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真有些疲憊了, 薄朔雪這一覺睡到了天黑,睜眼時窗外已掛上了星子。

他習慣性地收了收手臂,把長公主抱得更緊, 薄朔雪愣了下,低頭往懷裏看了看。

鬱燈泠已經醒了, 也不知道醒了多久, 不過也沒有下床離開,正窩在他懷中玩墨壺,被他圈著挪動了一下, 也沒有任何掙紮, 非常淡然地繼續上下搖晃墨壺。

薄朔雪咽了咽喉嚨。

醒來就能看見長公主乖乖的樣子, 真是一大美事。

日後的每一個清晨, 若是都能如此……那便再好不過了。

薄朔雪在鬱燈泠發頂揉了揉,帶著她起身:“起來咯。”

雖然已經睡過了飯點,但也還是要吃點東西的。

薄朔雪招人送了兩碗麵條上來,他渾身疲憊消除,胃口大開,正要大快朵頤,鬱燈泠卻倦倦靠在一旁, 沒什麽興趣。

薄朔雪便放下自己的碗, 先過去喂她, 喂了兩口,鬱燈泠就想推開他的筷子。

“這就不吃了?”薄朔雪質疑, 按著宮人們的說法,長公主昨夜從平慈宮回來, 就一直待在後院, 幾乎沒怎麽睡覺, 也沒進多少飲食,不可能現在就吃不下了。

鬱燈泠搖搖頭,想離開餐桌跑到其它地方去。

薄朔雪一把按住她。

“阿燈,你看。”

薄朔雪用木筷夾起一股麵條,纏在筷尖上卷了卷,長長的麵條就像是變成了一塊黏在筷子上的糖糕。

薄朔雪舉起那塊麵條糖糕,朝著鬱燈泠遞過去:“來,啊——”

鬱燈泠默然不語,半晌,略微嫌棄道:“小孩子才這麽吃。”

薄朔雪:“……”

所以他是為了誰。

鬱燈泠用看智力不全的人一般的目光看著薄朔雪,看了一會兒,微微搖搖頭,露出了些許“真是拿你沒辦法”的表情。

她自己拿起筷子,夾了一口麵條吸溜進嘴裏,鼓起一邊臉頰嚼了嚼,烏黑的瞳仁又木木地轉向薄朔雪,示意道:“大人是這樣吃的。”

薄朔雪:“…………”

不,所以說他究竟是為了誰。

他才不是不會夾麵條,他平時絕對不會把麵條卷起來吃啊!

薄朔雪支吾半天沒說出話來,臉都憋得微微發熱。

他試圖解釋,但鬱燈泠自顧自地用“大人的方式”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並沒聽他的解釋,他又不好再去打斷。

鬱燈泠一本正經地吃了一會兒,碗裏還剩下兩口左右時放下了筷子。

不管怎麽說,她還是填飽了肚子,薄朔雪也總算是放下心來,正用勺子喝自己碗裏的鮮湯,卻見到一旁已經吃飽的長公主又拿起了筷子,把她碗裏剩下的那點麵條卷吧卷吧,卷成糖糕,搭在碗沿上。

