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話。

從諾瓦瓦利斯卡的醫院一返回奧德薩,孫嘉遇就請朋友介紹了一位四川籍的阿姨,每天下午來收拾房間兼做一頓晚飯。

有這位阿姨幫忙,我的時間頓時空閑下來,開始專心功課。

晚上吃完飯,我通常先練會兒琴,老錢和邱偉一回來,便噤聲開始複習俄文。然後有一天我忽然發覺,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孫嘉遇不再輕易出去混飯局了,每天從港口出來就直接回家吃飯,夜裏也不再去卡奇諾賭場消磨時間。

周末閑下來,他會換上牛仔褲和運動鞋,陪我逛步行街和博物館。這種地方以前來過無數遍,但身邊跟著男友,心情是完全不一樣的。

隔著玻璃去看那些相隔百年的舊物,瓔珞紛繁華美依舊,但畢竟物是人非,當年如花美眷如今已成似水流年。滿心惆悵之際,卻因他在身邊,依然有踏實的感覺。

步行街兩側有不少品牌專賣店。昔日仿佛高不可攀的門檻,突然間全部向我敞開。我相信,對大多數女人來說,這完全是一種陌生而奇妙的體驗。

經過一家內衣店,孫嘉遇硬把我拉進去。

我挑了幾件款式保守的長袖睡裙,比在身上給他看,他都搖頭表示不滿意。

兩名店員中有一個是中國人,她在一旁察言觀色許久,從櫃台後取出一套黑色小睡衣,直接拎到孫嘉遇臉前。她還真明白,知道這套衣服真正的受益人是誰。不過一旦看清楚這睡衣的設計,不僅我,連見多識廣的孫嘉遇都被驚著了。

上下兩件,上衣完全透明,唯有胸口繡著兩朵深色玫瑰,下麵那件,嚴格來說,就是幾根細帶,隻在關鍵部位貼著一大一小兩片黑色的葉子掩人耳目。

孫嘉遇呆了片刻,驚訝之下脫口而出:“靠,這衣服哪兒是給人穿的?純粹就是讓人脫的嘛!”

聲音還挺大,於是舉店皆驚。那中國店員翻譯給同伴,兩人同時看向我,笑得花枝亂顫。我大窘,恨不能就地找個地洞鑽進去。

出了門,我照著他屁股就踢了過去。沒想到他早有防備,利索地跳開。我使的力氣太大,腳下一空平衡頓失,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已經幾步躥過馬路,轉身看到我的狼狽樣,忍不住大笑。

我耍賴不肯起身,等著他來扶我。

他也不動,站在馬路對麵滿臉壞笑著與我僵持。

此時的天氣已經相當暖和了,阿卡迪亞海濱大道的兩側,爬滿斷崖的山楂樹爭先恐後綻放著粉白晶潤的花朵,偶有隨風飄落的花瓣飄落肩頭,暗香襲人。

太陽照在鵝卵石鋪就的人行道上,路邊的法國梧桐剛剛長出嫩綠的新葉,有軌電車從軌道上叮當叮當經過。

濕潤的海風揚起他烏黑的頭發,他身後就是繁花如熾的山楂樹,那一樹一樹雪白的山楂花,象掛滿枝頭的細碎冰片。

我坐在午後的陽光下有點恍惚,覺得日子美好得不象真的。

我並不知道,這幅春天的畫麵,日後竟會成為我回憶中最美麗的一瞬,因為這一刻的存在,如暗夜裏的燭光,照亮了所有關於烏克蘭的記憶,讓它不再那麽猙獰。

但人們卻說,秋天的時候,白樺樹金黃的落葉,簇擁著滿樹小紅燈籠似的紅果,景色更加宜人,說得我心向神往。

不過眼下有一個更吸引人的節目,奧德薩四月一日傳統的愚人節狂歡遊行,盼了很久,終於到了。

在烏克蘭人的心中,愚人節其實是起源於奧德薩的。這個位於黑海東南岸的地方,曾被稱為南方的“巴米拉”,擁有和聖彼得堡一樣輝煌的過去,全世界唯一一個把四月一日愚人節定為官方假日的城市。

這一天的奧德薩,是一個瘋狂而快樂的城市。從早上九點開始,就有三五成群的年輕人從四麵八方向市中心的濱海公園匯攏。

我和孫嘉遇沿著普希金大街,被裹挾在歡快的人流裏,不停地往前走,因為怕失散,我一直緊緊拉著他的手。

我用方巾裹著頭發,戴上眼罩扮成海盜的模樣。孫嘉遇今天也扮得格外引人注目,妮娜客廳中的兩隻孔雀翎被他綁在頭頂,迎著風呼呼亂顫,象京劇裏的武小生。腮幫上還貼著一顆海綿做的巨大肉瘤,顏色形態幾可亂真。

