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燈泠貴為長公主, 她的宮中,自然從來隻有她說話的份。

有人攔在她前麵,替她教訓人, 這還是頭一遭。

鬱燈泠瞅著薄朔雪的側顏,咂摸了一番。

燈宵宮中的下人本就無甚根基, 隻不過憑著無人管製, 便一天天大膽起來,在背地裏做一些偷雞摸狗的小事。

被這麽敲打一番後,都慫得像鵪鶉一般, 瑟瑟發抖不敢出聲。

薄朔雪坦言道:“燈宵宮中日後要學的規矩多的是, 學不會的便不能再留下。後宮之中的主子大多都是長公主的長輩, 也不好將晚輩不要的宮人送去長輩的宮中, 便隻能發賣出去,為此,提前告明各位。”

底下靜默一片,過了會兒才齊齊應“是”,薄朔雪便讓他們各幹各的事去。

順手招來一個機靈些的小太監,指使去太醫院,請位太醫來。

鬱燈泠脊背僵了僵, 問道:“請太醫作甚。”

“給殿下瞧瞧。”

“我無礙。”鬱燈泠蹙眉, “不需要瞧太醫。”

薄朔雪隻當她是又要耍賴, 同那稚子不肯見醫師、不肯吃苦藥是一個道理,便好言勸道:“不開藥, 隻讓太醫看一看。”

且不說殿下如今臉上身上都有傷口,還染著風寒, 平日裏殿下畏寒腹痛, 也早就應當要好好調理。

鬱燈泠還要拒絕, 薄朔雪卻比她更加執拗,似有無窮精力,能跟她周旋到天荒地老。

最終,鬱燈泠默了默。

“要看便看吧。”

薄朔雪端正嚴肅的神情總算一鬆,化出點點笑意來,不自覺抬手,在鬱燈泠頭頂上碰了碰。

鬱燈泠蹙眉,下意識地後退躲避,把自己在椅子上縮成一團。

薄朔雪也似乎反應過來,愣了一會兒後,乖覺地收回手。

她無語地看向薄朔雪。

雖然早知道這是個膽子大的,卻沒想到他竟連長公主的頭都敢摸。

難道她是什麽三歲小兒不成?

但莫名的,鬱燈泠不怎麽想發脾氣。或許是因為猝不及防對視時,能從薄朔雪的雙眸中看到真心實意的誇讚和高興。

為了她願意看醫師而真真切切的高興。

“……”

鬱燈泠不理解,沉默地擰了擰眉,扭臉看向另一邊,不想說話。

一刻鍾後,太醫到了。

請人來的小太監機靈地對薄朔雪介紹道,這是位姓呂的太醫,有名的聖手,在宮中,大多妃嬪都點名要他看診,就連太妃也多對呂太醫青睞有加。

聽聞長公主有恙,呂太醫二話沒說,立刻就趕了過來,可謂是極其掛心。

薄朔雪點點頭,再去看那長公主。

長公主瞅著呂太醫,一臉冰雪孤高的疏離樣,仿佛隨時提防著。

薄朔雪想著這殿下說不定要逃跑,便大步走過去,守在長公主旁側。

望聞問切,呂太醫先觀察了一番,才拿出腕枕,要準備探脈。

“稍等。”薄朔雪攔了一攔,從自己懷中取出兩張嶄新的巾帕,墊了一張在腕枕上,另一張交給呂太醫,“請太醫纏在手上。”

呂太醫似有些訝異,看了薄朔雪一眼,到底也沒說什麽,點點頭,依言將自己的手指裹好。

鬱燈泠不肯動彈,薄朔雪便捉著她的手,放到了腕枕上擺平。這番動作,又換來呂太醫驚訝一瞥。

好不容易看完了,薄朔雪問道:“如何?”

呂太醫點點頭,輕鬆一笑,對長公主道:“殿下不必憂心,並無大礙。”

鬱燈泠無甚反應,似是早有所料。薄朔雪卻忍不住追問道:“無大礙,那是不是有小礙?殿下究竟有些什麽毛病,無須忌諱,說來便是。”

鬱燈泠皺了皺眉,不高興:“你才有毛病。”

薄朔雪連忙回頭安撫:“殿下別氣,臣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呂太醫看著眼前這一幕,略有些無言,但也隻能說,“殿下很是年輕,從脈象上來看,並沒有什麽不妥之處。”

薄朔雪眉心微擰:“脈象是否看得不全。殿下時不時腹痛,體虛畏寒,大熱的天也極少出汗,這分明……呂太醫,你再仔細瞧瞧。”

呂太醫怔了怔,沉吟一陣後說:“這些都是小症狀,且各人體質不一,不能如此籠統論斷。不過,我還是給殿下再開幾副療養強身的藥。”

薄朔雪眉心未曾放鬆,盯著那呂太醫,心中已蓄起疑雲。

這呂太醫,當真有實才?

