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對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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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的亂葬崗。

這樣的冷,寒雲滿空,不見一點月光。

貪婪的野狗們在爭奪撕扯著黃昏時送過來的死屍,一聲聲狂吠濺開夜的死寂荒涼。

過了一會兒,犬吠聲遠了,幽幽的飄來一縷琴聲,明晦不定。如同死水中的沉石,微現一縷靈光,奮力的穿透粘稠混沌的黑,發出那不絕的吟歎。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分明是光風霽月的唱段,此情此景,竟如山鬼愁啼。

白衣少女蔥白的手指,繃緊了絲弦,發出震人心魄的風鳴。

不遠處,樹上傳來一聲歎息。

一個黑俊的身影從樹上跳下來。

“是你?”柳吟溪訝然。饒是她鎮靜小心,也未能掩去麵上驚魂不定之色。

那人拿著酒壺,低著眉目,搖搖晃晃的走過來。

“你怎麽會在這裏?”柳吟溪心下質疑,不由得問。

那人抬起一張清俊蒼白的臉,冷笑著反問。

“這麽冷的夜,居然會有人在這裏彈琴。怎麽,如此良辰,柳小姐沒有堂會嗎?”

柳吟溪說不出話,遲疑了一下,低低道:

“怡春園早被封了。”

“嗬嗬。”他隻是笑。

柳吟溪忍不住解釋道:“小月蒙了難,我悄悄來送一程,亦不枉她和我姐妹一場。”

洛懷風微微一怔,收起了臉上調侃的笑意,幽幽道:“又是無月無星,又是正月十五。和五年前,選了一樣的行刑日子,是巧合還是故意?你要當心,是不是被那人識破了。”

柳吟溪雙眸清澈,很認真的點了點頭。其實她自己早已想到這一點,但此話由他特特的提醒,自是分外不同。想來,林品月被帶走的那個清晨,錦衣衛搜遍了整個怡春園,卻偏偏沒有驚動她,她的屋子分明和林品月是挨著的,如何能躲得過這一劫,她尚不明白。

夜色黯淡,晚風淒淒。

一時兩人相顧無語。

洛懷風又想到了五年前,那慘絕人寰的一幕,從那時起他們的人生就徹底改變了,到如今誰都不肯重提。

柳吟溪慢慢低下了頭,她心裏的慘痛是不輸於他的。可她更願意收在心裏,慢慢的醞釀。

此時此刻,她隻要靜靜的坐在他的身邊,無邊的黑夜裏,體會片刻重逢的淒愴與婉轉,回頭已是千山路。那麽此時在他心裏盤繞著的,又是什麽?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嶽武穆的這首《滿江紅》,自幼她便耳熟能詳,皆因父親酒酣之際,就會在院子裏一邊舞劍,一邊慷慨激昂的誦讀這首詞。

如今父親的魂魄在九泉之下,尚未安息。柳吟溪甚至有些羨慕他,飄然撒手,留下身後萬世清名。

記憶中,劉府的庭院裏,一樹清香的臘梅花,風一吹,凋零了一地的繽紛。父親負手而立,灰色的長袍隨著寒風微微的流動。年幼的她躲在回廊的柱子後麵,不敢走近,也不敢離去,就這樣靜靜的觀望著。

過了很久,父親瘦骨嶙峋的胸膛中發出一聲嗚咽似的歎息。不知為何,她竟也跟著一聲長歎。被父親聽見了,微笑著轉過身,招手喚她過去。

她喜不自勝,滿心歡喜地跑上前,張開雙臂,被父親抱起在懷裏。他隨手折過一枝臘梅,插在她俏麗黑亮的發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