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失敗

魏忠賢並沒有看刺客一眼,隻是饒有興趣的欣賞著台上青衣的水袖舞,半響後,嘖嘖笑道:“京師白蓮教,聲振江湖的殺手幫派,竟然一下子傾巢出動。這份賀壽大禮未免也太大了點。”

老刺客厲聲道:“閹狗,你休要得意!大不了我把這老命送在這裏,又怎容你這樣的奸佞逍遙世上!”

魏忠賢抖了抖衣袖,笑著站起身來,郝然道:“慚愧慚愧啊……”話音未落,纖手一揮,一根纖細的黑根飛刺向對麵眉心。

老刺客早有所料,滑開一步,就勢大刀一掄,刷刷刷幾下,周身舞的密不透風。

黑色的毒針一閃即逝,刺入一旁的樹叢,滿目青翠頓時一片幹黃枯萎。

魏忠賢舒了一口氣,抽出腰際的軟劍,揉身而上,立刻要取對方的性命。

老刺客大刀在頭頂一掄,削向魏忠賢的手腕。同時一翻身,右腳飛起,去踢他的臉頰。魏忠賢回手一劍,削向他的腳踝。不料這老人的功夫,看似剛猛一路,輕功竟也甚是了得。他順勢騰起,踏著魏忠賢的肩膀飛過去,人未落地,回手就是一刀。魏忠賢躲閃不及,鑲金繡玉的紅袍,嘶啦成了兩半,在風中飄搖不止。

眼看刺客得手,魏忠賢惱羞成怒,他轉過身去,忽然輕輕一笑,無比陰魅。

隻聽得台上的青衣還在如癡如醉的唱著:“這的是令他人耳聰,訴自己情衷。知音者芳心自懂,感懷者斷腸悲痛。”

“魏忠賢,你使奸計!”不知何時,一根黑針插在了老刺客的咽喉上,正中要害,不偏不倚。這梅花針原來是白蓮教的暗器,不知何時,被魏忠賢敷了劇毒,趁其不備,暗中要害。

“哪裏,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已!”夜風將他的紅衣吹得颯颯飛舞,魏忠賢站在風中,興奮地大笑,行為舉止像個幹壞事的孩子。

“恨我不能手刃你這……”刺客的大刀砸在地上,哐啷一聲,餘音不絕。

魏忠賢搖搖晃晃,緩緩的走到老刺客身邊,俯下身笑道:“這一回,是誰叫你們來的?”

老人麵色鐵黑:“你逃不了!”一口熾熱的鮮血噴在了魏忠賢的臉上。魏忠賢閉下眼睛,勃然大怒,一掌劈在刺客頭頂。登時腦漿迸裂。

“……張生嗬!越教人知重……”青衣愣在那裏,水袖兒飄飄蕩蕩。她已然唱到忘情處,驀然回首,紅娘和張生都不見了。隻看見座下空空,一襲妖嬈的紅衣旁邊,兩具血淋淋的的屍體。她幹幹的念了一句:“你差怨了我——呀——”轉身逃了出去。

戲台上,隻剩下柳吟溪巋然不動,把手指按在弦上息了音。

——

夜色淒迷,晚風颯颯如哀樂。

一大批錦衣衛攜刀帶劍,飛快地衝了進來,花園裏被圍得密不透風,隻有死亡的氣息恣意流淌。無數的兵刃在這一刻齊唰唰對準了一琴一人的柳吟溪,

魏忠賢看著女子冷靜無光的表情,目光升起郝然的微笑,忽然一扭頭,冷冷叱道:“對付區區一個女流之輩,需要你們動手嗎?都給我退下!”

錦衣衛得令後,默默垂下頭,又齊齊退開至三丈以外。

魏忠賢回過頭來,饒有興趣的瞧著女琴師,隻是笑:“姑娘真是好氣度!”

柳吟溪亦微笑:“是爺好氣度。爺既然還坐在這裏聽琴,吟溪又怎敢退卻。”

“好!”魏忠賢仰頭大笑了一聲,抖了抖袖子:“說得好——不敢退卻,說得好啊!你看這血流成河,眾人都嚇得跑了,隻有你,猶自說不退卻。想當年,劉元直在大牢裏,被我打得隻剩下一口氣,亦是這等說。劉小姐,你倒真有乃父之風。”

乃父之風。

柳吟溪心裏一涼,麵色卻越發素白剛烈,纖細的雙手也不由得按緊了琴麵。

原來他早就知道。

她忽然明白了,當初殷如花為什麽費盡周折把她弄進怡春園,殷如花原本就是他的人。

魏忠賢雙手一攤,一麵迷離地微笑,一麵嘖嘖地欣賞著柳吟溪強逐漸瓦解的鎮靜。

“我怎會不知道劉元直有個才貌雙全的女兒,他當年是我最可怕的死對頭。我若連自己敵人的底細都不摸清楚,我魏忠賢還算什麽‘爺’?”