但到底是醫者之言,薄朔雪即便心中腹誹,卻也絕不會當麵說出口。

隻略微垂著眼,點頭應下,再讓宮人送太醫出門。

“薄朔雪。”

清清冷冷的一聲,把站在門邊出神的薄朔雪喊回頭。

他大步走過來,坐在榻邊應道:“怎麽?”

鬱燈泠木著雙眼瞧著他,幽幽道:“不喝藥。”

薄朔雪一頓。

請太醫之前,他的確是對長公主承諾過不開藥。但呂太醫還是留了藥方,被這長公主瞧見了,特來警告他。

還挺警惕。

薄朔雪險些忍俊不禁,為表自己絕不背信棄義,舉起一隻手道:“不喝,一定不喝。”

那呂太醫看著不像是個有真本事的,顛來倒去淨會說些吉祥話,他開的藥方,不喝也罷。

鬱燈泠這才放下心來,又歪倒在榻上,不再理會他。

-

暮色四合,趁著夜色遮掩,一個小太監偷偷摸摸進了慈平宮。

這並非往日裏太妃接見的時辰,因此這一回,小德子在殿中跪了好一會兒,才終於等到太妃現身。

“娘娘。”小德子朝前膝行幾步,道,“有緊要之事,要奏請娘娘。”

太妃擰了擰眉,傳他起身說明來意。

聽聞小德子說,那薄小侯爺給長公主陪膳、送禮、規訓宮人,太妃都興趣寥寥,隻耐著性子往下聽,直到聽到薄小侯爺為長公主請了太醫,太妃手中的茶蓋落到杯上,摔出刺耳聲響。

“他竟如此自作主張?何時的事。”

“就是今兒傍晚。”小德子回道,“是請的呂太醫,小的聽了消息,立刻就尋機溜了出來。就現在這會兒,呂太醫恐怕還在宮裏呢。”

太妃緊繃的麵色緩緩放鬆,深吸了一口氣。

“呂陽倒不要緊,他知道該如何做。”

可這薄小侯爺在宮中,竟不如她原先想的那樣簡單。

這一會兒一個臉色,一會兒一個主意,怕是指不定什麽時候,真要亂了她的章程。

現在,這薄朔雪還動不得。

雖然動不得,但敲打敲打,還是可行的。

順便探探這薄小侯爺與鬱燈泠之間,究竟是唱的哪一出戲。

-

長公主已罷朝三月有餘,雖說是代為理政,但這也太怠惰了些。

諸位大臣聯合奏請太妃下了一道懿旨,兩日後,必須開朝。

這道懿旨下到燈宵宮,鬱燈泠隻當耳旁風,就像沒聽到一般。以前也不是沒有發生過這般事情,但鬱燈泠說不去就是不去,誰也奈何她不得。

但懿旨中,卻偏偏還有一句。

要薄小侯爺陪同殿下開朝。

鬱燈泠頓時很煩。

那個薄朔雪,非常聽周蓉的話。

讓他教騎射他就教,讓他陪著上朝,他也一定會來逼她上朝的。

周蓉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好手段。

想到明日要被捉著去幹活,晚上鬱燈泠就開始煩躁不堪。

她抓著錦被,將自己整個悶在了裏麵,恨不得隔絕所有人的視線。

而隻要隔絕他人的視線,她就可以變得不存在,徹底消失。

隻可惜,第二天早上,鬱燈泠還昏昏沉沉的時候,被子就被一把掀開。

提著錦被的宮女戰戰兢兢,恨不得跪下來求饒,顫聲道:“殿、殿下,是薄小侯爺叫奴婢這樣做的。”

鬱燈泠閉著眼,好半晌不應聲。

宮女這下當真跪在了地上,乞求道:“殿下,請您起來吧,侯爺還候在門外。”

往常,都隻能等著殿下自己什麽時候願意醒,這還是第一次,天剛微微亮,就要把殿下喊醒。

殿下若是發怒,要砍她頭,怎麽辦?

