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十一

趙壘看見許半夏的第一句話就是“到底還是擔心的,不怎麽笑得起來。

許半夏仔細看趙壘,一樣青鬱鬱的胡茬子,好不到哪兒去。隻是在父親家呈了威風回來,心裏卻並不覺得太好過,想笑也使不出勁,隻咧了咧嘴算是笑了,道:“趙總也一臉憔悴啊。”

趙壘笑道:“元旦到春節這一段時候,我們這種人哪一天不得泡在酒缸裏?這個時候出差本就是還酒債。小許,還得請教你,喝什麽對胃比較好。”

許半夏勉強微笑道:“每天早上老老實實喝碗羊肉粥,加點生薑,比什麽藥都好。趙總該不會是剛下飛機吧?”

趙壘道:“也不算是剛下,下午到的,跟朋友們吃個晚飯,他們要去唱歌,我沒力氣跟了。”

沒力氣唱歌,卻有力氣談話,這明顯是因為心裏想著許半夏的這單生意。想到這個,也不管趙壘是不是心裏有其他私心,這個時候他還把自己與她綁在一起,自覺找她,說明他是個有良心的。聯想到下午的裘畢正和伍建設,晚上自己的親爹,馮遇和趙壘對許半夏來說都是好人中的好人了。許半夏心裏略為寬慰,臉上的笑容也自然起來,道:“這個時候一直到春節,都是最忙的,沒日場夜場一起趕已經算是好的了,謝謝趙總撥時間給我。我也一直等著趙總回來,準備好好把自己的想法與你談一下。”

趙壘一笑,道:“好,談談你的想法,看是不是與我的相同。你沒有後悔當初獅子大開口,向老宋一要就是一萬噸吧?”

許半夏不由一笑,道:“後悔也沒用,所以我就不去想它。我準備還是照著原定程序走,不過準備不勉強趙總在這個時候從我這兒進貨,我自己籌錢把老宋那兒的錢全解決了。老宋幫了我這麽大忙,不能讓他受我連累,連年都過不好。我自己有不小的堆場,貨從鋼廠拉來就放我堆場裏,我就不信明年開春的價格不會上去。”

趙壘讚許地微笑著點頭,道:“好,很好,我就是這個意思,本來還覺得為難,怕說出來你誤會我沒肩膀,說好解決你一半銷路的,臨時又變卦,你也有這個意思那就最好。我這回出差走一圈看了一下,一些私營或合資的鋼廠早就停產,大國營鋼廠也都沒有滿負荷生產,都在觀望。經銷商手中的存活基本已經出清,不過大家都預估明春價格一定會上,所以有一些廠商把錢打進鋼廠,準備明春提貨,可以這麽說,目前市場上足以流通的材料已經很少,如果春節過後北方化凍,南方建築市場恢複,市場很快會出現供不應求局麵,價格這個東西包含很多的心理因素,隻要上去了,而市場上又正好缺貨,隻會造成恐慌性的搶購和哄抬。你不同於那些買空賣空的公司,你有自己的堆場,有自己的吊裝設備,你隻要存著這些料,耐心等著,應該不出一個月就可以見效果。我本來的意思是,如果你資金不足,我可以幫你消化一部分貨物,你自己最好籌一部分錢解決一部分,那隻有對你有好處。”

許半夏聽著隻覺得這些話無不打中心窩,心裏非常清楚,趙壘說的話是發自心底,都是實打實的真心話。還能要求趙壘怎麽樣?他說出這些,真是已經非常出乎許半夏的意料了。不由從心底深處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也不再假模假樣地笑了,道:“我真正做鋼材的日子還不長,但以前做廢鋼,多少也了解一些行情。今年廢鋼的價格都已經跌到沒道理的地步了,從來沒有出現過這麽低的價位,按說國家又沒有亮出宏觀調控什麽的殺手鐧,不過是西北風刮得緊了些,路上查超載查得嚴了些,其他應該沒什麽利空消息啊,應該不會出現這麽恐慌性的低價,比我預計要低得多。但相對廢鋼而言,成品鋼的價格更是跌得離譜,我都懷疑照這種價格賣,鋼廠還有沒有利潤,成品鋼減廢鋼的價格,根本就不夠它加工費。所以我覺得這是很不正常的,我甚至懷疑,大跌應該已經見底,很快就應該大漲,原因就是趙總你剛才說的那些。所以我隻有賭一把了,我也不得不賭,贏的話,我大賺,虧的話,也是大虧,不過即使是照目前的價格,也不會把我所有資金虧光,我還是有機會東山再起的。”

趙壘沉吟了一下,道:“你說的不無道理,但是我感覺你做事還是穩妥一點,你下的賭注太大,你看你是不是能擔所有的風險。我還是建議由我公司替你分擔一點,我可以決定公司以稍微高出目前市場價的價位從你這兒進一些貨,同時也可以緩解你的一部分資金缺口,你看怎麽樣?”