說起來都是我的主意,難得他不反感,並不怕影響自己的形象,竟興致勃勃地隨著我胡鬧。

一路上不時被素不相識的行人用充氣錘敲到腦袋,回過頭就能看到各種稀奇古怪的裝束,還有燦爛的笑臉。

在半圓廣場,軍隊的方陣先過去,後麵就是五彩斑斕的花車遊行。每一輛花車經過,我們隨著身邊的奧德薩遊人,肆意地跺腳、吹口哨、鼓掌歡呼,興奮得一身熱汗。

下午三點表演完畢,人群轟然四散,紛紛湧向路邊的餐飲店。

我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拉著孫嘉遇飛快跑進一家餐廳。侍應生迎上來劈頭就是一句:“聖誕快樂!”

我楞住,半天才反應過來,搖著孫嘉遇的手臂咯咯直笑。他卻翹起嘴角不屑地說:“知道什麽是‘四月傻瓜’嗎?就你這樣的。”

論起煞風景的冠軍,一向非此人莫屬,我悻悻地坐下。

菜送上來,第一道竟是生菜沙拉。晶瑩的玻璃碗裏,碧綠的生菜葉子上撒著碎芝麻粒和綠胡椒,倒是非常悅目。

我還沒有接受教訓,埋怨道:“這家大廚是不是犯困了?怎麽頭道菜就把沙拉上來了。”

孫嘉遇眉毛眼睛幾乎全皺在一處,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明天我得帶你去測測智商。”

“嗯?”我聽他話裏有話,掀起生菜葉子一看,下麵居然藏著兩小碟開胃酒,原來是愚人節的把戲。

“傻瓜。”他喝口酒說。

接下來一道烤土豆,表麵惟妙惟肖,切開來才知道是烤麵包和蘑菇。最後的結束遊戲,是兩顆放在藥盒裏的口香糖。

“真好玩兒!”一頓飯的時間,我吃了不少,也笑個不停,心情極其愉快。

孫嘉遇卻沒吃什麽,早早放下刀叉,叼起一支煙看著我微笑。一縷輕煙從他的唇間嫋嫋升起,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他的身上頭頂,光影斑駁間有種真實的溫暖。

這頓飯消耗了很長時間,等我們走出餐館,太陽已經落到海平線以下,天色逐漸暗下來。

沿著街道慢慢散步回去,在普希金的雕像旁邊,我們遇到一個吉普賽女人,她正用一副破舊的紙牌給人占卜。

早在1824年,葉卡琳娜二世下令修建這座城市之前,奧德薩其實是一個吉普賽人的聚集地,在俄羅斯地區,他們被稱作“茨岡人”。城裏如今還有很多這樣的吉普賽人,居無定所,以算命、販賣旅遊紀念品為生。

我好奇心發作,非要上前占上一卦。

孫嘉遇對此類封建迷信的勾當一向鄙視,哼一聲說:“她就和那些算命瞎子一樣,除了信口胡扯混口飯吃,有什麽真本事?”

那女人聞聲驀然抬起頭,街邊的路燈照著她滿臉的皺紋,象隻風幹的核桃,隻有一雙眼睛,碧綠深邃得接近妖異,不像人類,倒像是貓兒的眼睛。

我嚇得倒退一步,下意識地躲到孫嘉遇身後。

她卻緊緊盯著我,幹癟的嘴唇翕動著,發出嘶啞的聲音:“你,身體在一處,心卻在另一處。在神的驅逐下,永不停息地流浪。”

語氣中充滿蕭索不詳之意,令人遍體生涼。我揪住孫嘉遇的外套,怯怯地問:“她說的什麽意思?

孫嘉遇反而笑了,索性上前一步,問她:“那我呢?”

那吉普賽女人上下端詳他,咧開沒有牙的嘴微笑,湊近他輕輕說了兩句話。我離得遠,那女人的俄語發音又十分模糊,除了幾個單詞,並沒有聽太明白。

孫嘉遇唇邊的笑紋愈深,從褲兜裏摸出一張鈔票放在她手裏,拉著我轉身離開。

我緊張地追問:“她跟你說什麽?”

“甭理她!江湖騙子嘿,居然給我念詩,以前聽過這種新鮮事兒嗎? ”

“詩?什麽詩?”