鬱燈泠一隻手拿著筷子,另一隻手托著腮,黑眸微亮地看著薄朔雪。

每一個動作,都像是別有深意。

薄朔雪差點沒把湯嗆到鼻子裏去。

好的,他明白了,方才長公主又是故意的。

那日之後,鬱燈泠除了依舊有些食欲不振,其餘的狀態都已經恢複到了往日的樣子,一樣的嬌懶,愛躺著玩,睡覺時很黏人。

但有一晚睡著覺,薄朔雪忽然夢到了他回宮那日長公主的模樣。

夢中的長公主一個人躺在水池中,冰冷的水流已經淹到她的脖頸,她還是一動不動。

那時的她更接近於他初次在燈宵宮裏見到的殿下,毫無生氣,似是一座石雕,泥偶,麻木地矚視著人間。

這將近一個月來,他小心翼翼、絞盡腦汁在長公主身上塗上的色彩和活力,在那一天像是突然消失殆盡了。

薄朔雪霎時被嚇醒。

醒過來發現是一場夢,才勉強定住驚惶。

其實,他還是放不下回宮那天所看到的情形。

他雖然嘴上不說,心中卻計較著,他離宮不過幾日,究竟發生了什麽,讓長公主幾乎變了個模樣。

他的努力差點白費,這幾日每每看到長公主吃不下飯,薄朔雪心都在滴血。

離宮之前,她分明還那樣高興。

借著月光看長公主,她現在倒是靠在枕上,睡得好好的。

薄朔雪忍不住伸手,輕輕在她額發上順了下。

這樣的動作,平日裏並不會打擾長公主的睡眠。

可這一回鬱燈泠卻莫名其妙醒了,應該說是半夢半醒的,迷蒙地睜著眼睛看了看薄朔雪,見他撐著腦袋半靠著,就伸手拉了拉他的手指,想把他扯下來,咕噥著說:“睡覺。”

她沒拉動,就接著睡著了,手指留在薄朔雪的指間,就這樣握著手。

薄朔雪眼底微動,五指緊扣,順著長公主的指縫握牢她的手,在長公主額前輕輕吻了一下。

是因為察覺到他了噩夢所以中途醒來安慰他嗎?阿燈真好。

薄朔雪揚了揚嘴角,就著這個相握的姿勢再度睡去。

趁著長公主高興的時候,薄朔雪試探性地問了問,長公主去平慈宮是要做什麽。

鬱燈泠卻沒有一次認真答過他。

要麽是直接無視,要麽是含混帶過,問得急了,就用那雙黑黝黝的眸子注視著他,說:“你沒必要知曉。”

對待旁人的關心,報以的卻是這般冷漠。

按道理來講,薄朔雪應當難過傷心一下子。

他卻並沒有那種感受,隻有壓不下去的不甘和好奇。

可是,哪怕再怎麽想知道答案,薄朔雪也隻好打住話頭不再問。

因為他能從長公主的眼神中看出來,她是真的覺得那件事與他無關,也不應該讓他知道。

好吧,殿下有自己的秘密。

其實他也有。

這幾日,薄朔雪老是喜歡偷偷地藏起來,寫些什麽東西,有好幾次,還差點被鬱燈泠發現。

鬱燈泠察覺出來他比平時更加奇怪,卻又說不上來究竟是在何處。

於是專門挑了個時間問他:“你是不是做了什麽虧心事。”

薄朔雪嚇得一禿嚕:“這不是虧心事!”

“哦。”鬱燈泠黑黝黝的眸子被遮去一半,顯得越發冷酷,“那就是的確有事。”

被發現了。

薄朔雪忸怩了一會兒,沒立即答。

鬱燈泠心中頗為欣慰。

一個月過去了,她的計劃總算小有成效。

薄朔雪終於有了要瞞著她的事。

是什麽呢?

她特意將他支去黎郡,他能否發現那個地方的端倪?

他成日在偷偷寫的東西,是不是在招兵買馬,準備謀反了。

鬱燈泠心中躍躍期待。

快些,再快些。

這大燕,早應該要亡了。

最終,薄朔雪知道瞞不過,隻得小聲道:“臣,從外麵請了一名醫來,明日便能進宮,給殿下問診。”

他還是那個毛病,一心虛的時候,就愛用“臣”的自稱。

鬱燈泠倏然一頓。

繼而失聲道:“名醫?”

薄朔雪又搖了搖頭:“不是,不是名醫,隻是一個學徒,讓他看看也無妨的。”

鬱燈泠震驚,質問道:“這還不叫虧心事?”又突然要殿下看醫師!

薄朔雪連連擺著手安撫:“不紮針,不吃藥……”

可惜這話已經說過好幾遍,不再像之前那般有用了。

鬱燈泠憤憤指責道:“忤逆!”

