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碰了碰,愉快地回答:“昨天使館分大白菜,我正好路過,連夜番強進去,偷了不少。”

“又胡說!”

他看著我笑:“你管它怎麽來的呢?先想想怎麽吃了它。”

“哎喲,那就多了,醋溜,幹煸,涼拌,白菜肉絲炒年糕……”我掰著指頭數,數得口水都要掉下來了,最後我倆幾乎同時說,“豬肉白菜餃子!”

他大笑,把我推進司機副座,“走吧,到我那兒去,全套的家夥什兒,就看你的水平了。”

孫嘉遇住在市區最好的地段,一座灰色的舊式小樓,分左右兩戶,上下兩層。南麵整幅長窗正對著波濤粼粼的黑海。上回和彭維維一起見過的那個老錢,還有另外一個姓邱的中國商人與他同住。

我感覺怪異,無論怎麽看,他也不象能和不相幹之人和睦而臨的人。

對我的疑問,他解釋得雲淡風輕:“哪天死在房子裏,總算有人知道。”

“就是就是。”我再次想起失去的初吻,充滿惡意地附和他,“省得肉爛了都沒人知道。”

他回頭瞪我:“你一個小姑娘,怎麽說話這麽歹毒啊?”

我故作委屈地撇撇嘴:“我說的是實話嘛,你別不愛聽。”

我還真沒有說謊,安德烈曾講過一個故事,成功地惡心了我一個星期,看見肉就躲得遠遠的。

那個案子裏,有一個福建商人,被同鄉在室內殺死,屍體剁碎煮熟後衝入馬桶,堵塞了樓下鄰居的管道。鄰居請來修理工,打開下水道後,發現裏麵充斥著碎骨和爛肉。

鄰居還以為是被虐殺的貓狗屍體,氣憤之下當即報警。警察在管子裏掏啊掏啊,粉碎的內髒和筋骨取之不絕,最後看到一截人類的手指頭,所有人都唬在當場。

此案曾在奧德薩轟動一時,並引起房屋租金暴漲,因為當地人寧死不肯再租房給中國人。

“你說說,好好在國內呆著不好嗎?非要出來,結果把命賠在異鄉,圖什麽呢?”我十分不解。

對這個故事,孫嘉遇眉毛都沒有抬一下,自顧自熄了火拔下鑰匙,然後才說:“你還記得七公裏市場那檔子事兒吧?”

我點點頭。之前一直避而不談,如今他終於提到這件事。

“那小子身中一百多刀,幾乎沒了人樣,你知道為了什麽?”

雖然親眼目睹了那個命案,我還是狠狠打了個哆嗦,忙不迭地搖頭。

一百多刀,那得需要多大的恨意?

孫嘉遇冷冷地笑一笑:“他是青田幫的人,常年在‘七公裏市場’收保護費,作惡太多,場內的商人都恨透了他,實在忍不下去,湊了錢,想請烏克蘭當地黑幫做掉他。可惜那小子命大,提前得到消息,跑了。過了半年,他突然在附近出現,被人發現。一個電話,七公裏市場提前關市,滿場商戶幾乎傾巢出動。終於找到他,結果就是你看到的。”

我的腿開始發軟,簡直拉不開步子,想起當日遭遇,依然手腳冰冷。

“動手砍人的,大部分是他的同鄉,從沒有案底的清白商人。浙江人平常說話軟了吧唧的,砍起他來卻一點兒都不手軟,你就知道這家夥民憤有多大。”

我打著擺子問:“最終結案了嗎?”

“三十多號人,警察找誰去?法不責眾。同鄉會出麵,塞些錢這事就完了。中國人內部的事,警察才懶得管。”

我說不出話來,原來真相是這樣的。難怪他當時叮囑我,不要對警察說一個字。

安德烈也說過,自打中國人來到奧德薩,犯罪率就開始直線上升。有浙江和福建兩地黑幫迅速崛起的緣故,也因為喜歡身揣巨額現金的中國商人,很容易成為本地盜匪眼中的肥羊。

孫嘉遇還沒提到海關的盤剝、警察的勒索和同胞間的傾軋。就這麽著,都攔不住烏泱烏泱前仆後繼湧來的人群。

利字當頭,命可以排在第二位。商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奇怪的人。

“可不。”孫嘉遇回頭嘲笑我,“也幸虧你碰上的是這些商人,不然你這個倒黴蛋兒,早被人哢嚓滅口了。”