“讓我想想……哦,好像是普希金的,什麽‘在你孤獨悲傷的日子,請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聽聽,多有詩意多浪漫!”他低下頭笑,輕輕捏住我的鼻子,“哎,不對啊趙玫,這話明明是對你說的……”

我卻笑不出來,那女人的聲音仿佛一直追在身後,如同古老的魔咒,我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

“愚人節,愚人節……”我拚命安慰自己,努力想把這兩段話從腦子裏趕出去,一天的好心情蕩然無存。

直到周日妮娜進城,瓦列裏婭也帶著伊萬來看爸爸,屋內一時人滿為患。糾纏幾天的不安,才在這種人間煙火裏慢慢消散。

下午妮娜要去參加教堂的主日彌撒,我擔心她行動不便,便自告奮勇陪她過去。

來烏克蘭之後,我還是第一次進教堂,相當好奇。教堂正中華麗的祭壇,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抬頭仰望上方的耶穌受難圖,心頭竟湧起異樣的感覺。

仿佛腦海中所有的起伏波瀾都已遠去,隻餘寧靜和安詳,身心似找到休憩的港灣。漸漸胸口酸痛,有流淚的衝動。

這是非常奇怪的感受,我有點不知所措,低聲講給妮娜聽,她微笑,卻沒有說話,伸手摟一摟我的肩膀。

等彌撒結束,孫嘉遇開車來接我們。出了教堂門,我一眼就找到他的車。

車的主人正仰著頭,專注凝望教堂頂部的鍾樓,神情恍惚象飄在千裏之外。他的臉色有些蒼白,但輪廓清俊,映著斜陽側麵看過去極美。

我遠遠地欣賞地看著他,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

妮娜回過頭叫我:“玫……”

我臉一熱,追過去扶她下台階。

坐定以後我問孫嘉遇:“你怎麽不進去?”

他關上車門,卻用中文回答我:“這種地方不適合我。”

“你沒試過,怎麽就知道不適合?彌撒挺有意思的,我聽得都快流眼淚了。”

他笑笑:“有信仰的人,會對世界生出敬畏之心,我不需要。”

嗯,這話說得真有氣質!我一時沒有咂摸出其中真實的含意,正琢磨著,他又說:“你那點兒腦容量,別想了,想也想不明白,代溝,知道吧?”

我最討厭他用這種口氣羞辱我,趁妮娜不注意,在他手臂上狠擰一把。

當著妮娜,他不好意思出聲,隻把臉皺成一團。

但妮娜還是看見了,不過沒有揭穿我。她輕輕撫摸他的鬢角,心疼地說:“孩子,你瘦多了,是不是太累了?”

孫嘉遇顯然不習慣這樣的溫存,又不好做得太明顯,略微側身,他解釋:“馬上要到春夏換季的時候了,水路進口的貨物上得太集中。”

我插嘴:“你事事都要親自動手,誰都不放心,不累才怪。為什麽不找人幫你?”

妮娜表示讚成:“玫說得對。”

他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卻不好朝著妮娜去,隻能教育我:“你懂什麽?大人說話甭多嘴!”

妮娜無奈地對我笑,我吐吐舌頭,衝著他的背影淩空做了幾下扇耳光的動作。

送妮娜回到郊外的別墅,又留下幾箱食品和水果,孫嘉遇載著我回城。

路上我依然糾纏剛才的話題:“你和老錢合作那麽些年,幹嘛不讓他多幹點兒?”

“說你懂個屁你就是懂個屁!”妮娜不在,他說話也就不再顧忌,“能讓他做我早讓他做了,還用等到今天?”

“我就是不懂才問你,到底為什麽嘛?”我並不生氣,依然低聲下氣地詢問。

他被我煩得不行,三言兩語妄圖蒙混過關:“清關這生意,有三條線是**,一是海關,二是運輸,三是那什麽……那個……嗨,說了你也不懂,反正就是吧……把這三條線交出去,就等於把生意和盤送給別人,明白了嗎?”

“還是不懂。”我搖頭,“為什麽老錢不行?你們不是合作夥伴嗎?你不信他為什麽還和他混在一塊兒?”

他刷的扭過頭,飛快地掃我一眼:“口口聲聲老錢,你得他什麽好處了?”

“胡說,我是心疼你。”

他笑了笑,轉身凝視著前方,明顯遲疑,半天才慢吞吞地開口:“不是我不信他,而是他做過幾件事兒,讓人不敢信他。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