可若是不把殿下叫起來,屋外的侯爺若是發怒,說她不盡忠職守,要將她發賣出去,怎麽辦?

宮女內心惶恐至極,就差當場嗚嗚哭出來。

鬱燈泠躺得渾渾噩噩,好不容易有了一絲純粹的睡意,就聽見耳邊傳來細細的抽泣聲。

像是地府路邊生長的植物一般,招搖著手臂,朝她伸過來。

於是鬱燈泠就被哭醒了。

轉眸一看,一個婢女跪在一旁,正悄悄地抹著淚。

鬱燈泠:“……”

曾經她也曾設想過,自己有一天若是死了,燈宵宮這些宮女太監會不會也像其它宮中的人一樣,為她掉幾滴眼淚。

可是為什麽,她隻是睡一覺,這些宮女也要哭。

難不成,她把自己睡死了?

鬱燈泠剛一陣高興,就見那宮女抬起頭,和她四目相對。

迎著長公主森森的恐怖目光,宮女瑟縮著後退了一點,哐哐磕起頭來:“請殿下恕罪,請殿下恕罪。”

鬱燈泠:“……”

好吵。

她抬起兩隻手,堵住自己的耳朵。

本就醞釀得不夠的睡意,這會兒已經被打攪了個煙消雲散,還化作了胸腹之中的怒氣,燒得灼人。

她想睡覺,她不想動,不想幹活,不想起來。

一直吵她,煩死了。

為什麽人一定要起床?

她根本不需要起床,也根本不需要去上那個什麽鬼朝。

鬱燈泠閉著眼,冷斥一聲:“下去。”

宮女驟然被嚇,打了一個響亮的哭嗝,又接著磕頭。

“殿下不起來,奴婢怎的和侯爺交代?”

她為何要同薄朔雪交代?

若不是為了那個龐大的計劃,鬱燈泠現在就想把薄朔雪趕出宮去。

“閉嘴。”她森森地道,“不然,割了你的舌頭。”

宮女害怕地噤聲,掙紮了幾番,沒辦法地退了出去,跪在門外的侯爺麵前求饒。

“奴婢無能,殿下不願意起來。”

薄朔雪負手而立。因要上朝,他今日穿著一身深藍官袍,玉冠之下垂著綬帶,將麵頰襯得越發瘦削挺立,腰間配著魚紋白玉,令人見之耳目一亮,實在是萬裏挑一的俊美無儔。

薄朔雪瞟了眼翻著魚肚白的天色。

這個時辰對那位殿下來說的確是太早了。

可身為長公主,上朝是她應盡的職責,亦是她的權力,誰也不能替代。

哪怕她自己,也不能隨意放棄。

薄朔雪問道:“殿下衣冠整齊否?”

“整齊。”宮女點點頭,“昨夜的腰帶都沒散。”

那位殿下根本懶得動彈,無論是清醒還是睡著都是如此。因此,夢中也極少將衣裙弄亂。

“那麽,我自己去叫。”

說罷,薄朔雪提步推門,走進了殿中。

鬱燈泠依舊雙手緊緊捂住耳朵,聽見他走進來的腳步聲,心中早有準備,側腰滾了幾圈,把自己滾進了被卷裏去,在角落裏躺平了,偽裝自己隻是一條不會說話不會動彈的棉被。

但薄朔雪很顯然並不是瞎子。

他走過去揪住鬱燈泠的被角,作勢扯了扯。

“殿下,這被子是要臣掀開,還是殿下自己解開。”

這幾日的經曆讓薄朔雪已然學會了一個道理,那便是長公主犯倔的時候,永遠不要和長公主講道理。

直接上手就行。

長公主自有一套歪理能對付所有人,旁人在她的歪理裏也決計說不過她。

但大約沒有多少人對長公主動過手,因而在應付這一方麵,長公主還缺少點經驗。

鬱燈泠先是一動不動,像是鐵了心假裝自己不存在。

直到感到自己身下的錦被當真被扯動,而她就如同果殼裏的果實一般被帶著扯向床榻外,整個人落入他人掌控之中。

鬱燈泠有些慌了,這薄朔雪,又欺君犯上。

她從被窩裏鑽出來,冒了一個頭。

平日裏像是水墨畫一般素白的臉因為方才那陣的憋悶生出一點紅暈,難得地點綴在眼尾、臉頰,襯得她那雙黑幽幽的雙眼也仿佛有些水光之意。

“你,”鬱燈泠眉眼微斂,含怒指責道,“你要對我動粗?”

