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粉衣宮女跪在地上顫抖不止,回不了話,薄朔雪皺皺眉,隻得自己跨步走出桌案,提起那食盒檢視。

裏麵是樣樣精致的菜式,和熱氣騰騰的白飯,倒沒什麽錯處,隻是……和晌午見到的一模一樣。

薄朔雪自幼對人臉之外的事物都能過目不忘,雖然兩次都隻是略瞥一眼,但也立時察覺了不對勁,下意識止住兩人詢問。

卻沒想到,這兩人立時瑟瑟發抖起來,顯然這並不是簡單的巧合。

薄朔雪疑問地低頭看向跪在地上的人。

或是被嚇得狠了,其中一個宮女不管不顧地分辯求饒起來。

“是、是奴婢疏忽了,廚娘,廚娘見主子晌午的吃食沒動,便不肯做新的,隻原樣熱了熱就叫奴婢端來,奴婢也沒法子,侯爺饒命,侯爺饒命啊。”

尋常人家吃剩菜剩飯都是常事,更不要說這些膳食還是完整的未動過。

但是對金枝玉葉的長公主來說,這已經是天大的冒犯,若是被捉住了,殺頭也不為過。

這小宮女也不完全無辜,廚娘那邊省下來的珍稀食材,自有分她們的一份。

她們這樣做,也不是第一回 了。反正這食盒送上去隻是做個樣子,殿下看都不會看,更不可能張口嚐一嚐,也就無從發現,底下的奴婢竟把晌午的剩飯菜熱給她吃。

卻沒想到,被這突然出現的小侯爺給拿住。

薄朔雪緊緊蹙眉。

他原本風光霽月,世間萬物仿佛沒有值得他煩惱的事,可進了這燈宵殿後,他就總在頻頻皺眉。

怪得很。

無論是長公主,還是這間宮殿。

他無暇去追究這些婢子送剩飯菜的小事,皺眉是因為想到了另一件事。

那位長公主,晌午時什麽也沒吃。

抬眸看看外麵的天色,今日有雨,日光本就不盛,這會兒被烏雲一壓,已經全黑了。

薄朔雪這才想起來,他在外麵靜心練字的這半日裏,內殿的長公主一絲動靜也無,也從未叫人服侍過。

整整一天,一個活人,滴水未進,甚至不動彈,這像話嗎?

薄朔雪唇瓣微抿。

他的確厭煩那長公主的糾纏不休。

但他的秉性不能允許他見死不救。

“她前些日子已經自絕過好幾回。”

薄朔雪攥緊拳。

反正,太妃有令,讓他陪著長公主的,若是長公主當真出了什麽事,豈不又是連累薄家。

他去看看,也是為了保全薄家。

薄朔雪深呼吸了幾回,慢慢轉身,朝內殿邁步。

每一步都重若千鈞,走得極慢。

內殿的窗戶沒關,夾著雨絲的夜風吹進來,把珠簾吹得輕輕晃動。

好似一隻招搖的手,在朝薄朔雪柔柔擺動著。

也像是長公主那似笑非笑的唇角,含著嘲諷,高傲和不屑。

仿佛在對他說:你不是不願意嗎?怎麽還這麽關心我。

殿宇雖大,但也沒大到走不完的程度。

何況,薄朔雪身高腿長,哪怕刻意放慢步調,也不可能步步生蓮。

終於到了門簾前。

薄朔雪略停下來定了定神,一把掀開珠簾。

長公主沒看他,也沒對他笑。

她側身躺著,身子微微蜷在一起,鬆鬆挽著的烏發在枕上、榻上傾瀉。

臉頰貼著玉枕,竟比那上好的溫潤白玉還要白上幾分。

外袍雖然規規矩矩地穿著,襟扣也全都扣住,但總顯得鬆鬆垮垮。

她太瘦了。她本人,應當比這樣看起來還要纖小一些。

薄朔雪鋒利雙眸中的警惕褪去些許,但仍隔著濃濃的疏離。

“殿下。”

他喚了一聲。

鬱燈泠沒應。

薄朔雪蹙眉,又加重了聲音。

“殿下。”

鬱燈泠依舊靜躺著。

睡著了?

薄朔雪有些茫然。

她睡著了,他做什麽說什麽都沒用。

難道要在這裏等她醒來不成。

窗戶大開著,冷風卷著一片落葉旋進來,恰巧穿過珠簾,落在枕上。

薄朔雪下意識要伸手撿起。

靠近鬱燈泠的瞬間,鬱燈泠猛地睜開了眼。

烏濃的雙眸中一絲亮光也沒有,就這麽豁然睜開,倒把薄朔雪嚇了一跳。

薄朔雪收回手,咽了咽喉結,做出一臉平靜的樣子,假裝並沒有被嚇到。

鬱燈泠扭頭看他,臉上雖無表情,但那沉沉的臉色、額上淩亂的幾根軟發,讓薄朔雪下意識覺得,她現在很煩躁。

鬱燈泠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似乎認了認人,精致菱唇不耐地抿了抿。

又重新背過身去,聲音嘶啞道:“幹什麽。”

薄朔雪回過神,掃了眼珠簾外的宮女,簡短說:“吃飯。”

“……”鬱燈泠不言語。

薄朔雪忍不住催促,又重複了一遍:“殿下,吃飯。”

這回鬱燈泠扭過頭來了,煩惱地半垂著眼看他:“你去啊,不認路?”

