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冰冷將淩墨釘在了原地, 動彈不得。

淩墨從未見過這樣的鬱語澤。

存在於記憶中的那個溫柔少年似乎早已被苦難磨滅了所有善良,現在的他眼睛不再明亮,隻剩下空洞和絕望, 還有滿心的仇恨。

鬱語澤仇視著所有人, 他抗拒著每一個人的靠近,淩墨僅僅隻是觸碰到了他的肩膀, 他的身體便不可避免地劇烈顫抖起來。

“滾……開!”

鬱語澤的發聲開始便得有些艱難, 他似乎正在死死抑製住什麽,身體顫抖得越發厲害,鬱語澤緊咬著下唇, 淩墨看見有血從他嘴角滴下。

“滴答滴答——”

更多的鮮血砸落到地麵, 匯聚在一起,卻不是鬱語澤嘴角的血,而是從他背後流下的,盡管淩墨看不見鬱語澤的後背, 但從漸漸被染成紅色的衣服上, 淩墨卻能想象到,鬱語澤的後背定是鮮血淋漓的。

“滾……開!”

看著淩墨仍舊站在原地, 鬱語澤雙眼漸漸變得猩紅, 他死死地盯著淩墨, 眼中的陰鬱猶如一頭噬人的野獸,淩墨甚至從鬱語澤眼中看見了明晃晃的殺意。

“……”

淩墨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麽表情, 但他最終隻是深深地看了鬱語澤一眼, 便轉身離開了。

“哈。”

殊不知, 在他離開後, 鬱語澤卻突然嗤笑了一聲, 心中翻湧上來的仇恨越發劇烈, 鬱語澤望著淩墨的背影,眼底有一絲嘲諷一閃而過。

其實鬱語澤並不是沒有認出淩墨,早在他第一眼看見淩墨,便認出淩墨便是當年那個孤兒院裏的小孩。

可認出來又如何?這世界上每個人在鬱語澤看來都惡心透頂,就連淩墨也不例外。

鬱語澤早就不是當年那個傻兮兮的蠢貨了,他知道人都是自私自利的生物,不會有人願意靠近危險,靠近他這種怪物。

嘴角勾起一個自嘲的笑容,鬱語澤臉上閃過一絲疲倦,身體上的痛苦還在繼續,可鬱語澤卻覺得無所謂了,心底空落落的,夾雜著一點點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失落。

“滴答滴答——”

後背的鮮血依舊在往下淌落,淩墨離開的腳步微頓,他沒忍住,還是悄悄地回過頭,然後,他看見了他一輩子畢生難忘的畫麵——

鬱語澤痛苦地蜷縮在地上,他也許已經徹底失去了意識,隻剩下身體還在因為痛處而不斷輕顫著,冷汗從額頭滑落,鬱語澤的身後長出了一對巨大的藍色翅膀。

那是一對極為漂亮的蝴蝶翅膀,尾端是黑色的,而中間卻是豔麗的藍色,而這種藍色並不純粹,在光線的照耀下,顯露出一點淺淺的紫,一切絢麗而夢幻,可當這鮮豔的色彩與鬱語澤蒼白的臉色形成對比時,巨大的視覺差異卻又讓淩墨覺得這對美麗的蝴蝶翅膀是吸著鬱語澤的血長出來的。

淩墨難以想象鬱語澤究竟在哪所謂的研究室裏經曆了什麽,他呆呆地望著那對蝴蝶翅膀,將這對美麗的翅膀與一種低級黑獸聯係了起來。

幾秒過後,淩墨清醒起來,鬱語澤傷勢太重,卻又拒絕他的靠近,不得已,淩墨本想先到醫務室找當日的值班老師,值班老師都是經驗豐富的治愈係能力者,對付鬱語澤這種不聽話的病人,辦法那可多到不能再多。

可現在,望著昏迷過去的鬱語澤,淩墨卻不得不暫時打消了這種想法。

——

等鬱語澤清醒過來的時候,他正躺在醫務室的**,背後那種劇烈的痛感早已消失不見,鬱語澤慢吞吞地從**坐起來,垂眸看著自己的指尖,他的目光依舊陰鬱,但臉上卻沒有太多表情,讓人搞不清楚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背後的傷口早已治愈了大半,但無論是能力還是治療儀都無法徹底治愈傷口,為了防止傷口再度裂開,鬱語澤的後背早已被人仔仔細細地上過藥,並纏上了繃帶。

藥物所帶來涼意傳來,鬱語澤眸光又幽深了一些。

許是聽見**的動靜,一旁埋頭不知道正在寫什麽的校醫從簾後探出半個頭,看向鬱語澤:“你醒了?”

