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還是薄朔雪先妥協。

深吸一口氣,對太監吩咐道:“放馬車上去。”

宮女們帶著椅子、遮陽扇、水盆、幹淨帕子、吃食果盆等物,裝了滿滿一籮筐,隻不過是去練個騎射,卻好似要搬家一般。

薄朔雪看在眼中,皺了皺眉,倒沒有阻止。

自己單獨騎了一匹馬,領在馬車前頭。

他出身勳貴,又能文善武,先帝見了他總會關照幾句,幾個王爺也常常叫他進宮比試。

這皇宮之中,其它的地方他或許不算熟悉,但去練武場他是輕車熟路。

在一個最近的獵場勒馬停下,薄朔雪翻身下馬,迎著日頭,看身後徐徐過來的馬車。

馬車邊站著的太監束手束腳地候在一旁,等了好一會兒,馬車裏依舊一點動靜也沒有。

小太監忍不住輕聲喊:“殿下,殿下。”

裏邊兒的長公主殿下一點回應也沒有。

薄朔雪大步走過去。

一旁的小太監瑟瑟發抖起來,先前清清楚楚見著侯爺的冷臉,又看見侯爺與殿下對峙不和,若是侯爺發火,兩位主子吵了起來,他們這些小魚小蝦豈不遭殃。

薄朔雪一把掀開轎簾,冷臉看著裏麵的人。

“殿下,到了。”

鬱燈泠依舊是那懶成一團的樣子,貼著車壁,縮在角落裏。

費力地抬起眼皮,掃了他一眼,就小氣兮兮地收回目光,雙唇輕吐:“不。”

這個不的含義顯然很多,既有不要下車的意思,也有不要練騎射的意思。

她被捉上馬車,是因為薄朔雪力氣比她大,她就算逃跑,也還是會被捉住,所以她幹脆懶得逃。

但是這不代表她就願意練騎術。

太妃想要她做什麽,她偏不會做。

她就坐在這兒不動,薄朔雪總不可能逼著她上馬。

她果然拒絕。

薄朔雪心中早有準備,倒沒有著惱,反而被氣笑。

有人害怕,她才叫威嚴,沒人害怕,她就隻是耍賴而已。

在薄朔雪眼中,鬱燈泠隻是在耍賴罷了。

人都被他帶到靶場上了,想怎麽樣,哪裏是由她能說了算的。

薄朔雪跨步上了馬車,手壓在座椅上,靠近鬱燈泠,身軀籠罩需壓著她,作勢又要抱她下來。

方才還一臉淡漠的鬱燈泠立刻警惕起來,墨黑的眼睛盯著他,身子更加朝車壁內縮去。

薄朔雪冷笑一聲,收回手,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兩人的衣擺之間,隔著一拳的距離。

難道不是她對他□□熏心?她那麽防備做什麽,難道他還會上趕著。

“殿下。”薄朔雪壓低聲音,沉沉警告道,“你若要在這兒耗著,我便陪你耗著。一天學不會,以後天天都來,你難道願意每天在這兒坐,不想在屋裏躺著?”

今天日頭很好,馬車被午後的陽光直直曬著,再怎麽寬大,也還是越來越悶熱。

鬱燈泠終於慢慢地蹙起了眉。

這裏,的確不舒服。

但是她不怕不舒服。她可以忍。

鬱燈泠移開目光,不回答薄朔雪的話,靜靜地看著馬車一角,用沉默表示了自己的選擇。

兩個人並肩坐著,雖然一個身材高大、坐得筆挺,一個纖弱懶散,卻是一樣的沉默。

雖然馬車開了窗,但風卻好似一絲也不流進來。

封閉的空間裏,熱度越來越高。

鬱燈泠雙目無神,心中冷然想道。

難道,這個薄朔雪就是想熱死她。

可惜,他打錯了主意。

她體溫比常人要低,在熱死她之前,這個薄朔雪自己應該會先被熱死的吧。

就看誰先受不了。

她是不會輸的。

鬱燈泠在心裏默默數著數,等著薄朔雪什麽時候認輸。

薄朔雪身上如火爐一般,熊熊燒得滾燙,她坐在旁邊,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鬱燈泠想的倒是不錯,薄朔雪元陽充足,的確比她要容易熱。

但是她估錯了一點。

薄朔雪常年習武,酷暑暴曬,寒冰冬泳,什麽沒試過,坐在馬車裏這點悶熱,絕對不至於叫他受不住。

一炷香過去,鬱燈泠遊刃有餘。

一刻鍾過後,鬱燈泠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坐了小半個時辰,鬱燈泠終於開始有些微汗。

汗珠凝結在一起,連成一條細線,從背後的那條凹槽上滑過,感覺到那細微的癢意,鬱燈泠嘴角輕微抽了抽,身子不適地動了動。

而薄朔雪在一旁,甚至還能靜心闔目休息。

鬱燈泠閉了閉眼。

身上的汗珠越來越多,鼻尖也沁出一些。

她緊緊咬牙,瞳孔開始不斷地震顫、渙散。

終於,鼻尖的那滴汗凝結墜下,落到鬱燈泠的手背上。

鬱燈泠的手抖了抖,那好似不隻是一滴汗,而是一滴岩漿,能將她的手整個鑿穿。

她受不了了。

鬱燈泠緊緊皺眉,推開薄朔雪,快步下了馬車。

薄朔雪悠悠睜開雙眼,看著鬱燈泠的背影,麵上總算有了一絲誌得意滿,揚眉吐氣的神色。

“殿下。”

“殿下。”

外麵響起一片行禮聲。

鬱燈泠難受得眉心緊皺,肚腹之中隱隱翻湧。

宮人們圍在旁邊,沒人敢靠近,鬱燈泠徑自走到沙場邊,幾要嘔吐。

閉上眼睛強行冷靜了好半晌,才總算讓那翻攪的肚腸平息下來。

身後腳步聲靠近。

鬱燈泠扭過頭,冷冷地盯著來人。

薄朔雪,可惡。

拿了太妃的命令,就敢對她如此放肆,薄朔雪與周蓉果然才是一類人。

她為何要忍受這般痛苦?

