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墨發覺, 自己正在與一個很奇怪的人相處。

這個奇怪的人叫鬱語澤,長得很好看,但身上的傷口卻多到數不完。

淩墨曾不經意窺見對方隱藏在繃帶下的傷口, 那是難以用言語形容的景象, 白皙的皮膚綻開,露出其中猩紅的血肉, 宛若被殘忍的野獸撕咬過一般, 猙獰的傷疤縱橫交錯,數不勝數。

淩墨一下子就呆住了,而鬱語澤察覺到淩墨的目光, 慌張而狼狽地重新纏上繃帶, 他的動作有點急,繃帶被他纏得亂七八糟的,力道也沒收斂住,紅色的鮮血在白色的繃帶上暈開, 鬱語澤自己卻恍若未覺, 他不露痕跡地避開淩墨地視線:“沒……嚇到你吧?”

第一反應竟不是擔心自己,而是責怪自己嚇到了淩墨。

麵對淩墨的擔憂, 鬱語澤也隻會搖搖頭, 表示自己沒事, 明明他自己身上的傷比淩墨的傷要嚴重很多,可淩墨從未見鬱語澤關心過自己, 反而他一稍微露出不舒服的跡象, 鬱語澤便會湊過來, 露出難過而自責的神色。

諸如此類奇怪的事情還有很多。

比如, 鬱語澤嘴上說著不討厭他, 但實際上卻又處處避免與他有所接觸。

“你不該關注像我這樣的人。”

明明嘴上這麽說著, 可當淩墨將注意力移向其他地方時,鬱語澤卻又會露出落寞的神色,像隻被主人拋棄的可憐狗狗,渴望主人回頭再看他一眼。

矛盾的人。

淩墨想,不過不可否認,雖然有點奇怪,但鬱語澤的確對他極好。

這人會給他編草環,在寒冷的夜晚脫下自己的外衣,為他披上,給他取暖,在他不舒服的時候,為他擔心,焦急不已。

淩墨並不討厭鬱語澤,相反,也許是因為鬱語澤對他很好,又也許是因為那若有似無的熟悉感,淩墨很喜歡鬱語澤,他如實對鬱語澤吐露了自己的心情。

然而聽完淩墨的話,鬱語澤卻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他與眼前亮晶晶的藍色眼睛對視著,心底像是有煙花炸開,震得他暈頭轉向,心跳也不自覺地加快。

若是淩墨再多說幾句,鬱語澤恐怕要當場暈過去。

鬱語澤有一瞬間想不顧一切擁住眼前的人,向對方吐露自己瘋狂的愛意,但他忍住了,心底的雀躍退去,鬱語澤勉強恢複了冷靜,他想,淩墨不過是因為失憶,才會對他這麽說,若是等淩墨恢複了記憶,恐怕厭惡他還來不及。

想到這裏,鬱語澤眼中的光一點一點暗淡下去,他知道淩墨所謂的「喜歡」無關情愛,隻是朋友之間最純粹的友誼,但盡管如此,鬱語澤還是會因為這樣短短一句話而心生歡喜,雀躍不已。

輕輕歎息一聲,迎著淩墨懵懵懂懂的視線,鬱語澤也彎了彎眼睛:“你這麽說,我很高興。”

鬱語澤笑起來時,臉上的陰鬱消散不見,他彎著好看的眉眼,溫柔而繾綣,紫色的眼眸裏好似閃爍著細碎的光,仿若天上的星塵。

淩墨看呆了。

許是淩墨的視線太過專注,鬱語澤慢慢收斂起笑容,他不自然地偏過視線,指尖輕撫過臉頰,輕聲問道:“我……笑起來,很奇怪嗎?”

淩墨立刻搖了搖頭:“不奇怪!很好看,你應該多笑笑的。”

淩墨這兩天說話越來越流暢,想來記憶也快要恢複了。

“……”

鬱語澤沒有回答,但隱藏在墨發下的耳尖卻悄悄變紅了,又過了一會,像是為了掩蓋什麽,鬱語澤「嗖」地一下從地上站起來,背對著淩墨,說起話來磕磕碰碰的,倒像前幾天的淩墨:“那、那裏有片很好看的胡泊,我……我們過去看看吧。”

淩墨覺得有些奇怪,但他沒有多想,隻是惋惜鬱語澤的笑容轉瞬即逝,聽鬱語澤這麽說,淩墨也隻是飛快地點了點頭:“好啊。”

說著,淩墨站起身,跟在鬱語澤身後,兩人一同朝著湖泊走去。

與往常不同,這次鬱語澤的腳步變快了許多,淩墨跟在後悔,有好幾次都差點被鬱語澤拋下,不得已,淩墨隻好開口喊住鬱語澤。

“你可不可以慢一點?”

鬱語澤微愣,終於回過神來,他麵露歉意:“抱歉。”

腳步頓了頓,鬱語澤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重新折返回到淩墨身邊。

這一次,他故意放緩了腳步,與淩墨肩並肩一起往前走。

兩人花費了些許時間才抵達了湖泊旁。

與鬱語澤說的一樣,這的確是一個很漂亮的地方。

青草與湖麵的藍色互相映襯,金色的陽光從天幕落下,化作點點碎光,落於湖麵之上,波光粼粼,幾條遊魚從湖麵上飛快竄過,使得湖麵**開淺淺的漣漪。

自從失憶以後,淩墨看什麽都表現得極為好奇,這次也是如此,一看到湖麵上竄過的遊魚,他便稍稍瞪大了眼睛,一副躍躍欲試,試圖下去捕魚的模樣。

鬱語澤沒有阻止,也許一開始他會那麽做,但漸漸的,鬱語澤發現,這個空間是由淩墨體內兩股力量一同創造出來的空間,其目的就是為了讓淩墨好好養傷,因此在這個空間內,淩墨根本不可能會受傷。

