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外人在, 薄朔雪緩步走近,對鬱燈泠行了一禮。

“殿下,黎郡的事已辦妥了。”

鬱燈泠的眼神有些遲滯, 見到薄朔雪,看了一眼後, 慢慢移開目光, 沒說話也沒應聲,隻是手上的動作停了停。

薄朔雪心裏一沉。

難道湊得更近,試圖擋一擋鬱燈泠看向那些伶人樂官的視線。

鬱燈泠的竹條停下, 她所指的那個方向站著的舞女也停了下來, 小心地偷偷喘氣, 似乎生怕呼吸得大口一點, 就會招致殺生之禍。

見她停,鬱燈泠一抬眸,又揚起了手中的竹條。

竹條上下搖晃,正指著的那幾人倒吸一口冷氣,拖著疲憊的身子再次舞動起來。

他們是平慈宮送來的樂人,從淩晨開始到現在,他們幾乎沒有停歇過, 隻要那根竹條指到自己, 就絕對不能停下動作, 否則會被長公主挖去耳朵眼睛。

薄朔雪在旁邊看了一會兒,也察覺出幾分不對勁。

阿燈不像是在取樂, 倒像是在罰人。

這幾個看著麵生的伶人怎麽招惹阿燈了?

薄朔雪目光炯炯,看向周圍一圈人。

“你們幾個……”

薄朔雪忽然開口, 其餘人全望了過來。

鬱燈泠手上的動作也頓了頓, 再次把目光投向他。

原先燈宵宮裏的宮人受了委屈, 便喜歡找薄小侯爺告狀。

薄小侯爺便總會吸引她的注意力,讓她不再罰他們。

這次,難道又是如此。

薄朔雪聲音抬高:“力道再大些。胳膊腿兒擺那兩下是糊弄誰呢。”

院內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怎麽又來了個惡煞?

鬱燈泠眸光動了動,探究地看向薄朔雪。

看來,薄小侯爺也並不似旁人所說的那般,麵若觀音,心地慈善。

一起子伶人又蹦躂了半個時辰。

鬱燈泠沒說話,薄朔雪便也沒開口,隻靜靜站在一旁等著。

直到鬱燈泠終於覺得乏味了,才開口令他們停了下來。

伶人盡皆退下,薄朔雪才又湊了上來。

“阿燈,你猜我在黎郡查到什麽。”

鬱燈泠無甚反應。

薄朔雪又道:“這事情蹊蹺得很,不過現在還缺少些許關鍵,等徹底查完再同你說也不遲。”

鬱燈泠依舊沒有回應。

薄朔雪奇怪地彎下腰,探過臉來,對準到鬱燈泠的麵前仔細地看了看,還伸手晃了下。

“阿燈為何不理我?”

鬱燈泠的目光茫茫落在薄朔雪身上。

昨晚離開平慈宮,周蓉又假意贈給她一班子伶人,說見她與薄小侯爺相處頗得意趣,便多送她些人,為她解悶。

她便讓周蓉看看,她是如何“解悶”的,否則,豈不白費周蓉的美意。

卻沒想到,薄朔雪回來得這樣快。

他不是說十日?

現在他突然回來,鬱燈泠竟回憶不起她之前是如何與他相處。

周蓉帶來的影響她雖然已經在盡量抵擋,但總是不可能完全消除。

更何況經年累月的打壓就如同陳年的毒素一般累積在身體中,慢慢積成了一個碗口大的難以痊愈的傷疤,每每觸碰,便會舊傷複發,又流出些昔年的惡膿。

麵對著薄朔雪的目光,鬱燈泠麻木地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一個字。

她應該對這個人說什麽?

鬱燈泠心中像是一個空空的木架,上麵落滿灰塵,根本無法找到五日前的自己。

自然,也就無法找回同薄朔雪相處的節奏。

她麵對著薄朔雪,像是一個一夕之間變得一無所有的陌生人。

薄朔雪被她呆呆地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微微蹙起眉,雙手撐著膝蓋,一臉疑惑。

“你眼底發青,瞳仁渙散,怎的看起來這麽辛苦。”

“該不會是同方才那些個伶人夜夜笙歌,以至於此吧!”薄朔雪警惕地發出懷疑。

“……”鬱燈泠依舊沒有開口,盯著他的眼珠卻隨著他動作的方向微微晃了晃。

“看你累的。”薄朔雪嗔怪了一句,伸手把她從椅子上抱了起來,“回去吧,回去睡一會兒。”

鬱燈泠的半邊麵頰挨著他的胸膛。

源源不斷的溫度從那邊傳了過來,貼在肩膀下方的耳朵能隱約聽見有力的脈搏。

……似乎並不陌生。

薄朔雪走動的步伐很是沉穩,鬱燈泠被放回了軟榻上,他朝著鬱燈泠一笑,轉身掀開珠簾出去,讓人準備浴池。

他連夜趕回來,到了燈宵宮才徹底算是心中鬆快,剛好同阿燈一起,補補眠。

拿過替換新衣,薄朔雪順便問了問:“殿下這幾日都做了什麽?”

捧著衣裳的那個小太監搖頭說不知。

薄朔雪蹙了蹙眉:“你莫不是討打,主子的事,敢這樣不放在心上。”

小太監又連連搖頭,解釋道:“侯爺走後,殿下去太妃宮中住了幾日,昨夜才回來,奴才實是不知太妃宮中的事。”

薄朔雪眉頭鎖得更緊。

太妃?