薄朔雪逼她感受炎熱、肮髒的汗液,翻攪的肚腸。

每一樣都讓她惱怒。

見鬱燈泠認輸離開,薄朔雪終於覺得扳回一局,心情也跟著暢快不少。

他朝鬱燈泠的背影走去,正要開口,卻見鬱燈泠滿麵冰冷地扭過頭。

比起之前相處的每一刻,都要冰冷不少。

仿佛這不是疏離的冷淡,而是含著真真正正的推拒、厭惡,和排斥。

薄朔雪忽地一怔。

之前淡淡的得意也被冰凍住,甚至有了一絲無措。

她的唇色,怎麽這樣蒼白。

幾乎整個人都像張沒生氣的薄紙一樣。

難道是方才關在馬車裏,中了暑氣?

薄朔雪暗暗抿緊唇。

是他考慮不周。早知道這殿□□弱,他是不應該跟她強的。

“殿下,你是否……”

“跪著。”

“覺得頭暈”四個字還未出口,就被鬱燈泠打斷。

薄朔雪喉結滾了滾,側臉的線條也似乎變得更加剛毅了些。

君有令,薄朔雪一聲不吭,屈起一條腿,緩緩跪下。

鬱燈泠俯視著他的頭頂,看著他滿含屈辱跪下的樣子,才覺得舒坦了些。

這樣才對。

她根本不應該浪費時間,跟他廢話。

她要最大限度地讓薄朔雪被折辱,被欺淩,讓他再也無法忍耐,終至以下犯上,替她達成夙願。

“你冒犯了我。”鬱燈泠數著他的罪名。

“並非臣的本意。”薄朔雪唇線緊繃,試圖為自己辯解,“臣隻是想要教會殿下騎術。”

鬱燈泠眯了眯雙眸:“我不舒服。”這是他犯的第二條罪。

雖然其實與他無關,但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薄朔雪控製不住地抬頭,仔細看著鬱燈泠的反應。

她眉心不自覺蹙著,原本就白得幾近透明的臉更加沒了血色,頸邊的細汗黏住些許發絲,嘴唇有些幹,定然很不好受。

薄朔雪垂下目光:“……臣知錯。”

認罪這麽快。

鬱燈泠挑了挑眉,那也還是要罰。

“跪在這兒曬著。沒叫你,不能動。”

丟下這句話,鬱燈泠旋即離開。

宮女們早已搭好了遮陽傘,在寬大的沙場上遮出一片陰翳,又用帆布圍住涼榻。

鬱燈泠走過去躺倒在涼榻上,揚起脖頸,眉心蹙著,閉上眼,讓宮女小心翼翼地拿出嶄新手絹,用淨水沾濕,一點點擦去她麵頰上、脖頸上的汗珠。

薄朔雪頂著日頭單膝跪立,目光看著鬱燈泠那邊。

那目光沉沉的,複雜難辨。

長公主是先帝唯一的女兒,如今更是代管朝政,身份尊崇與帝王無異,於天下萬民而言,她便是掌中月,目上珠。

旁人都小心謹慎,生怕把她磕了碰了,他卻莽撞激進,害她差點生病。

便是叔父知曉了,也定是要訓斥他的。

這事的確是他做錯了。

因著這一層,薄朔雪心中原本的鬱氣也被打散了些。

顧不上計較那麽多了。

擦幹淨了汗,身上又重新變得清爽。

雖然衣服還沒有換,但是感覺已經在可忍受的範圍內。

身體上的不適褪去之後,胸中的不悅也就隨著消失。

其實她根本不會去主動感知什麽情緒,所以不管是喜還是怒,都來得很淡,去得也很快。

鬱燈泠休息夠了,才睜眼看向薄朔雪。

跪了那麽久,他俊美的白皙麵龐都被曬得有些發紅。

真是可憐。

這樣也好,至少不是完全沒有收獲。

鬱燈泠有幾分滿意,朝著他動了動手指。

“叫他起來。”

一旁的小太監連忙上去扶薄朔雪。

不過這點日頭,對薄朔雪來說不算什麽。

他沉默起身,雙眸直直看著鬱燈泠的方向。

小太監見了,大著膽子小聲勸道。

“侯爺,可千萬別跟殿下置氣啊。殿下的脾氣就是這樣,罰人都是常有的事。”

薄朔雪掃了他一眼,沒聽清這小太監說什麽,也沒認真去想。

他看著鬱燈泠,鬱燈泠被宮女簇擁著,朝他走了過來。

“薄小侯爺,你還要教我騎射麽。”

她問得冷冷淡淡,語帶嘲意。

似是拿定了薄朔雪已然被她嚇到,絕不敢再說什麽騎射之事。

薄朔雪在她臉上仔細看了好一陣,目光清澈,篤定道:“教。”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