許半夏這時幾乎又有了下午恨不得給馮遇跪下山呼感激的念頭,這時候任何人實實在在的關心都是及時的,溫暖的,雖然趙壘是拿他老板的錢做人情,可決定由他做出,許半夏還是非常感激他。不過這回的回答與在馮遇那邊的不同,這回是拒絕。“謝謝趙總,我看還是不給你添麻煩了。虧五十萬與虧一百萬,對我而言不過是五十步與一百步的關係,沒什麽原則性區別,對心理上的打擊更不會區別太多。說實話,我這回既然賭,就得把寶全押上,我相信自己的判斷,現在再有趙總你的肯定,我更是信心十足。”

趙壘心裏想了想,也是,現在許半夏出貨給他,已經是虧,不如就咬咬牙狠狠壓著貨,等明年春暖花開,翻本的時候隻有賺得更多。“那看來資金缺口不是很難解決了吧?我看你信心很足。”

許半夏笑道:“這個從中醫上來說,叫虛火旺盛,從文藝角度來說,叫亢奮,與信心無關。我今天下午才打定主意,前陣子一直在做鴕鳥。資金缺口已經解決一半,還剩三百萬,我明天再想辦法,船到碼頭應該還有三四天。”

趙壘心想,能解決三百萬,這個胖子的功力已經算很足了,一般來說,籌個三十萬或者還算輕易,可是上百萬的借款,除非是找那些高息的地下錢莊,否則要單靠人情的話,不知許半夏還得跑多少個朋友家才可以借足剩下的三百萬。別人不同他趙壘,不知道許半夏這筆生意的來龍去脈,也就隻有靠她以往給人的人情與麵子了。現在社會,誰都會講一句“親兄弟明算帳”,這麽朗朗順口的話一出來,足以堵死所有借錢的口子。可見,許半夏在社會上的口碑應該是不錯的,既然如此,他趙壘不妨也錦上添花。“我這幾天與朋友見麵多,也幫你看看有沒有辦法籌點錢。”

許半夏驚愕,“趙總,你這是攬事上身。”

趙壘笑道:“不這麽做,我心裏會內疚,你現在的局麵,一半是我慫恿造成,做人總得有點擔當。別說了,我想想辦法,借得到借不到還不知道,年底的時候誰的手頭都不活絡。”

許半夏很久沒說話,隻是看著玻璃壺發呆,奶奶的,這世道,又沒有什麽利益約束著趙壘,他原可甩開她許半夏不理的,除了少許的道義和良心,趙壘實在沒理由要和她綁在一起,也隻有這樣沒理由的關照才真正讓人感動。可見,趙壘這人雖然精明,本性還是良善的,起碼比她許半夏良善,捫心自問,遇到這種情況的話,她是一準退避三舍,以免晦氣上身的。“趙總,非常感謝你。不過有一點,伍建設那裏就不用去了。”

趙壘軒眉詫異,“為什麽?伍建設雖然說話粗俗,動作粗野,做人行事還是比較上道的。他雖然話很難聽,不過實際對我還是不錯的,用我自己的名義去問他借點錢,應該不會拒絕我。”

許半夏很不原看見趙壘為她受辱,隻得把自己受的委屈說出來:“今天已經有位大哥因為我的事,平白在伍建設那裏受了口怨氣,我自覺很對不起他,不希望趙總也去撞一鼻子灰。隻要涉及到錢,伍建設對誰都翻臉不認人的。”

趙壘隻是微笑著不以為然地道:“借錢時候總得臉皮厚一點,人家的什麽話就當沒聽見,隻要目的達到就好。這些你別管。”