薄朔雪虛心低頭認錯,說:“臣反省。”

假話!每次稱“臣”的時候都是在說假話。

鬱燈泠不信了,這下輪到她坐立不安。

鬱燈泠原本的欣慰無影無蹤,以為他好不容易要謀反了,正高高興興的,結果話鋒一轉,突然變成她要看醫師。

鬱燈泠抓著袖子拍桌道:“不許。不許他進宮來。”

薄朔雪挺了挺胸膛:“這怎麽可以?阿燈答應過的,但凡是我要見的人,盡管進宮來便是。”

這下他倒是理直氣壯了。

鬱燈泠吵他不贏,一揮手,將他趕了出去。

薄朔雪乖順從命。

到了屋外,薄朔雪才按著胸膛長鬆一口氣,將偷偷塞進袖口的紙條拿了出來。

看著上麵零零散散的詞句,薄朔雪耳根薄紅。

還好沒被阿燈看見,這等簡陋言語,根本不足以表達他的心緒。

誰能想到得到呢,京城聞名的才子薄小侯爺,卻為了寫一封情信這樣犯難。

日夜思量,改改寫寫了千百遍,卻寫不出一篇滿意的來。

薄朔雪抿了抿唇,小心收起字條,紅著耳朵離開。

第二日,王傑引薦的人到了。

薄朔雪先去見了見。

那傳聞中的名醫名叫洛其,模樣甚是年輕,長相清秀,還長著一張娃娃臉,看起來隻有十六七歲的模樣。

雖然看著實在太過麵嫩,薄朔雪也並未失禮地上來便質疑他,而是溫和地問了問:“聽王公說,洛公子師承北海神醫曲翁,是否確有此事?”

那名叫洛其的少年似是早就料到他有此一問,小臉板著也不說話,從兜裏掏出一塊木牌遞了過去。

木牌上是北海神醫的家徽,尋常人仿造不得,洛其有這木牌,看來不僅僅隻是徒弟,更是關門弟子。

薄朔雪心中踏實了幾分,將木牌遞送回去,淡笑問:“洛公子年輕有為,技藝非凡,怎會與王公相識的?”

王傑雖然做藥商十幾年,但隻是一介普通白衣,無權無勢,怎會認識這等人物。

洛其也淡淡道:“意外。”

薄朔雪看似溫和,卻並不相讓:“哦?是何等意外,在下很是好奇。”

洛其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出門遊曆,餓暈在路邊,他給了我一塊餅。”

薄朔雪:“……”

這也行。

看來北海神醫的弟子遊曆四方,是實實在在地遊曆啊。

包袱裏一塊餅子都沒有。

薄朔雪起身,抬了抬手示意請他移步。

“抱歉,隻因要請你看診的這人十分貴重,才不得不小心謹慎,多問幾句。”

洛其擺了擺手,表示並不在意。

薄朔雪瞥眼瞧著他,一邊走著路,一邊冷不丁又問了一句:“既然王公於你有救命之恩,又為何會舍棄王公,來宮城投奔我?”

洛其目視前方,眼神純澈,像是沒思考的樣子,飛速答道:“因為王傑說你這裏的夥食更好。”

薄朔雪:“……”

薄朔雪:“王公說的沒錯。”

兩人一邊聊著,一邊走到了衣香園。

薄朔雪請他稍候,自己進了殿內,四處尋找了一圈。

“殿下,殿下?”薄朔雪輕聲呼喚著。

可榻上、桌邊、洗浴池,到處都沒有人。

薄朔雪抿了抿唇,叫來一個宮女詢問了一番。

“殿下在何處?”

宮女支吾搖頭,卻不做聲。

薄朔雪蹙起眉:“問你就答,是不知道,還是怎的。”

宮女更加用力地搖了搖頭,還加了擺手的動作,指一指自己的嘴,又做了一個切掉的動作。

不能說,說了就會被長公主把舌頭切掉。

薄朔雪深吸一口氣,扶了扶額。

這下不好了。

知道要看病,長公主悄悄躲起來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