那眼神雖然依舊沒什麽活氣,但卻明晃晃地寫著一句話。

你是傻的吧,我又不是廚子,你要吃飯找我幹什麽。

“……”薄朔雪忍了又忍,才沒讓額上爆出青筋。

深呼吸了一回,才繼續道:“殿下,我是說,你該吃飯了。”

鬱燈泠慢慢地蹙起了眉。

像是思考了一會兒,說道:“不吃。”

說完,又翻過身,找了個更舒適的姿勢閉上眼。

身子依舊微微蜷著。

“活人就不能不吃飯。”薄朔雪淡淡地說。

鬱燈泠道:“那我不是活人。”

“……死人不會說話。”

鬱燈泠閉上嘴沉默。

薄朔雪無言地垂眸看著她。

真是難纏。

過了半晌,薄朔雪才盯著她的手,輕聲問:“你為什麽不吃。”

鬱燈泠像是睡著了,好一會兒才慢悠悠地回:“不想。”

“可是你會餓得腹痛。”

鬱燈泠一直蜷縮在一起,手也下意識地按著腹部。

很顯然是被餓得已經犯了腹痛。

卻仍硬躺在榻上不起來。

薄朔雪不明白。

鬱燈泠睜開眼,眼前一片暈眩。

她已經有些分不清,這到底是天黑了所以眼前是黑的,還是說是她自己眼前發黑。

還有那跳躍的燭光,她也分不清是真實存在的,還是跳動的幻覺。

腦袋暈暈的,像被什麽東西給壓住了。

很難受。

但是難受才是正常的。

活在世上,有哪一刻是不難受的?

鬱燈泠並不在乎自己頭暈目眩,也不在乎自己有多饑餓。

反正她隻要躺著,什麽也不幹,時間也會慢慢地過去。

她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因為她最不想要的就是時間。

但是薄朔雪說得對。

腹痛確實很難受。

一陣陣地翻湧著席卷上來,害得她睡覺也睡不著。

她思索了一會兒,還是說:“不吃。”

“為何?”

“吃了也會腹痛。”

薄朔雪想了一下那食盒裏的飯菜。每樣都很精致,看起來也很可口。

但那是脾胃正常的人才能克化的。

薄朔雪偏頭對珠簾外的侍女吩咐道:“去拿熱奶來。”

侍女領命去了。

宮中的小廚房從不缺東西,要什麽都有,沒一會兒便捧了一盅熱奶過來。

薄朔雪拿茶杯倒了半杯,遞給鬱燈泠。

鬱燈泠看也不看,更加扭過頭,看起來似乎恨不得把鼻子藏到玉枕裏麵去。

“臭。”

羊奶有獨特的氣味,薄朔雪沒說什麽,把杯子放了出去,吩咐道:“換豆漿。要放糖。”

侍女又很快端了來。

薄朔雪再遞過去,這一回,鬱燈泠沒有躲避。

但也沒有伸手接。

薄朔雪麵色淡然,就那麽執著杯子等了一會兒。

等到杯子都有些燙手的豆漿變得溫熱,香甜的氣味慢悠悠地充盈了這一片小小的空間。

鬱燈泠終於撐著身子坐了起來。烏發像瀑布一般從肩頭流瀉,落到身前肩後。

鬱燈泠耷拉著眼睫,伸手接過薄朔雪手中的茶杯。

外袍有些鬆垮,覆在她的手背上,隻露出纖細的指尖。

鬱燈泠慢慢地把那杯黃豆漿喝掉。

溫暖香甜的味道流進肚子裏,腹痛果然減輕不少。

她舔了舔唇角,伸手去拿壺,還想再倒。

打算喝兩杯讓肚子不痛了,就睡覺。

薄朔雪卻阻止道:“不能喝了。殿下空腹一整日,喝多了黃豆漿會惡心反酸。”

鬱燈泠充耳不聞,根本不管那麽多。

言語無用,薄朔雪幹脆一把捉住她的手腕。

碰到她時薄朔雪頓了一下,隨即手指圈得更緊。

她的手腕比他想象的還要瘦薄許多。

鬱燈泠扭頭盯著他,黑漆漆的眼珠充斥著無言的不悅,顯得有些瘮人。

薄朔雪卻沒一開始那麽抵觸了。

他依舊淡然,即便在長公主帳內,也還是像閑庭信步一般,保持著君子如竹如月的風姿,聲音平靜道:“吃點別的。”

鬱燈泠蹙起眉。

她鮮少會做什麽表情,哪怕是這樣表示自己不高興的表情。

“不。”又是幹脆利落的拒絕,“麻煩。”

“不麻煩。”吃東西有什麽麻煩的?

鬱燈泠像是在思索著:“要起床,要漱口,要洗浴。”

說得很簡短,但薄朔雪聽明白了。

她是說,如果要吃飯的話,就要離開這張床榻,吃完了還要去另一個房間漱口,去換衣沐浴。

在繁文縟節的宮廷之中,這一套下來,的確需要不少時間。

但正常人都不會因為這種原因而拒絕吃飯。

更遑論為了避免這個麻煩就在榻上躺一整天。

“不麻煩。”薄朔雪再次道,從那食盒裏選出一碟水煮的鶉鳥蛋,放到鬱燈泠手邊。

“今天可以不漱口,不洗浴。”

鬱燈泠狐疑道:“誰說的?”

“我說的。”薄朔雪一臉淡定。

偶爾一天沒關係。

作者有話說:

上一章的薄朔雪:吃飯還要人送到房裏來,看不慣。

這一章的薄朔雪:送到手邊了,需要我喂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