許半夏隻有無話,忽然發覺趙壘可能還是因為一直有這麽個大公司做背景,所以人性的某些醜陋麵他可能連見識的機會都沒有,因為利益驅使,最醜陋的人到他麵前時也會嚴嚴實實地偽裝起來。戲演上一次或許還不會相信,但多次上演,幾年如一日,趙壘不可能不信,比如她許半夏在趙壘的眼裏可能就是隻有點聰明的熱情爽快的小羊羔,因為她一直把這一麵展示給趙壘看。如果趙壘知道了她曾經做過的所有事,他還不驚掉下顎?趙壘要做就隨他去做吧,或許伍建設還真賣他的麵子也難說,畢竟趙壘的麵子要比馮遇大了一些。

籌錢不易,這一點許半夏早有心理準備,不過朋友們的幫忙還是讓她感受到冬日裏的溫暖。小陳把他準備買新房和裝修新房的錢都拿了出來,與錢一起來的是小陳脖子上的幾道血痕,問他他不說,不過許半夏估計那是周茜不答應把錢全拿出去,小兩口吵架抓出來的。童驍騎居然拿來了二十萬,據他說,是問姐姐借的。許半夏做服裝的舅舅深知這個外甥女冒險的性格,想借又怕,被許半夏磨到淩晨一點,才答應拿出一百五十萬,不過條件極其苛刻,利息也要得不低,許半夏當然隻有硬著頭皮接受。剩下的一些,這個二十萬,那個十萬,許半夏接近的畢竟都還是些有錢的,不是太大的數目,借起來還是不難的。

難得的是,趙壘拿了五十萬給她,說是他自己的積蓄,不多,或者有幫助。許半夏估計他在伍建設那裏撞了頭,不過依他的傲氣,定是打落牙往嘴裏吞。

經此一役,許半夏看清很多人的嘴臉,但也認識了很多值得為之拚命的朋友,比如馮遇、馮太太、趙壘,而小陳與童驍騎本就是過命的朋友,自不必多說。隻是許半夏很不能解決的問題是,既然馮太太對她這麽不錯,以後還要不要為馮遇的外遇打掩護?這好像有點問心有愧了。

這幾天真的像打仗一般,借錢,去銀行入帳,聯絡短駁船,聯絡鋼廠,準備贖單。幸好有高辛夷給她做司機,她離開車去辦事,小野貓就在車裏曬著太陽睡覺,她上車睡覺,小野貓就精神抖擻地給她開車,最後直把許半夏送到上海上飛機。沒想到這麽個小太妹似的人還那麽有用,不過許半夏心想,自己以前不也是那種架勢的嗎?看來劉邦朱元璋的故事生生不息。

既然錢已經籌齊,那也沒必要再拖到鋼廠交貨,許半夏準備與老宋討論廢鋼卸裝後,不直接進鋼廠,而是由許半夏直接接手。

老宋原本一直在犯愁,一天一個電話地打聽許半夏會不會看市場低迷,而不接那批廢鋼,到時給你玩個平地消失,任誰也找不到,那他老宋就有得受了。雖然在電話中許半夏總是樂嗬嗬地向他保證沒問題,絕不會失信,但老宋還是不很放心,這是上百萬的虧損啊,又不是小事,如果許半夏溜之乎也,老宋一點都不會覺得奇怪。所以每天隻要接通許半夏的手機,老宋都要長喘一口氣,把一晚上積鬱的擔心放點下來。隨著船期的漸漸臨近,老宋的一顆心都已經提到嗓子眼,許半夏會不會平地消失,就看最近幾天。老宋的領導也很英明地覺察到事情的微妙,把老宋叫去好好了解了一下情況,老宋知無不言,但是大家都是成年人,都知道人心叵測,誰知道最後關頭,會不會有什麽變數呢?

所以,當許半夏電話通知老宋,她籌足貨款中午攜匯票飛過來的時候,老宋心裏真是樂開了花,第一時間先跑到他們老總辦公室去知會一聲,還被老總取笑了一下,不過老總答應晚上請客,答謝許半夏。大家都覺得這個小年輕這種時候還這麽重信用,非常難得。如許半夏所料,她或許這一筆生意會虧,也或許這一筆生意會虧得不小,但她與老宋公司的天線是牢牢搭上了,即使虧了,以後也大有還本的機會。她在老宋公司做實了信譽,而且是屬於烈火試真金大難見真情得來的那一種。

