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出於什麽緣故, 淩墨這幾天變得格外嗜睡。
身體一點點往下沉,黑暗如潮水般襲來,將淩墨整個人裹住, 像是一顆繭, 意識在海浪之中浮浮沉沉,而後是劇烈的眩暈。
柔和的亮光從眼前升起, 周圍的黑暗緩緩湧動, 不知過了多久,淩墨看見了新的景象。
耳畔傳來兵器相擊的聲音,好似有血液在眼前濺開, 就連空氣裏也充斥著黏膩惡心的味道。
淩墨不自覺地蹙起眉, 但這個時候,他眼前的景象仍不算清晰,霧蒙蒙的一片。
又過了一會,嘈雜的聲音從耳邊褪去, 取而代之的, 是一片寂靜,就好像……這世間隻剩下淩墨一人。
淩墨終於能夠看清眼前的一切——地麵散落著各式各樣的破舊兵器, 兵器上沾著不少黑色的汙垢, 看上去像是血, 隻不過這些血顏色鮮豔不再,大抵是很久前就沾到了兵器上。
目光從地上慘敗不堪的兵器上移開, 淩墨又轉眼看向周圍。
周圍其實也沒什麽好看的, 陰沉的天空, 滿目瘡痍的廢墟, 淩墨甚至能在路邊看見幾具屍骸, 但那些屍骸頗為古怪, 不像是人類的屍體。
還未等淩墨想清楚,夢境裏的他就收回了視線,徑直往前走去。
這片廢墟讓淩墨有一種詭異的熟悉感,就好似他已經在這裏獨自徘徊了千百萬年,久到他自己早已忘卻了時間。
廢墟裏除了屍體、殘破的兵器、建築之外,再無其他,淩墨清晰地聽見了自己的腳步聲,這是這片廢墟之中唯一的聲音。
但夢中的淩墨並不覺得這一切有什麽,他臉上的神色平淡,輕而易舉地就接受了這種寂靜。
淩墨徘徊在廢墟之中,他不覺得孤獨,更不會因為這樣的寂靜產生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
然而今天的廢墟似乎有些不太一樣。
淩墨朝著記憶中的路線走去,可中途,他忽然停了下來。
淡漠的視線微動,淩墨朝著某個角落望去。
某個黑色的人影進入淩墨的視線中。
看見那個人影時,淩墨的神色第一次有了些許變化。
淩墨頓了頓,他露出一個類似於訝異的表情,這讓宛若一灘死水的他終於變得有些鮮活起來,隻可惜,淩墨很快就收斂起自己的情緒,他恢複成一開始的模樣,調轉腳步,朝著人影走去。
走得近了,淩墨才發現這所謂的人影要比自己矮很多。
看著不到自己膝蓋的小孩,淩墨陷入了沉默。
也許是發覺有人靠近,小孩略微抬起頭,露出一雙金色的眼睛。
這是一雙極為美麗的眼睛,能讓人聯想到這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比如——天上的星辰、又或者……某個晴朗的午後,落在落在藍色湖麵上不停閃爍著的碎光……
總之,都是一些淩墨沒有見過的東西。
可對著這麽一雙漂亮的眼睛,淩墨卻鮮少產生了一種類似惋惜的心情,因為……這雙眼睛霧蒙蒙的,盡管很美,但也改變不了這雙眼睛什麽都倒映不出的事實。
淩墨的惋惜並沒有持續太久,眼簾輕輕顫了顫,淩墨俯身,輕輕開了口。
“你……叫什麽名字?”
小孩依舊看著淩墨,他眨了眨眼睛,臉上浮現出些許茫然,過了半晌,卻隻發出一個嘶啞的、毫無意義的音節。
很顯然,小孩並不會說話。
見狀,淩墨沒有再繼續問下去,他牽起小孩的手:“跟我回去?”
淩墨的聲音有點冷,聽上去格外平淡,他向來如此,也不會有多餘的同情心,帶小孩回去,隻是因為他在小孩身上嗅到了「同類」的味道。
相握的地方傳來一種很溫暖的感覺,這是小孩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感覺,他有些迷茫,又有些好奇地抬起頭,但他眼前依舊是一片黑暗,什麽也看不見。
於是小孩有些失望地收回了視線,他沒有回答,不答應,但也不抗拒,淩墨就當他同意了。
淩墨拉住小孩的手,繞過廢墟,一點一點往前走。
廢墟之中再度響起慢吞吞的腳步聲。
這是廢墟裏唯一的聲響。
一切好像與以往沒什麽不同。
隻是這一次,在廢墟裏穿梭的人變成了兩個。
——
淩墨緩緩地睜開眼睛,眼裏還殘留著些許剛剛睡醒的茫然。
“怎麽了?”
耳邊傳來一聲低沉的詢問。
淩墨下意識地抬起頭,而後撞入一雙金色的眼眸中。
眼睛的主人定定地望著他,白色的紗幔擋著了從外麵映照出來的光,顯得那抹金色略微暗沉了些。
“沒什麽,我隻是……做了一個夢。”
淩墨下意識回答。
“什麽夢?”
