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與當今陛下乃同父異母, 長相頗為肖似,而長公主與先帝更為肖像,尤其是頭戴珠冕, 身穿華服時,頗有天子之威。

朝臣無不退卻, 那位陳大人雖心有不甘, 亦隻得合手彎腰,向薄朔雪道喜。

他方才暗指薄小侯爺有其它手段,才哄得殿下如此信任, 殿下則轉眼便昭告群臣, 挑明了對薄小侯爺的寵信是來源於太妃之令, 更是來源於薄小侯爺自身的本事, 將他的話全數堵死,維護之心十分明顯。

見朝臣沒有異議,鬱燈泠才收斂了身周氣勢,重新半闔雙目。

竟有人突然冒出來,挑釁薄朔雪的尊嚴。

她怎麽能容許這種事發生?

她即將要成為薄朔雪日後最恨的人,令他迫不得已上門逼宮,怎能讓其他人吸引走薄朔雪的仇恨。

她若不允許, 沒有其他人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欺負薄朔雪。

薄朔雪站在旁側, 也怔怔看著長公主的側顏。

這般的長公主, 他倒像是不認識了似的。

平日裏殿下耍賴、偷懶,無所不用其極, 麵對他的態度更是輕佻、放縱,毫無君主之姿, 對他也一點都沒有尊重可言, 可在殿堂之上長公主對他的維護, 卻是十分果斷,又麵麵俱到,讓人挑不出一絲毛病。

下朝後,其餘臣子漸漸散去。

殿內變得空曠,薄朔雪抿了抿唇,走到正中,對長公主單膝跪地,想要道謝。

可龍椅上遲遲沒有回音。

等了一會兒,薄朔雪才抬頭看過去。

人一走,鬱燈泠便整個軟了下來,躺倒在龍椅上,將自己蜷成一團。

好似一條軟骨蛇,把腦袋一埋,不管不顧地就要打算睡了。

薄朔雪也顧不上跪了,趕緊站起來走上前,輕輕拍拍長公主的衣角。

“殿下,殿下。”

鬱燈泠被他喊得總算是動了動,卻是伸出一根手指,將扣在自己頭頂上的冠冕解開,再頂掉,任由那金貴珠冕滾落一邊,她舒舒服服地把腦袋往臂彎裏蹭了蹭,準備睡覺。

薄朔雪無言,輕聲勸道:“殿下,不能在這兒睡。”

“為何。”短短兩個字,蘊含著深深的不耐煩。

“會著涼,還會被別人看到。”

中幹宮可不像是燈宵宮,這兒都是外人,不能肆意。

鬱燈泠的眼珠在眼皮底下滾動了幾下,半晌,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她有點被說服,主要是,其實在這個地方她也根本睡不安穩。

至於為何睡不安穩也要硬睡,隻是因為她懶得動。方才在這張龍椅上坐了這麽幾個時辰,她腰也痛,背也痛,渾身上下都不舒服,便報複性地想要躺下來,一動不動才好。

鬱燈泠睜開一隻眼,另一隻眼仍舊緊緊閉著,瞟了眼龍椅之外,與軟轎之間的距離。

一步,兩步,三步……居然要足足五步。

嘖,好遠。

她根本不想動。

鬱燈泠的目光又轉回到蹲在自己麵前的薄朔雪身上,像是看到了什麽運輸工具一般。

她伸出兩隻手,朝薄朔雪展開。

“抱。”

薄朔雪長睫顫了顫,胸口咕咚一聲,忍不住滾動了一下喉結。

他屏著呼吸,托著長公主的肩背和膝彎抱起來,感覺到長公主的手臂環在他的脖頸上。

果然有些習慣是可以被培養的。鬱燈泠眯了眯眼,現如今這種騰空而起的感覺對她而言已經很是熟悉。

反正不需要她自己走路,鬱燈泠就感覺這種移動方式很方便,很好用。

鬱燈泠五步的距離對薄朔雪而言隻是邁兩下腿的事,很快薄朔雪又把長公主放在軟轎上,一旁候著的侍衛聽令抬起軟轎,回燈宵宮。

到了燈宵宮,鬱燈泠又懶懶躺在軟轎上朝薄朔雪一伸手,於是薄朔雪又任勞任怨地彎腰把她抱起來,放到榻上去。

接觸到許久不見的軟榻,鬱燈泠舒適地一滾。

雖然隻與這張軟榻分別一個上午,但是就感覺好像分別了一輩子一般。

世上每一處地方都是肮髒、勞累、痛苦的,隻有這張軟榻幹淨、清閑、自由,可以供她暫時棲息。

直到她魂歸萬裏的那一天。

鬱燈泠攬著枕頭靠了上去。

在外麵坐了那麽久,還沒喝過水。

鬱燈泠咂咂嘴,說了一個字:“渴。”

宮女趕緊倒了一杯涼茶,送到長公主唇邊。鬱燈泠稍稍抬起頭,含住杯壁吮了兩口,就又把腦袋縮回去,躺了下來。

除此之外,一動不動,像是全身經脈全被打斷了似的。

薄朔雪看到她這副無賴樣子,忍不住說了一句。

“殿下在燈宵宮內,和燈宵宮外,真是兩個模樣。”

在外麵,不怒而威。在屋裏,就成了一個廢人。

這般迅速的變臉,讓薄朔雪不由得感到神奇。

他垂眸看著長公主安詳閉目的姿態,第一次見到長公主時心中便有的疑團越來越深。

長公主分明四肢健全,頭腦清醒,究竟為何如此怠惰?

