪才出聲。

“殿裏為何還燒著爐子?”

太監恭謹地答道:“這是殿下的習慣。殿下畏寒,往年也是如此,不到最熱的時候,都要在殿裏燒爐子,夜間還要蓋厚棉被。”

薄朔雪聽得臉色都有些皺了起來。

他想到自己,入夏時,隻穿綢褲都有時熱得難以入眠,那長公主竟還要蓋棉被?

他想到什麽,又覺得不對勁。

“若是她畏寒,為何榻邊的窗子卻在大雨天開著?”

“這……”太監答不上來了。

支吾半天,隻好說:“殿下沒有吩咐,奴婢們也不敢胡亂自作主張。”

的確,這事若要追究起宮人,也是有些沒道理。

這宮裏的奴婢難道還能不聽主子的?尤其那長公主脾氣那樣差。

薄朔雪沉默不語。

那個人是不知飽饑的,又畏寒,在那麽熱的屋子裏,她的手心還是涼的。

分明怕冷,卻沒人給她關窗。

真是奇怪。分明渾身上下都像長滿毒刺般令人厭惡,卻又繁麗,脆弱,令人不自禁覺得可憐。

薄朔雪收回神。

他可憐那個長公主?

別自作多情了吧。

薄朔雪沒再說什麽,提步往外走去。

一邊走一邊留下吩咐:“把殿裏飄雨的窗子都關了,還有,叫小廚房明日起膳食不必多送,務必清淡可口。”

小太監連忙應下。

-

平慈宮中,檀香嫋嫋燃起,皇太妃卸下了所有金銀首飾,隻著簡單粗棉,跪在蒲團上,對著佛像一臉虔誠。

佛堂內除了皇太妃空無一人,安靜得聽不見一丁點聲響。

皇太妃微微闔目,一邊回想著今天的事。

燈宵宮,真是越發荒唐了。

鬱燈泠安靜了沒幾天,這就又開始出亂子。

這回,還作了個大的。

讓侯爺當孌寵?她怎麽敢說出口。

薄家雖然世代為臣,但也不是好惹的,鬱燈泠,越來越會添麻煩。

有那麽一刻,皇太妃也曾懷疑過。

鬱燈泠這樣造作,是不是故意為之。

可是左思右想,這薄家與秋氏一族從無牽扯,更何況秋影已經死去多年,薄家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才來結交鬱燈泠。

況且看那薄小侯爺的模樣,怎麽看,都是對鬱燈泠十分憎惡的樣子。

但是,鬱燈泠這番行止……

罷了。

在旁的人身上,這定是極不尋常的。

但是在鬱燈泠身上,卻不值得大驚小怪。

鬱燈泠就是個瘋子。

徹頭徹尾的瘋子。

皇太妃肩頭聳動,險些笑出了聲。

想到還在佛前,便趕緊收斂住心思,免得心中所想被佛祖聽去。

手中又重新轉動念珠,心中禱祝起來。

願佛祖護佑皇帝,早日蘇醒,早日痊愈,信徒願餘生吃齋念佛,永伴佛前。

-

宿在燈宵宮的第一夜,薄朔雪難免有些輾轉反側。

想到那長公主,薄朔雪忍不住多了幾分好奇。

她竟隻因為不想動,不惜將自己餓出毛病,那若是要她做點別的,豈不是更加為難。

若是離了宮人,她的生活起居還能維係嗎?政務又是誰來處理,立夏之日,朝中還要舉辦夏烈節,她能順利出席嗎?

好奇的事情越多,想的便也越多。

意識到自己腦海中全在想那長公主的事,薄朔雪僵了一下,麵色頓時扭曲。

那位殿下如此可惡,有什麽好想的。

若說長公主是見色起意,可這共處的整整一個下午,長公主並未主動開口與他說過一句話。

可若說長公主對他並沒有別的念頭,那位殿下卻動不動就說出侍寢之類的言語。

想來想去,薄朔雪終於得出了一個答案。

手掌墊在腦後,雙眸盯著帳頂,沉怒愈濃。

她的的確確就是在戲弄於他。

可,這又是為何。

是想借此敲打薄家?

但明明有更簡單的法子。

是他惹長公主不悅?

可他與長公主上一回見麵,都已是十年以前的事。

……

想來想去,最終帶著滿腹不悅入眠。

翌日一醒,又被幾個太監連哄帶勸地“請”到了鬱燈泠那裏去。

鬱燈泠已經醒了,倚在軟榻上,肩上裹著柔軟的毛毯,掩著嘴打哈欠。

薄朔雪匆匆掃她一眼,便轉去前廳用早膳。

這回薄朔雪吸取了教訓,明明已經吃夠了,卻並不放下碗筷。

就為了把時間拖長一些,好讓與那殿下共處的時間減少一些。

這頓早膳便變得極其漫長,等了又等,也不知旁邊的小太監是不是看出了端倪。

悄悄湊前來,在他耳邊小聲道。

“侯爺勿要擔憂,您不必與殿下共寢,就像昨夜一樣自便即可,太妃不會讓殿下為難侯爺。”

薄朔雪微頓。

太妃並未派人來問詢,是如何知道昨夜發生了什麽。

薄朔雪想到那日太妃說,會時時關心於他。

看來,太妃在這燈宵殿中安置了不少人馬。

太妃為何對長公主如此防備?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