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十萬八千裏,薄朔雪少見地用詞如此誇張。

薄大人愣了下,隻道薄朔雪是在玩笑。

便哈哈應道:“朔兒是在說胡話了,若要離宮廷那樣遠,豈不就是解甲歸田了?”

薄朔雪垂下眼睫,無聲苦笑。

他現在真分不清楚,究竟是寧願再不入朝為官、躲得遠遠的好些,還是為了那點抱負和薄家榮耀,繼續壓抑忍耐好些。

叔侄二人也就坐了一頓飯的時間,沒能聊更多的東西,薄大人便需啟程回府。

臨走前,不忘再囑咐薄朔雪,如今薄家勢大,已惹不少人眼紅,叫他在宮中一定小心謹慎。

薄朔雪都一一應下。

見過了叔父,再要往回走腳步就顯得更加沉重。

時不時想起叔父說的那句,“極硬的命”。

想到這句話,便又想到鬱燈泠。

薄朔雪眉心緊蹙。越是靠近衣香園,眼前便越是頻繁地閃過鬱燈泠那嫌惡的表情,心中的掙紮如荊棘一般蔓延長滿。

他如今雖然的確身在宮中,但絕不表示他心甘情願被看輕。

若那殿下當真覺得他沒骨頭,可以任意欺淩,薄朔雪定會叫她知道,她是大錯特錯了。

薄朔雪神色冰冷,想著這些事,眸光如刀鋒一般,便是尋常走路也走出幾分殺伐姿態。

衣香園的宮人見了他,不由得小心翼翼,屏氣凝神。

小聲稟報道:“侯爺,方才殿下來找過您。”

薄朔雪腳步一頓,移過眼去。

“找我?何事。”

那宮人又福了福身:“殿下沒說。奴才隻知道,殿下聽說侯爺是去了菡鏡亭與薄大人用膳,就沒有再過問。”

薄朔雪冷哼一聲,抬腿欲走。

找他能有什麽事。

以那殿下的脾氣,無非是又想作弄他取樂罷了。

宮人猶豫地看著他離開,一臉難色,卻又不敢阻攔。

薄朔雪寒著臉,轉了個方向,大步回了自己的臥房。

掩上房門,薄朔雪忍不住在屋裏踱著步子來回轉了兩圈。

找他?找他做什麽。

那位殿下,從來都是憊懶至極,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直,恨不得黏在榻上,從沒見她親自用自己的雙腳主動找過誰。

為什麽找他。

難道是察覺到他生氣了。

薄朔雪冷哼一聲。

可別真把他當成什麽禁宮孌寵了,惹惱之後還要再哄一哄的那種。

他隻會嗤之以鼻。

不過她找他到底有什麽事?

為什麽不說呢。

不說他怎麽知道重不重要?

薄朔雪停下踱來踱去的步子,臉色沉黑。

所以說,他真的很討厭那個長公主。

話都不說清楚,叫人心煩意亂。

似乎是察覺到他的不悅,門外小心翼翼地敲了兩聲,過了一會兒,他院裏服侍的小太監才小心翼翼地探出頭。

“侯爺,殿下派人來請,請您到衣香園去。”

薄朔雪眨了眨眼。

頓了少許,做出不高興的神情,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襟。

“知道了。”

走到衣香園時,薄朔雪的麵上依舊覆著寒霜,簡直是把不高興三個大字刻在了眉宇之間。

他大步跨過門檻,長腿帶動衣擺,力道優雅,又獵獵生風。

迎接他的,卻並不是那冷臉疏離的公主,而是一位年長些的嬤嬤。

站在門口,薄朔雪肩背直挺,瞥眼看著內殿。

珠簾輕輕晃動著,看不清簾後的動靜。

隻大約看見起伏的輪廓,似是純白的雲錦。

那嬤嬤緩步上前,從一個錦囊中取出一張布帛,遞過來道:“青台侯,請接太妃娘娘手諭。”

薄朔雪回神,看了那嬤嬤一眼,行了一禮,接過。

手諭中寫道:“夏烈節將至,帝王本應在此日鼓舞眾臣,奈何皇帝纏綿病榻尚未痊愈,隻能請長公主代勞。長公主從未親臨過夏烈節,還需多加練習,長公主既對青台侯十分寵信,即日起,便請青台侯輔佐長公主勤練騎射。”

薄朔雪:“……”

嬤嬤等了一會兒,不見回答,輕聲提醒道:“侯爺?”

薄朔雪憋著氣回答:“臣領命。”

嬤嬤點點頭,又叮囑道:“今個兒天氣不錯,太妃已經吩咐下去,準備好了練武場,請侯爺與殿下一同前往,今日便可開始練習。”

這麽急?

難道長公主找他兩回,就是為了這事。

薄朔雪唇瓣抿緊,不大甘願地點點頭。

嬤嬤滿意離開,薄朔雪卻徒留滿滿的荒唐。

夏烈節是燕朝傳統,在最熱的季節來臨之前舉辦一次圍獵,在圍獵開始前,天子需挽弓射日,意為向上天祈求這個夏季無洪無旱,平安渡過,也是為所有臣民射下一簇心火,鼓勵他們在這個最應當充滿生機的季節奮發圖強。

天子如今所有事務都是由長公主出麵,這夏烈節交到長公主手上,也是情理之中。

可,教長公主騎射?