我忍著冷戰跟在他身後四處參觀,努力消化這些變態的故事。

這是一座俄式的傳統建築,原屬於前蘇聯的一位退休政府官員。房間內線條流暢的櫥櫃和壁爐,處處記錄著歲月的痕跡,已經陳舊的地毯和窗簾,仍然華美絢爛,依稀能感覺到往日的氣象。

廚房是典型的地中海風格,剛剛整修過,有幾處還能看到火燒過的黑色殘跡。操作台上則作料齊全,灶台上放著一口純正的中國炒鍋。

這幾乎是我夢想中的廚房,我歡呼一聲,上前躍躍欲試,“酸辣白菜?”

“你真會做飯?我以為藝術家都不食人間煙火。”他倚在門框上訕笑。

“你才藝術家,你們全家都藝術家。”我就地啐他一口。

不從事藝術的人,總以為藝術是浪漫的代名詞,其實藝術和其他職業一樣,也會遭遇生計問題。吃不上飯的時候,藝術什麽也不是,所以“民以食為天”才能一直是顛撲不滅的真理。

幹辣椒和白菜一進燒熱的油鍋,廚房裏頓時濃煙滾滾,歐式煙機形同虛設。我被嗆得連打噴嚏,眼淚汪汪地推開窗扇換氣。

菜才出鍋,就聽到大門被人打得一片山響。

我起初沒做理會,等了一會兒門外還是一片嘈雜,屋內卻無人回應,隻好自己提著鍋鏟出去開門。

剛把門上的鐵鏈取下,大門從外麵“哐”地一聲被人踹開,兩個頭戴消毒麵具的的人衝進來,一把推開我直奔廚房。

我踉踉蹌蹌退後幾步,尖叫一聲:“孫嘉遇!”

孫嘉遇聞聲從浴室竄出來。我驚魂未定地指著廚房,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他二話不說,拎起一把椅子就衝了進去。

我急叫:“喂喂,不是……”

話音未落,就見他臊眉耷眼地出來,一路陪著小心,把那兩人一直送出大門。

我好奇地探頭出去,看到門口停著兩輛消防車。

孫嘉遇回來,一屁股坐沙發上抱頭哀歎,“誰他媽的這麽多事兒啊?一個月兩次火警,房東會把我掃地出門。”

上一次自然是因為彭維維,可憐的鄰居已經被嚇得草木皆兵了。我知道闖了禍,躲在一邊吃吃笑。

他被我笑得惱羞成怒:“還笑?再笑我就把浴衣脫下來。”

他隻披著一件浴衣,渾身上下還在滴水,屁股下麵一片水印。浴衣帶子馬馬虎虎係著,看得出來,裏麵什麽也沒有。

突然間我麵紅耳赤,連忙把臉轉到一邊,真的不敢再笑。這人說得出做得出,我相信。

廚房裏一片狼藉,到處覆蓋著厚厚一層白沫。那盤酸辣白菜是不能吃了,另外一鍋清燉牛肉也受了連累,隻好倒掉。

我白流了半天口水,失望至極,不停地埋怨:“你說這些人是不是缺心眼啊?明明沒火他救的什麽火?”

看我一副沮喪的模樣,孫嘉遇反而笑了:“好了,你現在有事做了,打掃廚房吧。”

他也換過衣服,和我一塊兒跪在地上清理現場,兩人奮戰兩個多小時,才把廚房收拾清爽。

我一天沒吃東西,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肚子裏不停地咕嚕作響,最後的動靜實在太大,連孫嘉遇都聽到了。

他背過臉悶笑一陣,奪過我手中的抹布:“甭管了,回頭再說,我們出去吃飯。”

看看表已經晚上七點,我猶豫:“明天還有課,我該回家了。”

他不容分說,拖起我就往外走:“剛想起一地方,你肯定喜歡。快走,我也要餓瘋了。”

車輪碾在冰凍的雪地上沙沙作響,車一直往奧德薩郊外駛去。窗外漆黑一片,隻有前車燈的光柱裏,看得到大片飛舞的雪花。

不知為什麽,我有點害怕,老覺得有什麽事要發生,忍不住問:“咱們去哪兒?”