寧願頹廢在深宮之中浪費大好時光,也不願付出哪怕一點點努力,去成就事業。

分明以長公主的才智而言,隻要不自我放棄,便一定能大有所為。

薄朔雪靠近一步,彎起一條腿半蹲下來,輕聲說:“今日殿下在中幹宮裏,真是恩威並濟,有先帝遺風。”

鬱燈泠一聲不吭,好似沒聽到一般,但是耳朵尖動了動。

薄朔雪便知道,她一定沒有睡著,接著鼓勵道:“殿下既有治世之才,為何白白浪費?若是殿下多上幾次朝,便是天下萬民的福氣。”

鬱燈泠唰地睜開眼,警惕地轉頭看向薄朔雪。

“閉嘴。”

不要想哄騙她。

今日已經是個例外,她絕對不會再允許今日這樣的事發生。

她要待在這張榻上,直到天荒地老,什麽中幹宮,她再也不會去。

薄朔雪挑了挑眉,還想繼續說。

鬱燈泠眼神危險,提前阻止道:“若是再讓我聽到你說出‘上朝’兩個字,就割了你的舌頭。”

薄朔雪並不真的想惹怒長公主,深吸一口氣,隻得閉上嘴。

但卻始終不甘心,便換了個方式,試探道。

“難道,殿下今日從中幹宮回來,沒有覺得自己與從前不一樣麽?”

哪怕是能感覺到一點點成就感,也好。

有時候人就是缺少那麽一丁點美好的東西,所以才每天倦怠懶散,而若是得到了一點激勵,便會煥發全新生機,或許哪怕是連長公主這般扶不上牆的一團死灰,也能被點燃。

他問得如此認真,鬱燈泠決定給他點麵子,仔細想想。

想完之後,她發現,的確是有些不同。

薄朔雪聞言,心中一喜,強自按捺著興奮之情,連忙追問,有哪裏不同。

鬱燈泠微微抿唇,神情嚴肅。

以前的她,隻是麻木地躺在這裏,仿佛一切都那麽理所應當。現在的她,則是充滿珍惜地躺在這裏,仔細品味著什麽事都不需要做的、靜若鹹魚的每一分每一秒。

果然失去之後才懂得珍惜。

遺失之後才會感謝擁有。

鬱燈泠將自己的心得體會說與薄朔雪聽,換來的卻是後者一臉黑沉,像是鬱氣窒悶於心,以至於無話可說。

鬱燈泠遺憾地眨了眨眼。

終究,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她這等造詣高深的境界的。

勸誡失敗,薄朔雪仍舊不甘心。

長公主對待自己是如此得過且過,隻要餓不死,就一直餓著,隻要曬不死,就一直曬著,她對待自身,沒有一丁點的愛護可言,就仿佛是江上的一具泥菩薩,明知自己處境危險,極有可能漸漸被淹沒而亡,卻一丁點自救的念頭都沒有。

可是,她卻會為了維護他,而不遺餘力地與旁人爭辯。

薄朔雪明白,這是因為殿下心喜於他,所以才對他這樣好。

但是,他更希望,殿下能對她自己更好一些。

今日在朝堂上的事,薄朔雪本來打算同長公主道謝,但現在,他什麽也不想說了。

長公主就是這般,看似無心無情,但其實她最虧待的,並不是旁人,而恰恰是她自己。薄朔雪受著她的喜愛,受著她獨一無二的維護,這樣的感情,哪裏是一句話能謝得清楚的。

那些能說出口的輕飄言語,非但不能匹配長公主的厚愛,還有玷汙長公主之嫌。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以實際行動來報答。

長公主如今最需要的,便是強身健體,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絕不能再日日躺在**一動不動,這看似清閑,實則是對身體大大的有損。

他要以此為目標,督促長公主鍛煉起來,擺脫這些不良的習性,也算是報答長公主對他的情意了。

沒有了上朝的煩惱,鬱燈泠本打算與從前一般,一覺睡到天光。

但翌日一早,她還在朦朦朧朧的迷糊中,就感覺耳邊有了一道熟悉的聲音。

她揮了揮手,想把那道聲音趕走,它卻纏綿不去,怎麽也不肯消失。

最後鬱燈泠忍無可忍,抬手“啪”地打在那東西上。

接著,那聲音靜止了。

沒過多久,鬱燈泠身上的薄毯被掀開,她被一整個挖了出來,眼皮子前麵也變得一整個亮堂堂的。

鬱燈泠整張臉都皺到了一起,好不容易慢慢地睜開眼。

眼前,是衣香園的院子。

院子裏擺著石器、弓.弩、大刀。

而她整個人,被端在薄朔雪的懷裏。

鬱燈泠深吸一口氣,扭頭看過去,正對上一身勁裝、眉眼鋒利的薄朔雪。

見她睜眼,薄朔雪朝她展顏一笑,端的是俊朗不凡,如同清晨的陽光照在雪鬆峰頂上一般。

“殿下,從今日起,請與臣一道強身健體。”

作者有話說:

叮,錯誤的報答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