尤光眯了眯眼睛,他懶洋洋地靠在床頭,墨發從肩頭散落,讓他整個人多出了幾分隨意。
尤光離淩墨離得極近,他不動聲色地攬住淩墨,像是抱著心愛玩具的……可怕怪物。
是的,怪物,雖然長相漂亮,但尤光給人的感覺卻並不柔和,比起柔弱的孩童,他更像是一眼就能讓人產生恐懼的怪物,隻需一眼,便叫人背後發涼。
輕輕地抱著淩墨,尤光撒嬌似的在淩墨肩上蹭了蹭,隨後露出頗為饜足的神色。
好像隻要待在淩墨身邊,就能他發自內心地感到愉悅。
淩墨剛醒,腦子還沒有開始轉動,一聽尤光詢問,便本能地跟著尤光的問題往下回答。
“夢到一個有著金色眼睛的小孩子……說起來,好像跟你……”
有點像。
話還沒說完,尤光的身體忽然僵了僵,就連緊緊抱著淩墨的手也不自覺鬆了鬆。
但他並沒有表現得太過明顯,而淩墨也沒有注意到他的異常。
淩墨瞪大了眼睛,像是終於意識到兩個人之間的距離過分曖昧,淩墨耳尖紅了紅,一下子推開了尤光,結結巴巴地問著他:“你、你上來……做什麽?”
自從察覺到尤光某些本性時,淩墨便有意識地與尤光保持著距離。
尤光對此頗為可惜,但這人除了偶爾蹭過來,像隻懶洋洋的大貓掛在淩墨身上之外,並沒有做出太多越矩的舉動。
盡管如此,淩墨還是沒有放鬆警惕。
若是放在平時,尤光定會說些「這是我的床,為何不能上來」之類不講道理的話,胡攪蠻纏,弄得淩墨啞口無言,可這一次,尤光卻有些失神,他什麽都沒有說,自從淩墨剛剛說出那個夢之後,尤光便變得有些奇怪。
淩墨愣了愣,倍感奇怪,但他還沒來得及說些,尤光卻像是被燙到一般,飛快地鬆開抱住淩墨的手。
不知為何,淩墨竟從他的背影裏看出了些許心虛和慌亂。
尤光無意解釋自己的異常,淩墨也不能強行追問,視線從尤光身上劃過,淩墨指尖勾了勾,問出了這些天一直想問的問題。
算算時間,淩墨來到這個世界也過去好幾天了。
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必須找到返回現實世界的辦法。
聽聞神明手中有一把鑰匙,能夠自由地去往任何地方,甚至能夠穿梭過去和未來。
淩墨想,這也許會是他返回現實世界的關鍵。
這麽想的人並不止淩墨一個。
封堯或是應池如此,這兩人冒險來探查皇宮,便是存了些許利用鑰匙返回現實世界的念頭,沒想到,運氣不好,雙雙被守衛抓進了大牢。
淩墨並不知道尤光早已看透他來自未來,跟在尤光身邊這些天,淩墨並沒有立刻拋出自己的問題,怕尤光起疑,如今與尤光相處了這麽多天,淩墨稍微摸清了尤光的性格,這才敢選擇最不會讓尤光察覺到不對的方式暗暗試探。
聽見淩墨的詢問,一直背對著淩墨的尤光總算回過身來看了淩墨一眼。
這是一個有些奇怪的眼神,似乎夾雜著些許惋惜和不舍。
被這樣的目光注視著,淩墨忍不住產生些許疑惑。
但尤光很快就斂起了這樣的神色,他淡淡地開了口:“我手裏的鑰匙在不久前的確能夠穿梭過去和未來。”
淩墨的眼睛亮了亮,不過隻是片刻,他很快就捕捉到了尤光話中的重點。
“不久前?”
“是的,很不幸,這把鑰匙在一個月前出了一點意外,具體原因我不清楚,雖然它依舊能夠自由地通往地方,但卻已經失去了鏈接過去和未來的能力。”
說著,尤光歎息了一聲,狀似有些惋惜。
一個月前,似乎正是淩墨等人來到這個世界的時間。
當然具體的淩墨也不大清楚,畢竟他在幾天前才恢複意識,晚了其他人將近半個多月。
“沒有辦法了嗎?”
淩墨不死心追問。
尤光聞言撇了淩墨一眼,淩墨動作一僵,忽然意識到自己對鑰匙表現得太過在意,眼神流露出些許緊張,淩墨正想說什麽來挽救一下,但尤光卻比淩墨更早開了口。
對於淩墨的問題,尤光好像向來有問必答。
淩墨產生了一種有些怪異的感覺。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細細琢磨這究竟是什麽感覺,便聽尤光拉長了聲音。
“這辦法嘛,倒也不是沒有——”
淩墨屏住呼吸,等待著尤光接下來的話。
“很簡單,隻要等上幾天就行了,還有就是——”
話音還未落,一直為淩墨解答疑惑的人忽然不再出聲,像是察覺到了什麽,尤光的眉頭一下子皺起來。
遲遲沒有等到回答,淩墨抬眼望去,卻見尤光漂亮的麵容肉眼可見地蒼白下去,像是即將凋零的花朵。
方才好端端,甚至有閑工夫同淩墨開玩笑的人麵露痛苦之色,身體輕輕顫了顫,尤光弓起身,竟是重重地咳嗽起來。
血色從唇邊淌下。
淩墨睜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