老宋激動得親自開車去機場接人。

許半夏又是一覺睡到底,這幾天忙得四腳朝天,好不容易安穩睡一覺,所以下了飛機後都還沒全醒過來,迷迷糊糊地瞪著眼出來,沒見老宋,還是老宋上去一把拉住她。這才眨巴眨巴眼睛,笑道:“哇,老宋啊,你不會是來接我的吧?我又不是拿著現金,沒事的,害你這麽遠跑一趟了。”

老宋見許半夏一點沒有居功的意思,對他還是那麽體貼尊重,心裏感到非常舒服,又見許半夏似乎睜不開眼的樣子,不由替她覺得累:“小許,這幾天跑錢的事,跑得很辛苦吧?也難為你。”

許半夏當然就要他們知道這一點,便道:“是啊,要不是因為春節臨近,這些錢應該不是最大問題,隻是春節前夕大家都要關帳,錢都有了用途,所以最後借得出的都是個人手上的閑錢。還好,總算沒有耽誤你的大事,我真怕要是最後沒湊足那些個數,讓你在公司為難。”一邊翻包把新開的匯票交給老宋。

老宋感激,如果許半夏隻是嘴皮子說說,沒有那張匯票跟著,老宋這種久經沙場的人當然隻會當耳邊風,而現在不同,現在許半夏的出現等於是救了老宋的命。老宋道:“小許,苦了你了,不過我們會記著。我們老總說今天晚上他請客,一定要與你一醉方休。”

許半夏聽了心酸地開心,這頓晚飯可是拿可能虧損的血本換來,說什麽也要吃足了。不過嘴上還是很謙遜地道:“老宋,一定又都是你幫我在你們老總麵前說話,否則你們那麽大的公司,你們老總能知道我許半夏是誰啊。謝謝你,你對我那麽好,我怎麽可能叫你幫了我大忙的同時,還幫我擔風險呢?這點道理我還是懂得的,老宋你盡管放心。”

老宋貼心地道:“我放心,我放一百個心。本來我公司裏說什麽閑話的人都有,這下好了,他們最近因為價格跌,沒一個不翻船的,隻有你小許為我長了臉。這不,這會兒大家又順風倒,說這種資金操作策略不錯,值得推廣了。小許,你這回吃虧,我們都知道,你放心,我們公司不會虧待你,開春再這麽操作幾票,你很快就會賺回來。”

許半夏忙連連點頭,道:“謝謝,謝謝老宋,有你這句話,我春節就可以過得放心了。不過我還有一個小小的要求,你知道,我們做廢鋼的裏麵小手腳很多的,什麽重廢裏麵摻輕廢,車裏麵加水等等,一噸下來,價格可以差不少。不怕你笑話,我想本來約定是在鋼廠交貨的,不如就在碼頭你們把貨交給了我如何?讓我做些手腳,也好稍微撈回一點本錢,虧也虧少一點。老宋,這是我一點小私心,如果你不方便的話,隻管說,我在想,這樣其實你們也方便,省得大過年的還要飛去鋼廠去看著交貨。”

老宋一邊開車,一邊笑道:“你早說,這又不是什麽原則性的大問題,何況你的錢都打過來了,我們還有什麽理由不放貨?等下和我們老總吃飯時候說一聲,不會有問題。”

許半夏當然知道沒問題,但她一向認為,做人姿態要放底,世人都追逐名利,她隻要一個利就好,把名做成一頂頂的高帽子奉送給別人。所以把這種幾乎是理所當然的事也怯生生地以征求意見的方式提出來,對方聽了當然被尊重的感覺有了,權威感來了,隻要不是個太過輕狂的人,體恤下人的心也自然會有。這以後,他們就不會視許半夏為威脅,隻會覺得這個孩子還挺實誠,做事又明理又利落,是個可以扶持的人。有這一層微妙的情感因素襯著,許半夏就可以暗暗地快?活地賺她的大利了。

老總的晚宴乏善可陳,這種省公司的老總當然不會放下架子與許半夏一醉方休,推心置腹。其場麵類似中央領導接見某五百強企業總裁,那隻是一個儀式,微笑著說的都是場麵上的客套話,真正的交易都是在接待前或接待後,由具體分管人員去做。但你又不能不要這個儀式,它很重要,其中透露的意思是,許半夏被總公司認可,此人可以繼續合作,擴大合作,繼往開來。此後隻要許半夏不要自己自毀長城,相信會長長久久地合作下去。所以晚宴結束後,老宋與許半夏都很開心,又找了個地方喝酒,這才是推心置腹的哥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