一切原本就在他的掌控之中,魏忠賢搖搖晃晃,笑得前仰後合,忽然間,他慢慢眯上了眼睛,帶著一絲恨意似的玩味道:“我本來打算把你賣到京城最肮髒的堂子裏,還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誰,這樣可以好好折辱一下劉元直。他平生所倨傲的,不過是他的清名令譽。我就要讓他不僅死得難看,而且身後聲名掃地。不過沒想到,劉家小姐真是一個風華絕代的大美人。我看你不肯屈就,倒也有幾分好奇。就讓如花收了你。一來,嗬嗬,魏某雖然心狠手辣慣了,也並非不懂得憐香惜玉;二來,哼!”

他瞳孔驟然一縮,在蒼茫的夜色中發出爍爍的冷光,抬起手指著她,:“我也知道劉元直這個人不簡單,他不僅在朝中有聲望,更結交了一幫江湖義士。有道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劉元直雖然死了,難保沒有人要為他報仇。我在明處,人在暗處,防不勝防。留了你這個引子,也許一牽就能牽出一大串來。事實證明我沒有猜錯,有劉小姐在,像蜀山奇俠,像白蓮教,像蕭亦航,這些人不是一個一個都現了原形出來?”

柳吟溪聽得明白,這原來就是一個局。一個早就設下了,等著她往裏鑽的局。這些年來她的一舉一動,都沒有逃過殷如花和魏忠賢的眼睛。

一陣得意的獰笑聲過後,魏忠賢像是瘋了一樣,又是蹦又是跳,表情興奮不已,嘴上卻說著無比殘忍的話語:“你太讓我驚奇,太讓我意外了,為了刺殺我,你費盡了心力。早就聽說你一曲千金,那些賺來的金銀財寶,大概都拿去收買殺手了。可是劉小姐,你不如我會算計。你用了畢生的經營積蓄,不過買到了一些二三流的劍客,空有一腔熱血,卻是技遜一籌。而我,哈哈,隻用了一副藥,就買到了當年天下第一的劍客,打敗了你的所有殺手。”

柳吟溪閉上了眼睛,心口緊揪成一團,慢慢痛到麻痹。她知道,她當然知道他說的是誰。

“‘蜀山三俠,’嗬嗬,說起來當年還是劉元直的人。劉小姐,就憑這一出,你已經敗給了我,還有什麽好說的?什麽陌采青、胡中流、孟青紫啊,也還算身手不錯,不過既然我早有防備,他們還不是白白送死?嗬嗬,我還忘了那個癡情種子林品月。還有地上這父子二人,本來早就歸隱山林,偏要出來攪這趟混水。他們死的不值,其實都是被你自己出賣了。劉小姐,你難道不慚愧麽?”

柳吟溪默默無言,望了望地上的兩俱遺骸,有些奇怪。

她並沒有再去跟白蓮教的唐海聯係,何以白蓮教的人還要再來行刺,而且竟然是堂中元老親自出動。剛才他們刺殺魏忠賢,她一一看在眼裏,心下又驚又急。

柳吟溪微微歎了一聲。

死亡的氣息還在空氣中彌漫著。

可是不過是一段琴曲的功夫,她的所有願望都已經幻滅。這次來魏府,不過為了作困獸之鬥。以為未必沒有機會和奸臣拚個魚死網破。她可沒有想到魏忠賢竟然這麽年輕,而且還會武功。更沒有料到的是,他對自己早有防備。這樣一來,她是根本沒有機會殺死魏忠賢了,她隻是落在他的股掌之中等死。

她知道魏忠賢說那些話是什麽意思。他在揭露她的失敗,閑散的話語一層層剝離出真相,那是徹頭徹尾的失敗。他不用動手,隻是簡簡單單的一席話,就把敵人逼入了最深重的失落和絕望中,而自己高高的欣賞著。

彌漫在千歲府後花園裏淡淡的稠霧,一下子忽然煙消雲散。

柳吟溪垂著頭,十根細長的手指耷拉在古琴上,再也發不出聲響。

她絕望了嗎?

絕望了。但奇怪的是,這樣的絕望讓她覺得很平靜。本來她還在為行刺成敗與否而忐忑不安,如今卻心如止水。

“說真的,我不想殺你。”魏忠賢也跟著耷拉下腦袋,低低道,表情像一個失落的孩子。

柳吟溪恍若未聞。隻有絕望到底的人才能達到這種無悲無喜,大悲大喜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