薄朔雪鬆開揪著被角的手,故作訝異道:“我並未碰到殿下一分一毫。”

鬱燈泠垂眸看著被捏得有些皺巴巴的被角,不悅地伸腿踢開,斥道:“你也走。我早已說過,今日絕不會去上朝。”

“那殿下打算何時去?”薄朔雪不僅沒走,還逼近一步,“能不能給臣一句明話。”

“嗤,我為何要告知於你。”別問,問就是永遠不去。

“因為臣在等殿下。不僅如此,朝中還有許許多多的大臣,都在等著殿下。”薄朔雪俯下身來,與鬱燈泠平齊的高度,直視著她的雙眼,似乎試圖從其中找到她如此抗拒的原因。

“……”鬱燈泠沉默了一陣,“他們等的不是我。”

“怎的不是?”

“他們等的是一位帝王。今日我代理政事,他們想要我上朝,明日更朝迭代,他們自然就等新的帝王。比如說,”鬱燈泠抬眸直直看向薄朔雪,目光中有鼓動,有期待,有不顧一切點燃的野火火種,“你。”

薄朔雪怔愣住。

方才那一瞬間,他仿佛在長公主軟綿如泥、懶散不堪的表象之下,觸碰到了不一樣的東西。

是極硬極冷的,帶著最後一絲活氣,像是忘川旁,有人舉著千年寒骨點燃當做引路的火把。

但這種感覺稍縱即逝。

因為長公主說完後,又如同沒骨頭的蛇一般,滑溜溜地躺倒了下去,閉著雙眼安詳道:“所以,你去幫我上朝吧。”

薄朔雪:“……”

他再被騙他就是傻子,真的。

這位殿下為了不幹活無所不用其極,早就說過不能同她理論胡扯,隻能力行。

薄朔雪抿緊唇,彎腰將長公主抱了起來。

這不是第一回 做,薄朔雪已然是輕車熟路,隻不過這一回長公主未著外袍,隔著柔軟貼身的衣料,懷中人的觸感和溫度都越發明顯。

鬱燈泠懵了一下,趕緊伸手推他。

她不愛動,所以以往都不掙紮,但是現在薄朔雪可是要捉她去幹活,再不掙紮就要付出更多的力氣了。

鬱燈泠推不開他,就抬腳踢,但也很快被薄朔雪捉住。

他一隻手掐住鬱燈泠的一隻小腿,叫她不要再動。

踢打晃動間,綢褲順著小腿滑下來一截,恰好叫薄朔雪的手心實打實地摁在了長公主的肌膚上。

鬱燈泠本就體溫偏涼,相比起來,薄朔雪的手如同一隻滾燙的鐵箍,圈著她牢牢動彈不得。

鬱燈泠身軟骨纖,被圈著不至於痛,但腳上的束縛感讓人瞬間緊張。

“鬆開你的蠢手。”鬱燈泠語氣凶惡。

“放我下來。”

“不然,打斷你的腿。”

聽著一聲接一聲的命令或怒罵,薄朔雪無動於衷。

為了減少長公主的掙紮,免得她浪費更多不必要的力氣,薄朔雪十分貼心地將她的小腿攥得更緊。

長公主很纖瘦,但因為她極少運動,身上的肉都軟乎乎的。

薄朔雪一用力,手指便掐了進去,膩滑的小腿肌膚柔韌地嵌在指腹之間,密密切切地合著,好似用力捏著一塊放涼的白玉糕。

他把人放到了梳妝台前的椅子裏,直起腰之前,在長公主耳邊附語道:“殿下若想下令,還是穿著朝服更有分量些。如今這般,臣隻當做沒聽見。”