他看得出來,阿燈與太妃並不親厚,怎會平白無故去太妃那裏住?

而且,還那麽巧,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他離開京城的時候去。

……雖然太妃要如何安排,與他並無幹係,但薄朔雪敏銳地覺得有些奇怪。

更何況,阿燈回來後,疲憊成那副樣子。

到現在,他都還沒聽阿燈說過一個字呢。

薄朔雪仔仔細細洗漱了一遍,又在自己身上聞了聞。

確認氣味潔淨,才披上幹淨衣裳去寢殿。

鬱燈泠直挺挺地躺在榻上,一身森寒氣息,竟似乎比他第一次進燈宵宮那日還要冷些。

薄朔雪方才洗了把臉,手上還有些沒有擦拭幹淨的水珠。

他彈了下手指,灑了幾滴水珠到長公主臉上。

鬱燈泠眉眼受刺激地顫了一下,黝黑地望了過來。

薄朔雪立刻攤開手笑了笑:“對不起,別生氣,是放了花露的清水,不髒。”

見長公主依舊盯著自己,薄朔雪笑嗬嗬地半跪上榻,放低身子趴在了長公主旁邊,手肘撐著床榻,伸手輕輕抹去長公主臉上濺到的水珠:“別沉著臉啊,我還以為你看到我回來,不高興呢。”

一邊說著,薄朔雪一邊心口加快小跳了兩下,有些心虛。

他靜靜地等著長公主反駁自己的說法。

結果,等來的卻是鬱燈泠無邊的沉默。

鬱燈泠神色冷淡,看著他就像是看著一個從來沒有喜歡過的人,也不會在意他是不是失望。

薄朔雪也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伸手啪嘰一下覆上鬱燈泠的臉頰,揉了揉,再覆到她的眼睛上。

“好了,你累了,不想說話,睡覺。”

說完,薄朔雪換了個姿勢斜躺下來,伸手摟住長公主的腰際,將她整個人抱起來挪了挪,貼在自己懷裏,圈住。

他長長地一個呼吸,悠長的,聽得出來很舒適,很愜意。

就著這個抱著長公主的姿勢,薄朔雪安寧地閉上眼,翹了翹唇角。

回京就是好。

被包裹的感覺像潮水般湧了上來,四周到處都是,卻很溫和,很乖順,不會使她溺斃。

鬱燈泠被薄朔雪虛虛覆住的雙眼,在他手心下慢慢地眨了眨。

眼前的光被薄朔雪擋住,是昏暗的,卻並不可怕。

反而在越來越多地堆積一種安心。

如同春日雨後的草地,慢慢地冒出頭,越長越密實。

快要沉入夢想之際,薄朔雪感覺自己的袖子被扯了扯。

接著,溫潤的觸感貼上他的手指,似乎想要把他的手拉開。

薄朔雪想起來,長公主懼黑,便順勢鬆開手,臉頰在她頭頂貼了貼,夢囈一般呢喃道:“好了,不鬧你了,睡一會兒。”

這一次,長公主回應他了。

鬱燈泠的聲音清淩淩的:“你回來了嗎。”

“……”

薄朔雪唰地睜開眼。

他翻起身,雙肘撐著床榻,將懷裏的長公主困在其中,眼睛明亮地來來回回打量著長公主的神情。

“我回來了。怎麽突然這麽問?阿燈,你是不是想我了?”

鬱燈泠烏黑的眼珠也在他臉上慢慢挪動,雖然沒什麽表情,身上的寒氣卻似乎在漸漸散去。

薄朔雪哪裏管她回答是不是呢,伸手碰碰她的頭發,又碰碰她的耳垂,最後在臉頰上傻笑著輕輕刮了兩下:“我就知道,我們阿燈,這幾日一定是想我了。”

鬱燈泠垂下眼睛。

是這樣的,身上永遠暖和,說的話不著邊際,會給她當枕頭靠著睡覺,薄朔雪就是這樣的。

他回來了。

鬱燈泠腦海中周蓉的身影在慢慢褪去。

她不知道為何會有這樣的變化,但是她寧願閉上眼時,眼前閃現的是薄朔雪仿佛生怕沒人打他一般的笑容,也不願意是周蓉的臉。

鬱燈泠抬起手,握住薄朔雪的手指,看著他說:“你回來就好。”

薄朔雪霎時周身緊繃,僵硬不已。

他渾身上下熱烈躁動得像是有一座火山在他體內傾塌,熔岩侵吞了血脈,讓他立刻就能飛上天。

但是他克製住了,小心地低下頭來,雙唇微微顫抖著,輕輕吻上鬱燈泠的。

一開始的碰觸像兩隻一同回到洞穴的小獸彼此蹭了蹭打招呼。

很快綿軟的親吻越來越深,裹挾的溫度也越來越燙。

幾日的思念仿佛都傾注在每一次磨蹭和吸吮中,屋內響起連綿不絕的咂咂聲。

好半晌,薄朔雪才終於停了下來。

他眼神微微渙散,輕輕抬高身子,呼哧喘氣。

“睡……得睡了。”薄朔雪斷斷續續地說了一句,語氣好似是在勸阻自己,“好好睡一覺,我陪你。”

鬱燈泠烏黑的雙眸也霧蒙蒙的,過了會兒她點點頭,舔了舔嘴唇,拉著薄朔雪的手,圈到了自己的腰上。

然後側過身,很不客氣地把腦袋和半邊肩背都枕到薄朔雪身上,安穩地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