任由淩墨在湖泊中抓魚,鬱語澤在草地上找了一處地方坐下。

鬱語澤的目光溫柔而專注,從始至終隻落在淩墨一個人身上。

淩墨的抓魚技術毫無疑問非常爛,彎著腰在水裏摸了半天,把手都泡皺了,也沒見他有任何收獲。

淩墨露出苦惱的神色。

眉眼耷拉下來,淩墨臉上滿是沮喪。

鬱語澤最看不得淩墨露出這種表情,無聲歎息了一下,鬱語澤挽起褲腿,也跟著淩墨下了水。

白皙的皮膚在陽光下泛起好看的光,鬱語澤用一條發繩隨意將長長的墨發紮成了馬尾,他彎下腰,身上的衣服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掀起,露出勁瘦流暢的腰線。

鬱語澤從來沒抓過魚,在父母還沒死的時候,他還是個大少爺,從小嬌生慣養,自然不用做這種事,而父母死後,鬱語澤百般掙紮,總算從最黑暗的角落裏活了下來,但這種「活」也隻不過是苟且偷生,鬱語澤所有的美好皆在選擇活下來那一刻消失殆盡,他淪為了人人懼怕的瘋子,滿心殺戮,自然也沒空去做這般無聊的事情。

現在為了淩墨,鬱語澤倒是第一次做了這種在他眼中無聊至極的事情,他本以為這種事情再簡單不過。

然而幾秒後,看著空空如也的掌心,鬱語澤第一次陷入了自我懷疑。

他習慣了參加各種九死一生的戰鬥,可當遊魚靈活地甩了甩尾巴,飛快地從手掌旁遊過,身影一下子消失不見時,鬱語澤開始覺得,抓魚這種事情,比戰鬥還要難。

鬱語澤滿臉迷茫,一旁的淩墨見他笨拙的模樣,一時沒忍住,笑出了聲。

聽著淩墨的笑聲,鬱語澤耳尖再度紅了紅,他越發下定決心要抓到魚。

隻不過這捉魚著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從陽光正好的中午忙碌到傍晚,鬱語澤總算抓到了一條小魚。

這是一條不太聰明的魚,呆頭呆腦的,自己傻乎乎地撞進了鬱語澤手心,被鬱語澤抓個正著。

感受到手心裏多出來的東西,鬱語澤眨了眨眼,起先他還有些沒回過神,直到小魚在他掌心之中撲騰,鬱語澤這才反應過來,他睜大了眼睛,半晌才露出一個笑容,他回過頭,歡喜地想要朝著淩墨展示自己的「成果」。

然而,這時,天際卻傳來一聲古怪的聲音。

“哢嚓——”

一條裂縫出現在天幕之上。

“哢嚓——”

緊接著,是第二道裂縫……第三道裂縫……

裂縫越來越多,鬱語澤終於回過神,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他抿了抿唇,臉上的笑容逐漸退去,鬱語澤將遊魚重新放回水中,遊魚嗖地一下竄了出去,而鬱語澤則一步一步上了岸。

冰涼的湖水滴落,壓彎了草葉,又順著草葉緩緩沒入土地之中,消失不見。

此時天色已至傍晚,陽光不再溫暖,夜風中帶著也許涼意。

夕陽的餘暉將雲朵染成了橙紅色,宛若即將燃燒殆盡的火焰。

淩墨不知從什麽時候睡著了,少年躺在草地之上,雙眼微闔,呼吸均勻。

喉結動了動,看著這樣的淩墨,鬱語澤許久沒有言語,他眼中浮現出些許複雜。

淩墨身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這也就意味著,他即將恢複記憶,從這個療傷用的空間出去。

想到這裏,鬱語澤的手指不自覺地攥了攥,他不願與淩墨分別,也不願淩墨恢複記憶後用厭惡的目光看他。

鬱語澤心知這樣的自己過於貪婪。

明明一開始早已決定不再接近淩墨。

但也許這幾天的相處,又讓他再度生出的幻想,他甚至卑劣地想過,如果能永遠這麽下去就好了。

可這個想法太過於不切實際,鬱語澤自己也知道,這是永遠都無法實現的妄想。

盡管他再抗拒,再不願意,分別的時刻還是到來了。

能這般地與淩墨平和地相處幾天,已經是神明對他最大的恩賜。

垂眼看著淩墨,鬱語澤眼簾輕顫,周圍的空間崩塌得越來越厲害,就連翠綠的草地也消失不見了。

但鬱語澤的神色沒有因為周圍的變化而有所改變,他隻是安靜地注視著淩墨,像是要把眼前的人深深地刻進心裏。沉默了很久,鬱語澤呼吸顫抖,最終在淩墨的額頭上輕輕落下了一個吻。

這是一個很輕柔的吻,宛若蜻蜓點水,沒了平時的瘋狂和執著,鬱語澤眼中隻剩下最純粹的愛意。

他慢慢地紅了眼眶,聲音低啞,語無倫次,唇邊卻展露出一抹笑意:“這幾天我過得很開心,這大概是我一輩子最開心的幾天,謝謝……接下來,我會遵守承諾,不再靠近你……”

鬱語澤喃喃自語,他說了很多很多,但他說的內容淩墨不會聽到。

低低地笑了笑,鬱語澤的眼眶卻紅得越來越厲害:“離開前,我有一件事想告訴你。”

“我……喜歡你。”

“從很久以前就喜歡你。”

“對不起,我想我大概沒資格這麽說,真的很……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