說著,薄朔雪鬆開手,垂眸看了一眼。

長公主的小腿上果然被捏出來幾道白痕,白痕邊緣還有一圈淺淺的粉紅,隨著他手指的離去,在慢慢地暈染開,覆蓋那幾道白痕。

鬱燈泠氣得頭昏。

堂堂長公主,被一個侯爺搬來搬去,做這個做那個,滿屋子的下人,竟都垂著頸子當縮頭烏龜,沒有一個出來阻止的,真是叫長公主感到絕望。

薄朔雪說得對,她應當早些管束下人,也不至於到了今日,她隻是不想去上朝而已,都沒有人幫她。

侯爺一個眼神,負責梳洗的宮人立刻上前,動作利落且熟稔地伺候殿下洗漱梳妝更衣。

薄朔雪退出殿外,又等了一炷香的時間,殿內的門總算再打開,鬱燈泠已被換上長公主朝服,點上簡單妝容,坐在椅子上。

她闔著雙眸的恬靜模樣,好似原先的漂亮人偶被裝點了一番,變得更為華美,也更有生氣。

薄朔雪抿了抿唇,跨過門檻,走到長公主麵前。

長公主不用睜眼,已然辨別出來人,朱唇微啟,一字一頓道:“薄朔雪,你要為你的無禮付出代價。”

薄朔雪負手問:“現在?”

“自然不是。”她還沒想好要讓他付出的代價具體是什麽。

“那現在便去上朝。”薄朔雪一副時間不可浪費的態度,朝鬱燈泠平攤出一隻手心。

鬱燈泠唰地睜眼,烏黑的眼瞳幽幽地瞅了他一會兒,在薄朔雪都幾乎能夠將她眸中的惱怒、煩躁、不滿各種情緒分別稱重之時,鬱燈泠才伸出手,搭住薄朔雪的手心,讓他扶著自己上轎。

軟轎到中幹殿時,滿朝文武已經等了半個時辰有餘。

不過好在,這一回他們到底還是等到了。

不像之前一樣,讓他們白白站一上午,卻連人影都看不到。

鬱燈泠是一步也不肯多走,宮人們抬著軟轎,穿過了屏風,直接到了龍椅旁側。薄朔雪掀開轎簾,將人扶了出來,帶上龍椅坐好。

鬱燈泠歪歪扭扭地靠在龍椅子上,她的朝服底色依舊為白色,坐在偌大的龍椅上,像是盤踞了一條柔軟無骨的小白蛇一般。

見人安安分分坐下了,薄朔雪總算鬆了一口氣,束手在一旁側立。

底下百官愣了一會兒,才一個跟著一個地行禮:“殿下萬福金安。”

鬱燈泠木然地看著他們,不說話。

身側的薄朔雪壓著嗓子輕咳兩聲,鬱燈泠才開口道:“免禮。”

右下首的宦官率先拽著詞句唱喏了一番,歌頌長公主殿下多麽賢能,聽得底下文武百官臉都綠了。

三個月不上一次朝,還賢能,好意思嗎。

若不是先帝膝下的其他皇子公主都有了自己的封地,或嫁出了宮,哪裏能輪得到這懶散不成器的長公主來代理政事。

不提還能忍,一提起來真是氣煞人也,偏偏還要弓著腰聽這些歌功頌德的屁話,哪個心裏會好受。

若不是怕掉腦袋,真想讓這個胡吹胡擂的宦官閉嘴。

“閉嘴。”

竟真的有人出聲。

心中正腹誹的大臣們嚇了一跳,想抬頭看看是誰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

結果看了之後更加驚恐,竟是長公主自己說的。

鬱燈泠用手指揉著額角,叫那個宦官噤了聲。

她簡直懷疑這人的嗓子眼裏是不是藏了一卷老長老長的小紙條,不然為何廢話這麽多,半天都說不完。

她一點都不想在這裏浪費時間。

什麽朝政,什麽要事,與她何幹。

這些人,以後都是薄朔雪的臣民,他們應該拜的,是薄朔雪才對。

可惜,這大實話她現在不能說。

隻能趕緊應付一下了事。

鬱燈泠掃了一眼底下的人,冷冷道:“有事快說,無事退朝。”

退朝?退什麽朝,這三個月來,好不容易才開一次朝!

那些有頭有臉的重臣可以到燈宵宮去找殿下當麵議事,其他身份不夠緊要的臣子可去不了,當然隻能抓緊上朝的機會。

百官頓時激動起來,一個個爭著開口,很是積極。

好幾個人發完言,鬱燈泠卻也沒有一絲反應。

台下的人不由自主靜了下來,這一安靜,才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龍椅上的長公主戴著冠冕,流朱半遮半掩住麵容,看不大清。

但仔仔細細地看,也能看出來,這長公主竟在閉目養神。

說好聽點是閉目養神,要是說不好聽點,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然睡著了。

他們說了半天,等於是白說,人家根本沒聽。

底下百官登時憤憤不平,隻是不敢直言。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臣上前一步,麵色端肅含怒,舉起手中笏板,擲地有聲道:“殿下若是身體抱恙,還請照以往休朝便是,老身也樂得休息!”

