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兩清

傅行野微微仰頭,薄唇緊抿成一條直線時,他習慣性地抬手扯鬆了脖子上的領帶。

前兩天他問聶長歡為什麽在酒店,聶長歡的回答是什麽來著?

哦,她回答的是“碰巧”。

果然,聶家沒有一個幹淨的。

他的小結巴啊,真是沒意思透了!

傅行野微微偏頭,暴力地一把扯掉脖子上鬆垮的領帶,卻又慢條斯理地將領帶一圈一圈地繞在了自己手上。

陳焰川上一次見傅行野做這個動作,是在他14歲的時候。

那一次,他從他母親的臥室出來,他母親從他身後扔了一隻水晶飾品出來,砸在他腦袋的側後方,當時血流不止,他吭都沒吭一聲,隻在原地緩了幾秒鍾,就是像這樣暴力地扯掉當時帶在脖子上的圍巾,一邊往外走一邊將圍巾繞在手掌上。

自那次以後,他的人生再沒有“母親”兩個字。

他做這個動作,不是憤怒,是失望和厭倦。

“三少……”陳焰川擔憂地輕喊了他一聲,他沒理,他就繼續默默地跟在他身後,直到他看見熟人,“三少,柳懿柳女士在前麵。”

傅行野像是沒聽見,緊攥著手裏的領帶繼續往前走。

但三五步的距離後,他還是慢慢停下腳步。

柳懿原本準備繞開的,但礙於情麵還是主動走到傅行野麵前:“傅公子,你這是要回鯨城了?”

“嗯。”

見他態度這麽淡,柳懿想起昨天在醫院外麵,聶長歡因為他而紅了很久的眼睛,態度也就跟著淡了下去:“那我就不耽誤傅公子的時間了。”

在柳懿經過自己身邊的時候,傅行野卻跟著轉身:“您今天怎麽在這兒,長歡小姐沒跟著一起來?”

聽到他問起聶長歡,陳焰川意外地抬眼看了看他,但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陳焰川也猜不透他的用意。

而柳懿默了默:“勞傅公子記掛,長歡被她奶奶送去國外留學了,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回來了。”

“原來是這樣。”傅行野低頭笑了笑,又重複了一句,“原來是這樣。”

果然去上學了。

她的本事倒是不小。

柳懿看了看傅行野明顯籠罩著陰鷙不耐的眉眼,跟傅行野說了聲“再見”後就走了。

走出好長一段距離後,她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眼。傅行野身高腿長氣質卓絕,明明跟芸芸眾生同處一地,但又好像跟其他眾人完全是割離開來的,因此一眼就可以找到他。

他還站在原地,沒走。

柳懿抬起手看了眼腕表,有些焦慮:聶長歡十幾分鍾以前就已經登機了,傅行野總不至於跟她一個航班吧?

應該沒有這麽巧的緣分。

隻要不是同一航班,等到了鯨城,兩人遇見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無需太過擔心。

第一是傅行野根本不知道聶長歡的模樣,有時就算那麽巧遇見,隻要聶長歡不主動,傅行野就不會知道是她。

第二,兩人的圈子大不相同,鯨城如此之繁華盛達,平時玩兒在一起的可能性幾乎沒有。

柳懿想,她的長歡終於能夠逃離聶家、也有了深造的機會,她不希望長歡再跟傅行野這樣的人扯上任何關係,以免發生太多不可抗的事情,影響了長歡的前程。

而陳焰川見柳懿走遠了,才提醒傅行野:“三少,不能再耽誤了,時間來不及了。”

傅行野點點頭,幾秒後又跟陳焰川說:“她既然那麽想要幫家裏拿回朝楊的項目,就給她。”

“……”陳焰川哽了哽,很想問一句,那之前耗費人力物力布的局,豈不是又要全盤推翻?

不過他不敢問,隻委婉問:“那秦輝,怎麽處理?”

上次傅行野完全有能力直接對秦輝動手的,不過他最終沒有這麽做,而是繞了那麽大一圈。究其原因,大概率還是因為聶長歡。

傅行野在聶家住過,清楚知道柳懿和聶長歡在聶家的生存環境,所以當他發現聶悅山、林芸和秦輝之間那點齷齪事後,他非要讓聶悅山和秦輝因為林芸撕破臉皮、又故意把聶薇留在秦輝那裏後,隔天還親自打電話讓聶悅山去秦輝那裏接人,就是要林芸跟聶悅山的關係徹底破裂,也是要聶悅山徹底厭棄聶薇這個女兒。

如此一來,聶長歡和柳懿在聶家就要好過的多。

不過這些都是陳焰川自己的揣測,而且這揣測似乎也站不住腳,因為傅行野因為救命之恩可能確實對聶長歡另眼相看,但實在沒到為了她做到這種程度的地步。

在陳焰川走神的時候,傅行野說:“隨你。”

他反應了才明白傅行野回的是秦輝的事,他轉過頭,見傅行野又笑得漫不經心了,“焰川,你說用朝楊那個項目還她的救命之恩,夠不夠?”