“拐你去賣。”他麵無表情,同時伸出一隻手,冰涼的手指在我脖子上摸索著。

明知他在開玩笑,還是忍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車子停在一座鄉間別墅前。他上前按鈴,大門先開了一條小縫,接著才左右洞開,應門的是一位當地裝束的老婦人。

孫嘉遇擁抱她,老太太則親熱地吻他臉頰,兩人說話語速極快,我一句也沒聽明白。

孫嘉遇回頭招呼我:“趙玫,過來。”

我慢慢走過去,他握住我的手,給老太太介紹:“妮娜,這是我的朋友。”

老太太對我點頭笑笑,帶著我們往屋內走。我注意到她的半邊身體是歪的,一條腿仿佛不聽使喚,走起路來異常艱難,卻努力保持著脊背挺直的姿勢。

我用力捏一捏孫嘉遇的手指。

“切爾諾貝利核泄露。”他用中文輕聲說。

我張大嘴看著他。他搖搖頭,示意我放鬆表情。

曾在網上看到過當年的照片,印象深刻。沒想到事隔十幾年,還能看到那場劫難的受害者。

進了別墅,隻聽得木地板在我們腳下咯吱作響,客廳內空蕩蕩的,僅有幾間簡單的家具。天花板上似乎有風掠過,屋裏屋外幾乎一個溫度。

老太太站住,和孫嘉遇說了幾句話,我隻聽得懂晚餐、廚房幾個單詞。

“我們去廚房,那兒比客廳暖和。”他簡短地翻譯。

晚餐很簡單,隻有一鍋濃湯,一點土豆泥,還有孫嘉遇帶來的列巴和中國雙匯肉腸。

我已經餓過了勁,對著餐桌上的食物直發呆,不明白這家夥帶我來這兒,到底什麽意思。

他把一片白白的東西夾我盤子裏。

我打量著,滿腹狐疑,“這什麽?豆腐?”

“嚐嚐,嚐嚐就知道了,烏克蘭名菜。”他特起勁地勸,我卻覺得他的笑容不懷好意。

咬一口,味道還行,就是口感有點怪,我猶豫著再咬下一小塊。

“還好?”他笑嘻嘻地問。

我點點頭:“到底什麽東西?”

“豬肥膘。”

“什麽?”

“鹽醃的豬肥膘。”他奸計得逞,樂得前仰後合。

我捂著嘴衝進衛生間,兜底吐了個幹淨。打小不挑食,就一個毛病,除了絞得粉碎的餃子餡,一點兒肥油都不能沾。

“你他媽的不是東西。”我吐得上氣不接下氣,恨不得刨個坑埋了他才解恨。

“嘖嘖,又說粗話,”他捶著我的背,還在貧,“這不你要求的嘛,豬肉白菜,咱一個都不能少。”

“滾開!”我氣得什麽似的。

“她沒事吧?”鏡子裏出現老太太微笑的臉,“如果沒事,請來書房喝杯咖啡。”

她的俄語緩慢清晰,我總算聽懂了這句。

通往書房的門一打開,我立刻傻了,如入夢境。原來這裏另藏著一個乾坤。

酸枝木裝飾的天花板,四壁通天到地的書架,所有的書籍分門別類放置得整整齊齊。

我一路看過去,各種版本的鋼琴曲集、歌劇樂譜和古老的膠木唱片應有盡有,整個房間如同一座包羅萬象的音樂圖書館。靠牆放著一座老式鋼琴,琴蓋開著,白色的琴鍵已經泛黃。鋼琴上方的整麵牆壁上,掛滿了不同質地的相框。

那些照片中的主角,都是同一個人,同一個年輕美麗的俄羅斯少女,背景是舞台、劇院、鋼琴、鮮花……

有一張放得最大的照片,摟著少女肩膀的中年男子,看上去似曾相識。

我偷偷瞟一眼老太太,她臉上的皺紋如溝壑縱橫,實在看不出和照片上的少女有什麽相似之處。

她示意我坐下,聲音溫和卻蒼老,“玫,你叫玫對吧?為什麽要來奧德薩?”

為什麽?因為這兒生活費便宜,簽證也好拿。

可我不能說得這麽露骨,丟咱泱泱大國的人。官方的標準回答一般是這樣的:“我熱愛奧德薩,因為這裏是世界著名鋼琴大師吉列爾斯和裏赫特爾的故鄉。”

我自己再多發揮一句,“還有Vitas,英俊的Vitas,也出生在這裏。”

孫嘉遇正在一邊坐著翻書,聞聲抬頭看我一眼,笑得極其曖昧。

我明白他想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