他說這話,看似是在體諒長公主疲憊貪睡,但實則卻是在嘲諷:若是想睡覺,還假惺惺地開朝作甚?

薄朔雪擰了擰眉。

他也能理解這位大臣的憤怒,畢竟,薄朔雪知道這位大臣,出了名的性情剛直,本早已到了安享天倫之樂的年紀,但他最記掛的還是國事,不肯請退,日日守在崗位上。

他如此年邁,還能接到開朝的消息便披星戴月地趕來,長公主實是不應該如此怠慢。

但,長公主畢竟身為君,不能在臣子麵前丟了顏麵,亦不能如此任人嘲諷。

薄朔雪從旁側走出,朗聲道:“諸位大人不必憂心,殿下未當朝處理之事,想必是還需思量,另有定奪。”

這聽著還像話。

此言一出,底下的**漸漸平息了下來。薄朔雪再度退回了不起眼的位置,低調地垂眼看著地板。

但他總能察覺到,有幾道目光,似是在暗處打量著他。

鬱燈泠隻是困倦,但並未真的睡著。

這些個大臣稟報的跟折子上說的事情沒什麽差別,也不重要,聽在鬱燈泠耳中,像是一堆廢話。

所以她不耐煩聽,閉著眼半睡半醒。

聽見薄朔雪的聲音,鬱燈泠又睜開雙目,瞅著底下。

“你這話,誰都會說。”那白發老臣哼的一聲,甩袖走到薄朔雪麵前,依舊滿臉怒容,對著他咄咄逼人道。

“誰知道殿下回去以後,看還是不看,思量還是不思量?殿下如此年輕,便自負不與臣等商量,若是思量不周,你負責?”

薄朔雪身形絲毫未動,如同一株鬆柏一般,擋在那老臣與長公主之間。

看在眾人眼中,便是受了欺負,薄朔雪越是沉默,便越是像被懟得說不出話來。

其實,薄朔雪並沒在意,反倒是有些放縱這老臣對他發脾氣。

隻要不當麵頂撞殿下,就不會壞了君臣之間的關係。但是這大臣言語無狀,終究對長公主不利。

薄朔雪思索著如何應對,背後卻傳來鬱燈泠的聲音。

“盧大人,你有何事要奏。”

鬱燈泠稍稍坐直了些,將那白發老臣喊了過來。

盧大人昂著下巴,高聲道。

“除了要事,臣從不啟奏。隻是不知,殿下是否能給臣一個答複。”

聽這話音,薄朔雪便猜到,這位盧大人應當是要出難題了。

殿下久不上朝,難免有些臣子心中會有不滿的情緒,有極端者,甚至會想辦法為難殿下,恐怕殿下難以應對。

“但說無妨。”

“殿下,上月我等到西郡救旱災,可帶去的糧食絕大多數都被當地豪強奪去。那一千擔白米,最終沒養活幾個難民,反而養肥了一群刁民!西郡郡守對此卻連番推諉,殿下說,如此貪贓枉法之臣,該當如何處理!”

盧大人語氣激憤,手指直指一旁的謝大人。

謝大人與西郡郡守乃是同族,平日裏沒少在殿堂上、奏折上為彼此說話,可謂是一條心。

被當眾這樣指摘,謝大人亦不堪忍受,上前一步阻攔道。

“盧大人,你這話就有失偏頗了。西郡受災,西郡郡守自是忙亂不堪,你想賑災就賑,被人搶了也是你們管理不當,更何況,搶糧食的亦是災民,隻是富裕些罷了,又不是官府搶了你的糧,如何能賴到西郡郡守身上?你這不是故意給人添麻煩嘛!”

“你!說出這樣的話,你心中可還有廉恥!”

鬱燈泠又閉上眼。

她早就知道了,朝堂之事,哪裏有什麽神秘的,到最後,無非是你死我活地吵起來,為了各家利益而已。

安那些好聽名頭,作甚?

盧大人說到激動處,從懷中掏出一個小袋,袋中裝滿白米,他倒了一些在手中,對著諸位大臣道:“這般米粟,是我等精挑細選而出,諸位是根本看不上的,可在西郡,它就能救一家子的命。若是連這都不重視,憑何臉麵當父母官!”