鬱語澤不答,但也許校醫早已習慣了鬱語澤這不太愛說話的性格,見鬱語澤不說話,校醫也不惱,反倒從桌上拿起一瓶藥扔給了鬱語澤:“以前開的那些藥是不是不管用了?喏,新研製出來的藥,你試試,看能不能抑製住。”

鬱語澤這才有了反應,藥瓶從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朝著鬱語澤而來,眼看著便要摔到地上,鬱語澤長手一撈,頓時將藥瓶穩穩握在了手裏。

“身手不錯。”

校醫挑挑眉,眼中帶著些許笑意道,他狀似不經意地提起:“對了,那個送你過來同學是誰?他好像很關心你,剛把你送過來的時候,臉都是白的,連說話都說不完整,可憐我這醫務室的門,差點就讓他衝進來的時候給拍倒了,怎麽,他是不是喜歡你?”

校醫會這麽問也無可厚非,這學院裏不少人都愛慕鬱語澤,但在鬱語澤看來,這些人的「喜歡」也隻是說說而已罷了,當他們看到鬱語澤流露出屬於怪物的那一麵時,一個倒是比一個逃得快,他們喜歡的,不過是他皮囊罷了。

鬱語澤心中嗤笑,但聽校醫說出這番話時,胸口卻似乎有什麽地方被觸動了一下,不輕不重,但卻有點癢,然而鬱語澤很快便把這種感覺拋之腦後,他抬眼,餘光輕掃了一眼校醫,鬱語澤聲音低啞,臉上的神色淡淡:“你好吵。”

說罷,鬱語澤掀開身上蓋著的被子,幹脆利落地穿好鞋便轉身離去,修長的身影轉眼便消失在門外,看得校醫不禁搖搖頭,無奈笑道:“什麽臭脾氣。”

接下來幾天,鬱語澤與淩墨依舊沒什麽交集,他們在學院裏仍會碰麵,但碰麵之後,無論是鬱語澤,還是淩墨,都默契地不說話,擦肩而過,好似那天的事隻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插曲,早就被兩人徹底忘卻了。

如此過了半個月,有一天,鬱語澤忽然在窗邊發現了一支白色的玫瑰和一封信。

白玫瑰也許是剛剛被人采摘下來的,花瓣上還沾著晶瑩的露珠,它安靜地舒展著柔嫩的花瓣,枝條上的葉子翠綠欲滴。

鬱語澤盯著那玫瑰和信看了很久,卻沒有伸手,他似乎並不想打開,過了半片,他冷笑了一聲,嬌豔的玫瑰便被他無情地丟入垃圾桶中,就連那封信,也沾染上了地上的灰塵與泥土,變得灰撲撲的,無比肮髒,最後也避不開進入垃圾桶的命運。

鬱語澤不需要別人的憐憫,他甚至刻薄地將垃圾桶擺放在了最顯眼的位置,好讓送信的人看見垃圾桶裏的「垃圾」。

鬱語澤以為自己的惡意能夠嚇退那「瞎好心」的人,然而,當他每天打開窗戶時,那裏仍擺放著一封信和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

有時是一根羽毛,有時是一份熱氣騰騰的食物……

鬱語澤一次又一次將這些東西全扔進垃圾桶中,最後,他發現,自己的惡意似乎不能對送信的人造成一絲一毫的傷害,對方仍是孜孜不倦地堅持在每天清晨為他他送來一份奇怪的禮物。

鬱語澤隻好氣急敗壞地打開那些信封,他本想看完之後好好嘲諷那送信的人,寫的是什麽東西,可打開信的那一瞬間,鬱語澤卻覺得心底好似有什麽東西被觸動了,那種奇怪的感覺又來了,像是一條毛絨絨的尾巴輕輕從他心尖上掃過。

【今天看到了一隻很漂亮的鴿子,它從我頭頂飛過時,突然掉下一根羽毛,我覺得很漂亮,就想把它送給你……】

信很長,信的末尾是一個笑容,很粗糙一點都不可愛,鬱語澤心底評判著,目露些許嫌棄,可不知道為什麽,這一次他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將信丟掉,反而默默將信收了起來,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複雜。

接下來,好幾天,鬱語澤都會打開窗戶查看那裏是不是多出了什麽東西,這好像成了他的習慣,鬱語澤想,他今天一定要把信丟進垃圾桶,可這種滿懷著惡意的想法,卻在他不自覺打開信的那一瞬間,忽然煙消雲散。