陳焰川微愣:傅行野這是要跟聶長歡兩清的意思。

他原本還打算跟傅行野匯報一下行程,著重提醒他與閻瀟鋒、也就是與陳老太太的至交好友會麵的事情,但最後都沒敢開口。

……

飛機落地時,親自開車來接的林文玹已經等了快一個小時。

所以一下飛機,聶曼霜就一路催著聶長歡,好像完全忘了有聶薇這麽個存在。

聶薇像是真的變了,也不多說話討人嫌,就默默地跟在聶曼霜身後。

一到停車樓,聶曼霜遠遠看見人,卻又端著架子沉著臉,不肯過去了。

聶長歡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一眼就被一個中年男人吸引住了目光。

看到他的第一眼,聶長歡恍然看見了林間勁竹般,雖瘦卻異常挺拔,給人一種巍峨不折的剛正感,讓她不自覺地就跟著挺直了腰杆。

中年男人看見她們,清俊文雅的臉龐上露出一絲矜雅的微笑,快步朝這邊走了過來。

“霜兒,你辛苦了。”林文玹接過聶曼霜手裏的行李箱和背包,目光柔和的看了看聶長歡和聶薇:“你們分別就是長歡和薇薇吧?我是你們的姑父,林文玹。”

“姑父好,我是聶薇。”聶薇越過原本準備說話的聶長歡,上前幾步,大大方方地站到林文玹跟前,“這次的事情讓姑姑和姑父費心了,以後我和長歡會盡量少給您和姑姑添麻煩的。”

“你經常出現在電視上,姑父認得你。”林文玹笑意深了點,看向聶長歡,“長歡,聽說你很少出遠門,初來乍到可能不習慣,不過不用擔心,把這裏當自己家就行,我和姑姑會盡全力幫你適應的。”

“謝謝姑父。”一直情緒不高的聶長歡這才抿唇笑了笑。

聶薇覺得自己莫名被冷落,低下頭沒再說話。

聶曼霜見他終於打完招呼了,哼了聲:“你還好意思笑,現在還敢有事瞞著我了?!”

林文玹苦笑,看了眼聶薇,騰出手來牽著聶曼霜、輕捏了捏她的掌心:“都是你的親侄女,能幫則幫,咱們要相信兩個孩子都會有所進步,你說是不是?”

聶曼霜張了張嘴,但最終她沒說什麽,隻是在上車的時候,她還是喊了聶薇一聲。

最後上車的聶薇,深深地看了眼坐在副駕駛的林文玹,眼神裏充滿了感激。

車子啟動後,聶曼霜問林文玹:“跟閻老師約的什麽時間?”

“明晚。不過閻老師沒有單獨的時間留給我們,他明晚跟人有約,但是答應空出十分鍾的時間來見一見長歡。”林文玹頓了下,“對了,給薇薇約的教務處主任,也是明晚。為了方便,我把包廂訂在了同一個地方,到時候我們一起過去。”

……

鯨城的房價非常人能夠承受,林文玹之所以能在市中心擁有一套將近兩百平的小平層,還是因為他早期教過的一位學生靠地產發家後,為了報答他、又“欺負”他正直老實,費盡心機給他搞了個特殊折扣。

即便已經是特殊折扣,這套小平層也幾乎耗盡了林文玹和聶曼霜當時的所有積蓄,還借了不少外債。

“咱們隻有四室兩廳,我和你們姑父占了一個房間,林鶴言一個,剩下的兩個你們自己決定要住哪間。大家都先休息一會兒,晚上我們再一起出去吃飯。”聶曼霜往沙發上一躺,林文玹便自然地走過去為她按捏肩膀,動作優雅養眼,他笑著補了一句,“鶴言不常回來,你們不要拘束。”

聶曼霜看著聶薇:“不過我們這種小房子,你住得習慣嗎?”