“你莫要在這兒煽動,我何時……”

“盧大人。”鬱燈泠出聲打斷,“我有辦法。”

盧大人捧著那把白米走近。

鬱燈泠對著那捧米看了一會兒,忽而伸手,隔著手絹從桌上沙盤中取出一些細沙,灑進盧大人手中的白米裏。

盧大人嚇得一退:“殿下這是作甚?為何平白弄髒糧食?”

鬱燈泠打了個哈欠不答話,碰過沙盤的手嫌棄地垂在一旁。

薄朔雪看著這一幕,眯了眯眼。

開口道:“盧大人,殿下此舉的意思是,你送去的白米是好東西,可好東西就會引人覬覦。若要解眼前之困,幫到真正該幫的人,便不應送如此好的米。”

“而刁民爭搶之事,須得仔細查清懲處,也不是這一日兩日之功。”

送的糧食太好,難道也是一種過錯?

盧大人不忿地想要反駁,可再仔細一思量,喉中的話便咽了下去。

的確有幾分道理。

一陣沉寂過後,盧大人向龍椅拱手行了一禮,退了下去。

“謝殿下。”

薄朔雪的目光,也不由自主看向了長公主。

她依舊一臉困倦,像是根本不想為了任何人負責一般,冷漠無情,是個極不稱職的君上。

可是,若她當真枉顧百姓生死,又怎會想出那樣的法子。

她並非如同眾臣所說的那般不堪。

“嗬嗬,薄小侯爺,真是好一朵解語花呀。難怪殿下如此欣賞薄小侯爺,上朝都要貼身帶著,私下裏,恐怕更為器重吧。”

一道笑聲,打斷了薄朔雪的沉思。

他微微蹙眉,轉眸看過去。

說話的是陳家的人,與薄家向來不大對付,但薄朔雪從未有得罪過他們。

解語花,這慣常是用來形容女子,用到薄朔雪身上,顯然是別有用心。

他與殿下之間,除了君臣之外,的確是另有隱情。

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被點出……薄朔雪攥緊手心,眼眸晦暗不明。

鬱燈泠微微一頓,慵懶開口道:“沒錯。”

她一出聲,所有人的心神都被吸引了過去,等著她的後話。

鬱燈泠道:“薄大人天資聰穎,能斷常人不能斷之事。從今往後,我未定奪之事,交由薄小侯爺定奪即可。”

朝臣一片嘩然。這薄小侯爺原先連官職都無,就近段時間才封了一個上柱國,怎的還能替殿下定奪朝政大事了?

薄朔雪自己也嚇了一跳。

他知道殿下慣愛胡來,卻沒想到,如此大事也能亂來。

他終究隻是外臣,怎能直接替殿下決議?

哪怕是長公主夫婿,也沒有這樣的權力。

薄朔雪目光朝人群中看了一眼,對上自己叔父的目光。

那目光中帶著擔憂和譴責,顯然是在質問薄朔雪,何時蠱惑了殿下,讓殿下說出這種話。

薄朔雪深吸一口氣,低頭單膝跪在了鬱燈泠麵前,拱手道:“殿下不可。”

鬱燈泠的目光悠悠轉過來,落到他身上。

“為何不可。”

“臣實難當此大任。”

殿下任人唯親,他可不能如此無狀。

鬱燈泠打量著他。

“你是太妃懿旨封的上柱國,亦是太妃欽點你輔佐我,是也不是?”

薄朔雪抿抿唇。

“是。”

“我欣賞你的能力,相信你能處理好這些事務,所以才交托於你。”鬱燈泠眸光四下掃了一圈,不怒自威,“宮中如今除了我與太妃,還有誰主事?是不是,要我去把陛下叫醒問上一問,征得他的同意?”

底下人麵麵相覷,沒有一個敢接話的。

誰人不知陛下昏睡養病,誰敢打擾?

“既不需要他人同意,從今往後,便這樣辦了。”

“見到薄大人,與見我無異。”鬱燈泠單手支頤,冷漠的黑眸四下漫掃一圈,“如此,我倒要看看,誰還敢對薄大人言語不敬。”

作者有話說:

謝謝寶子們資瓷~這章評論發小紅包啵啵啵!我真的好懶,尤其是寫這個文好像被長公主傳染了,天天想擺爛日更兩千(不是),希望大家多多給我評論,當做我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