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往昔

“太祖皇帝早有遺訓,宦官不得參政。然則眼下那個姓魏的宦官竟然纂居要職,蒙蔽聖上,欺壓清言,魚肉百姓。每年國庫裏一半的銀子,都悄悄的到了太歲閣。我有罪證,早晚扳倒這個巨蠹。目下朝政大權被他把持,百官敢怒不敢言,倒在他門下的作了鷹犬的也不在少數。然而公道自在人心,我就不相信,沒有青天白日的那一天!總要有人站出來去碰這個硬,為黎民百姓的疾苦說話。你們說以卵擊石也好,說螳臂擋車也罷。我身為禦史,食君之祿,自當忠君之事,這樣的事情我不做,誰做?那些聖賢書又怎能是白讀的?說什麽明哲保身,隨波逐流。我劉元直做不到。你們也不必受我連累,願去的就去吧。”

可是隨著她漸漸長大,由乘肩孤女變成了窈窕千金,父親則一年年更見憔悴孤憤,積了兩鬢霜華。甚至連她日漸精湛的琴藝,也不能安慰他了。而另一方麵,在她自己,躲不掉的,世事的陰雲也悄悄掩蓋在她原本年輕靈動的生活裏。她漸漸曉事,他和那個奸臣的鬥爭也愈演愈烈。她一度擔憂,害怕,欲說還休。隻是看著他,父親依然佇立中庭,鐵骨錚錚。再後來,她亦無所畏懼。隻要看見他的白發和削肩,一切都有了答案。

忽然有那樣一天,寂靜荒涼的院落中,出現了幾個皎皎不凡的身影,她驚得不行。父親說,那是些正直的江湖義士。中有一人,白衣出塵,俊美無雙。

她低聲問父親:“那是不是,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

父親微笑不語。

隔日的清晨,她坐在庭院的臘梅花後麵彈琴,彈奏她的《烈風雷雨頌》。

一時四下沉寂,都為這慷慨激昂,悲憤壯烈的琴音所中傷。

梅纓紛飛,粉色落滿雙肩,她心裏一動,有意無意間,手指猛地撩到了另一根弦上。

“錚——!”的一聲利響,琴弦從手指下斷開,如蠶絲一般收攏起來。而她來不及應變的手指也被細細的冰弦割出了一道泊泊的血痕。

她輕呀一聲,蹙了雙眉,為琴惋惜,卻感覺到身後有一道灼灼的目光。她回過頭一看,卻是那個衣冠若雪的白衣男子,兩人目光糾纏間,麵對他專注的神情。她臉一紅心一慌,低頭就跑了,也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麽。

不要回想,不要回想。那都是少年時綺麗透明的夢境,狂風吹盡深紅色,回首相看,滿目瘡痍。

那一晚父親來到她房裏,捧著一架古雅的七弦琴,說是蜀山奇俠臨走前留贈的。

“走了?”她忽然感到莫名的失落。

鳳棲琴,是經東海風篁島收藏三百年的寶物。

“我還是放心不下。原想——原想托他們關照你,不過……”劉元直欲言又止,忽然道,“此琴曾經他們的師父許陵越許大俠親手修理,據說,不僅音色高亢凜冽,而且裝有防身的機關,藏在琴箱之內……將來大變之日,或者能護得我兒性命,也未可知。”

她輕輕的撫摸著琴麵的紋理,那些話恍若未聞,半晌方道:“父親說笑了。就算大禍臨頭,孩兒也不需要外人關照的……”

父親又是一聲長歎,背過身去—,看著窗外落梅如雪。

——

柳吟溪的目光朦朧了。她不敢再看夜風中那寂寥而又專注的眼神、那孤傲又淒涼的背影。

洛懷風也在這一刻別過臉,不忍再看她。

妖嬈的夜色吞噬了回憶的清淡。

父親終於出事了。他甚至不是被暗殺掉,而是被名正言順的押到了午門的菜市場口斬首。

秋日蕭索,浮雲無光。

她忘記了父親離別前的忠告,忘記了自己獲罪的身份,偷偷從地窖裏跑出來,藏在圍觀行刑的人群中。

大街上人潮湧動,熙熙攘攘。

官兵押解著囚車穿街而過。

人群指指戳戳,議論紛紛。

父親虛脫的靠在牢籠裏,粗重的鐵鏈子下衣衫潰爛,露出血痕。隻剩下一對瞪大的眼睛,不屈不撓的宣告自己的憤怒。

白紗遮麵的她抬起手捂住嘴,生怕自己哭出聲來。

就在那一刻,烏壓壓的人群忽然爆出了一片連綿的尖叫聲,接著潮水般迅速退開。

似乎有千軍萬馬從天而降,雷霆般有人清喝一聲:“劉禦史無罪!”

漫天流星般的劍光,把陰霾如夜、死寂如鐵的皇城,齊刷刷劈成了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