“姑姑說笑了。”聶薇表現得有些難堪,但忍住了。

她當明星這些年其實賺了不少錢,也給自己購置了不少不動產,所以她在鯨城其實有自己的房產。因為她最初是在鯨城發展並且慢慢有了知名度的,所以鯨城算是她的第二故鄉,鯨城這套房產也是她擁有的第一套屬於她自己的房產。

但現在她決定先和聶長歡一起住在聶曼霜這兒,哪怕聶曼霜並不喜歡她。

但她又實在受不了聶曼霜的冷落,便找了個借口,先選了一個房間,將門關上了。

她將這個隻跟她的衣帽間差不多大的房間掃了一眼,將手裏的包包往**一扔,順勢坐在**,拿出了手機。

在解鎖手機屏幕以前,她重重地吸了口氣,解鎖後,一眼看到屏幕上顯示著幾條未讀微信消息,她原本坐直的身體立即垮了下去。

很久後,她才點開微信,看到秦輝問她:是不是成功到鯨城了?你媽媽很擔心你。

她回了個“是”,就刪掉對話框,將手機砸在了**。

客廳裏,聶曼霜又跟聶長歡交代了幾句,也催她趕緊去休息。

聶長歡乖乖應了,進房間後迫不及待地拿出新手機給柳懿打電話。

“長歡,你到啦?”柳懿溫聲。

“嗯,到了。”聶長歡的目光在陌生的房間裏溜了圈,情緒又低落下來,“媽,你剛才在幹嘛,怎麽一直不接電話呀?”

柳懿笑:“手機在樓上,我在餐廳吃東西呢。怎麽樣,在姑姑家還習慣嗎?”

“習慣。”其實一點都不習慣。

到目前為止,她對這個世界都不習慣,又怎麽會習慣別人家,而且身邊還少了柳懿這個精神支柱。

柳懿也猜到她心裏難過:“過幾天就好了,要乖乖聽姑姑的話,知道嗎?”

“嗯。”

“媽媽鍋裏還燉著湯,我們晚點再聊?”

“嗯。”聶長歡掛斷電話,將臉埋進被子裏,好久都沒動。

而這邊,柳懿將手機捏在掌心,緩緩地轉頭看聶悅山:“當初讓薇薇回來,我已經錯過一次了。現在我的孩子馬上就要出生了,我不會重蹈覆轍。如果你非要堅持,我……會搬出去。”

“柳懿你別無理取鬧!”聶悅山用手叉著腰,極力忍耐自己的情緒,“我知道你厭惡林芸,但婷婷她才15歲,還是個孩子,她是無辜的!”

“是啊,無辜的。”柳懿已經哭不出來了,可她也笑不出來,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是麻木的,她喃喃地說,“你們都是無辜的,隻有我和我的孩子是活該。”

“你……”聶悅山懶得和她爭論,摔門走了。

柳懿被那摔門聲震得一抖,往旁邊挪了兩步,靠站在牆邊,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自己的肚子:“寶寶不怕,媽媽在。”

……

鯨城。

第二天一早,聶薇跟自己的經紀公司商量後,用官博發了一則“聶薇息影深造、將暫別娛樂圈”的消息,瞬間引爆網絡,遭受到不少質疑的時候卻也收獲到更多讚賞,連路人都誇她知道急流勇退、而不是像某某某趁勢撈錢,用爛掉根的演技糊弄觀眾。

但其實隻有經紀公司最核心的成員才知道,聶薇突然宣退,不過是想在致命黑料被人抖出來之前,自己先全身而退、再另尋機會。

而聶長歡則被聶曼霜拖著,一口氣逛了三四家商場,最後聶曼霜還想把她拉到美容店做個新發型,被林文玹阻止了。

林文玹說:“閻老師的性格你知道,你太過突出長歡的外形,反而不妙。”

聶曼霜隻好放棄了,最後綜合聶長歡自己的意思,就給她穿了簡單的衛衣和牛仔褲,紮了個馬尾就完事。

雖然聶長歡那個厚重的劉海看著實在礙眼,不過稍微改變下穿衣風格後,看著清清爽爽也足夠乖巧有靈氣、學生氣十足。

一行四人在傍晚五點到了約定的地點,是在一家位置清淨的會所裏。

林文玹先是帶著聶薇去見了教務處的主任,很快把聶薇入學的事情搞定,重新回到了車上。

距離約定的時間過去了快二十分鍾的時候,連林文玹都明顯焦慮起來,聶曼霜忍不住問出來:“閻老師這是把我們忘了還是突然反悔了?”