她會乖乖聽話就怪了。

而且夏至日很快就到了,能練習的時間所剩無幾。

薄朔雪在心中搖頭,沉凝半晌,終究提步朝內殿走去。

掀開珠簾,那原本模糊的一團純白雲錦果然正是長公主斜倚在榻上。

她的側臉清冷寂靜,有著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生分。

薄朔雪氣惱地移開眼,道:“方才嬤嬤所言,你聽見了。”

他站著,嗓音從高處飄下來,更加顯得冷。

鬱燈泠微微睜開眼,瞅了瞅他。

“嗯。”

薄朔雪抿抿唇。

“起來,左右現在無事,去練習。”

“不練。”鬱燈泠拒絕。

薄朔雪對她的態度早有預料,但還是被氣得發笑:“怎麽?”

“不起。”鬱燈泠壓下自己懸空的一邊肩膀,帶動身子滾了一圈,滾到床的裏側,背對著薄朔雪。

薄朔雪咬牙,用最後一點耐心問:“那麽,殿下為何不想起床?”

鬱燈泠麵對著床帳,疑惑地皺了皺眉。

什麽不想起床?她是不起,不是“不想起”。

這是一個決定,而不是一個想法。

對她而言,沒有想不想的。

根本就沒有這個思考的過程。

既然已經躺在**了,那便一直這樣躺著就好了,不要有變化。她根本沒有花費心神去想“要不要起床”這件事。

反正她要一直躺著。

背對著自己的人不回答,沉默得好似他和她不在同一個時空一般,仿佛他被當成空氣完全無視。

薄朔雪再度咬牙:“殿下?”

鬱燈泠眉頭皺得更深,眼裏也浮出些許不滿。

她感覺到了,薄朔雪聲音裏的催促。他在催她回答。

可是,不要催她。

她根本就不會想。

更加就沒有這個“為何”。

不要催,不要催,不要催。

她不回答。

鬱燈泠抬起手,緊緊捂住自己的耳朵。

溝通再次無效。

薄朔雪放棄了用語言勸說,他本就不是一個多話的人,比起說話,他更願意用行動解決問題。

薄朔雪欺身上前,折起一條長腿,膝蓋跪在了寬大的床榻上,彎下腰從最裏麵把貼著床帳側躺的長公主挖了出來。

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

比起上一次,薄朔雪更加多了一分遊刃有餘的從容。

他直起腰,長公主就像被捉住的貓一般到了他的懷裏。

又是淩空的失重感,被人的手臂困住,鬱燈泠霎時有些慌亂,撲騰了兩下。

很快全身僵硬住,似乎是想把自己繃成一塊冰。

薄朔雪明顯察覺到了她的變化。

方才像條蛇一般沒有骨頭地軟軟靠在**的人,到了他手裏,卻突然變得僵硬無比。

薄朔雪抿了抿唇,快步走到屋外,馬車早已由太妃宮中準備好,薄朔雪第一時間把人放進馬車裏。

鬱燈泠立刻挪遠一些,貼到車壁上,到離他距離最遠的位置,神色才慢慢恢複成往常的淡漠無神。

果然是抵觸至極。

氣惱和不解再一次在薄朔雪胸中翻湧起來。

他並未主動招惹她,是她把他召進宮裏。

現在,卻又像躲避蟲蟻一般對他避之不及。

他早就知道的,這長公主根本就是滿口胡言。

口口聲聲地說什麽心喜於他,要他侍寢。

可連碰她一下,都叫她如此難受。

這態度,不說是厭惡,都已經算是客氣說法了。

惱怒纏絞著悶在胸口,難以說清它具體的來由和模樣。

她厭惡自己,對薄朔雪而言自然是好事,至少比當真要做她的孌寵好。

但是她一邊厭惡他,又一邊要強留他,究竟是為了什麽?這難道不是明晃晃地為了折辱他?

這樣的屈辱更讓人憤怒,但憤怒的根由似乎又不止於此。

薄朔雪怒氣沉沉,甩開袖子,也朝旁邊走遠兩步,與那長公主拉開更大的距離。

宮人們聽了吩咐,將平日裏長公主殿下用過的那張小弓放在金絲楠木盒子裏捧了過來,但左看看右看看,兩位主子之間隔著天塹,實在不知道先遞給誰。

到底還是侯爺好說話些,小太監捧著盒子,朝薄朔雪走了幾步。

薄朔雪哼道:“殿下自己要拉的弓,自己不驗?”

太監一頓,識相地又往長公主殿下那邊走了幾步。

鬱燈泠眼皮懶散地耷拉了下來,一臉犯困,靠在車壁上昏昏欲睡,根本看也不看,與己無關。

誰也不接這個盒子。

彎著腰的太監腦門直冒細汗。

作者有話說:

挽弓射日,向上天祈求別再這麽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