【今天管家給我送來了一種很奇怪的甜點,我以為是甜的,沒想到吃下去卻是辣的,之後我連喝了好幾杯水,管家告訴我,那是他新的試作品……】

這次信的末尾是一個哭泣的表情,垂眸看著那個醜醜的表情,鬱語澤的嘴角卻悄悄地勾起,他幾乎可以想到那個人期待地吃下甜點,可下一秒卻發現最近最愛的甜點被人換了口味,變成辣的,眼淚婆娑急急忙忙去找水喝的模樣。

真蠢。

鬱語澤想,可他在收起信的那一瞬間,眼睛卻不自覺地彎了彎,眼中笑意燦爛,宛若繁星,那個隻存在於淩墨記憶中的溫柔少年好似又回來了。

鬱語澤屋內的信一天比一天多,奇怪的東西幾乎堆滿了整個房間,信上記錄的內容都是一些很普通的事情,可鬱語澤卻好像通過淩墨的眼睛,再次看見了絢麗的世界,那個隻存在於他九歲之前的世界,九歲之後,他的世界隻剩下了灰與白。

累積起來的信越來越多,鬱語澤心底好像有一個地方重新複蘇了過來,不再滿足於隻看到信件,他想見到那個人……終於,在某一天,淩墨悄悄將準備好的信和禮物塞到窗邊時,窗戶卻突然被人打開了,鬱語望著他,如琉璃般的紫色眼眸靜靜望著他,隨後,淩墨看見他挑挑眉:“你這樣,我很困擾。”

“對、對不起!”

淩墨下意識道歉,可下一秒,那人卻笑著溫聲問道:“要進來坐坐嗎?”

淩墨迷迷糊糊地進了屋,直到坐下時,他空白的腦袋這才恢複了清明,猛地一驚回過神來。

可鬱語澤先前周圍縈繞著的那種陰鬱感卻消失不見,他溫和有禮,好似淩墨之前看見的惡意滿滿的人隻是錯覺一般。

淩墨為此感到高興,他以為鬱語澤的情況有所好轉,但隻有鬱語澤知道,他隻是將他所有不堪的一麵全都藏起來了而已,他像是一個耐心的獵人,不動聲色地表露出最無辜的那一麵,將戒心逐漸下降的獵物引入了自己的包圍圈。

鬱語澤越來越渴望得到淩墨,他感受到了什麽是「愛意」,可是心底蟄伏的惡意卻像是一頭可怖的惡獸,它會將一切美好的事物全都毀掉,鬱語澤如同在沙漠裏苦苦行走卻找不到始終出路的旅人,他病態地渴求著關於淩墨的一切,他希望淩墨隻對著他笑,他希望淩墨隻對他好,他希望……得到淩墨。

可淩墨並不屬於他,他會對著其他人笑,會對著其他人好,這讓鬱語澤嫉妒得快要發瘋,他甚至想把淩墨關在隻有他一個人能進入的房間,這樣淩墨才會永遠屬於他。

但鬱語澤還是壓抑住了這種渴望,他神經質地咬住指尖,將指尖咬得鮮血淋漓,一開始的歡喜又消失得一幹二淨,圍繞著鬱語澤的始終隻有痛苦。

可壓抑著的東西總有一天會爆發。

鬱語澤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傍晚,淩墨忽然滿臉歡喜地告訴他,他戀愛了。

少年臉頰微紅,似乎是想起了心上人,麵色是說不出的柔和繾綣,可鬱語澤一顆心卻在一瞬間墜入了穀底,眼中最後一抹亮光消失了,鬱語澤輕笑:“是嗎?”

鬱語澤知道自己瘋了,淩墨太過耀眼了,他隻想把淩墨拖入他所處的黑暗中,這樣……淩墨才能徹底屬於他。

鬱語澤做了自己最後悔的事,他開始無視疏遠淩墨,在所有人指責淩墨的時候,他明明什麽都知道,卻什麽都沒說,他甚至……當著淩墨的麵,將那些信和東西全都扔進了垃圾桶,笑著對淩墨說:“其實我最討厭你了,像你這樣的人,怎麽能與盼陽相提並論呢?”

然後淩墨死了。

鬱語澤的世界再度陷入了黑暗之中。

神知道了他的卑劣,光拋棄了他,永遠不會再踏入他的世界。

而這一切,都是他自己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