一聽這話,聶長歡心頭咯噔一聲,覺得自己的身體瞬間沒力氣了,好怕這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坐在後排暗處的聶薇牽了牽唇:林文玹替聶長歡找的是破格錄取的路子,就算閻瀟鋒如約見她,就憑聶長歡那點水平,也不會有任何機會。

林文玹猶豫了下,還是決定給閻瀟鋒打個電話。

閻瀟鋒接到林文玹的電話的時候,恍然地一拍腦門兒:“行野,我跟人約了點事,我得先出去一下,你在這裏等著我不要走。”

傅行野端坐在沙發裏,恭敬地點了點頭,聽到閻瀟鋒出去以後,他往後一靠,窩在椅子裏又沒了坐相。

他摸出自己一直放在身上的煙盒,控出一根煙夾在指間把玩,也不抽,百無聊賴、莫名煩躁。

閻瀟鋒走出包廂,就站在門外等著,才站了一兩分鍾,林文玹就帶著聶長歡過來了。

簡單的寒暄過後,滿頭白發的閻瀟鋒指了指自己身後的包廂:“我跟一個後輩談事,給忘了,你們等多久了?”

閻瀟鋒一頭白色長發亂糟糟的,穿一件白不白灰不灰的長袖襯衣、下麵一條鬆垮的牛仔褲,肚子微微凸出來,說話時中氣十足,臉上沒有一點笑容。

“閻老師客氣,是我們打擾了。”林文玹對他客氣尊敬,修竹一樣的身體並沒有被閻瀟鋒的氣勢壓彎。

“就她是吧?”閻瀟鋒快速地將聶長歡打量了一眼,見她是一個還有些土裏土氣的小姑娘,沒等聶長歡說話,就往旁邊走了,他隨意推開對麵包廂的門,“這樣,你先進去畫著。我就在對麵包廂跟人說話,你畫好了過來找我。”

頓了頓,他想著是林文玹親自帶來的人,又補了句:“要是這小姑娘有那個靈氣,咱們今晚就把事定了。”

言外之意,要是聶長歡自己不行,他也挺忙的,大家就不要浪費時間了。

聶長歡跟著林文玹走進包廂,發現包廂裏除了桌椅,什麽都沒有,林文玹苦笑:“這可怎麽辦?”

拿什麽畫?

林文玹在鯨城大學是教古典文學的,不了解畫畫,沒想到這一層。

這個失誤真是太大了!

機會可隻有這一次。

他趕緊掏出手機,要給聶曼霜打電話,想讓她也趕緊去找找工具。

“姑父,我自己帶了。”聶長歡叫住他,拿下挎在肩上的帆布包,一一拿出筆墨紙硯等工具擺在桌上。

擺放完畢,她見林文玹讚賞地看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之前在華城時,我曾被奶奶要求臨時作畫,因為沒有工具,我隻好用菜單和簽字筆畫了一幅,效果大打折扣。所以昨天跟姑姑逛街的時候,我順道就買了這些。”

“很好。”林文玹目錄讚賞,精神也鬆懈下來,“時間倉促,你想好畫什麽了嗎?”

聶長歡想了想,沒有思緒,又將整間屋子掃視了一圈,仍舊沒辦法下筆。

雖然她自認畫功不錯,但畢竟這裏與她的世界不同,她還不知道這邊的規矩和對於畫的好壞的定義,所以一時有些發愁。

林文玹站在她身邊:“不如就畫你最擅長的?隻要是好作品,不必糾纏於一些凡俗成規。”

聶長歡偏頭看了眼林文玹一眼,見他依舊筆挺而立,不由一笑,用筆尖舔了墨,落墨於紙,思緒很快就完完全全地跟著筆尖的墨無縫遊走。

她神情專注地坐在桌邊,脊背挺得筆直,懸腕握筆、筆尖流暢遊走時,整個小姑娘的氣質頓時就變了。

林文玹看的呆了呆,方才對她的那點讚賞很快就變成抑製不住的驚歎。他沒想到,聶家還有這樣的後輩。

大約十幾分鍾後,聶長歡就停了筆。

她自己先看了眼,晾了晾墨後才拿起來遞給林文玹:“姑父,您先幫我看看。”

林文玹小心接過,看得連連點頭:“咱們這就去拿給閻老師評定!看看他怎麽說!”

林文玹太過喜悅,拿著聶長歡的畫就到了對麵包廂,輕叩了叩門,裏麵傳來閻瀟鋒拔高的聲音:“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