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 未免太巧

傅行野沒有動,隻是用那雙不再輕佻隻一片深暗的桃花眼沉沉地盯著他。

常尋被他這麽一盯,控製不住地有點後背發涼,就再次想起了六年前傅行野捏著豁口酒瓶往自己手上紮的那一幕,怒火和尊嚴被踐踏的羞恥感瞬間將他淹沒。

在情緒到達最尖端的時候,他猛走幾步,一腳踹在傅行野腰側:“你特碼倒是跪啊!”

傅行野身子一側,往後退了步的時候身子都微微弓起,額角瞬間就有冷汗冒了出來。

常尋一看他的樣子,就冷笑一聲:“最後再問你一遍,跪嗎?你要是不跪,我和我爹可就去吃早飯了!”

傅行野緩過來,再次抬眼看他。

常尋早知道會這樣,又是一笑:“想想聶長歡長著那樣一副皮囊,確實讓人心馳神往的。可惜她眼光不行跟了你,你看看你現在連……”

常尋的話戛然而止,因為傅行野腿一彎,跪下了。

許是他骨子裏都帶著貴族式的優雅,所以眼下即便這樣狼狽,他也是照舊優雅的。

他單膝落地,而後另一隻膝蓋也跪在了地上,但上半身依舊挺得筆直,麵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好像對於他來說,給常尋下跪,不過是他隨意換了個日常的坐姿而已。

常尋完全愣住。

常卿身子一顫,立刻就朝傅行野奔過來:“你趕緊起來!”

他伸手去拉他,可傅行野看著瘦,卻穩如磐石,半點沒被他撼動。

傅行野隻是看著常尋,然後將兩隻手撐在地上,緩緩地彎下腰去。

這是要按照常尋的要求,給他磕頭認錯了。

常尋已經嚇得臉都白了,他不是無腦隻圖快活的紈絝,不會為了一時的爽快就真的這樣徹底跟傅行野結仇。可傅行野真的跪了,他又完全震住了,一時都沒辦法做出反應。

常卿眼見沒辦法阻止傅行野,撲通一聲也跪下來,偏頭喝止常尋:“兔崽子,還不趕緊拉他起來!”

“我……我不要你跪了!你趕緊給我滾起來!”常尋大吼。

傅行野卻不為所動,還要磕頭。

常尋嚇得往後退了幾步,趕緊說:“你不磕頭我也兌現承諾!你要是再不起來,就算你磕一百個頭我也不會答應你了!”

聞言,傅行野一字一句地道:“多謝。”

常卿閉了閉眼,站起身的時候也將傅行野一把拉了起來。

常卿看著傅行野膝蓋處的兩道泥印子,朝遠處站著的傭人招招手:“先帶傅總去換身衣服。”

“不麻煩了,多謝常叔的好意。”傅行野低聲下氣的改了稱呼,又一改自己強的嚇人的自尊心式作風,厚著臉皮問了句,“剛才常尋公子答應的事,不知道在您這兒作不作數?”

常卿還沒來得及說話,常尋在旁邊冷笑:“我爸最是慣著我將就我,隻要我說行就行。你別在這兒墨跡了,要滾就趕緊滾!”

常尋本想借機撒氣,結果氣沒撒成還受到了驚嚇,正是渾身都噴火的時候。

傅行野不為所動,就等常卿一句話。

常卿歎氣搖頭:也罷,之前他也早就聽說過雷雲期這個名號,隻不過想著他不過是個毛頭小子,就算畫得再好又能有多少真本事,所以一直沒有正眼瞧過雷雲期的畫。

但前幾天雷雲期自曝後,他飯局上的一個友人談起這事,他就順帶看了眼聶長歡的畫。

他隻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聶長歡的畫裏,有現在的畫家都沒有的禪意古意。晃一眼看過去,還以為看到了古畫真跡。

他當時第一反應是聶長歡定是描摹了先人真跡,但是他這幾日刻意查過,確確實實沒有找到他所懷疑的真本。

因為常尋跟聶長歡也算有點淵源,所以前兩日,常卿跟常尋閑聊時,就說了兩句。他也確實表露過,如果那幅畫是聶長歡原創,那她確實是一個不可多得的苗子,值得好好栽培。

所以剛才常尋才順口跟傅行野做那種承諾。

……

傅行野從常宅出來的時候,太陽的光芒才勉強鋪滿大地。

傅行野抬頭看了眼日光,想到聶長歡,想到好好,一直墜著的唇角才微微勾起。

他彎腰坐進車子裏,用紙巾擦掉了膝蓋處的泥濘,啟動車子離開。

宅子裏,常尋已經連喝了三四杯茶,還是覺得匪夷所思。

“你說他是不是被鬼附身了?”常尋全然失了在外麵那副雅痞貴公子的斯文紳士氣質。

“心浮氣躁!”常卿慢悠悠地抿了口豆漿,隻給了這四個字。

常尋還是忍不住:“你說他為了個女人,何苦這麽做?”

常卿看了眼自家萬花叢中過、最終還是被片葉劃了痕的兒子,搖頭歎息。

他這個兒子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懂情愛這種東西的厲害之處。

要是論心氣,哪個男人的心氣不高?

隻是為了所愛之人能過得更好一些,心氣再高的人隻要愛得越深,就越能放下身段。

隻不過,傅行野為了聶長歡,大約是已經徹底丟下了身段。

這一跪若是傳出去,傅行野以後在鯨城就難混了。

為了避免更多的爭端和後患,常卿當即就放話下去,嚴令家裏人對今日的事情守口如瓶,若是傳了出去,家人就家法處置,傭人就辭退加讓公司對其上永久的黑名單,徹底斷了前程。

……

當天傍晚,雷雲期是被聶長歡的電話吵醒的。

他睜眼一看,頓時羞愧不已,有點不敢接。

他昨晚在常家門口站了一夜,又冷又累,所以今早被雷母逼回來後,就倒在**睡著了,而且他還不爭氣的感冒了。

可聶長歡一次接一次的打,他沒抗住,接了。

“雷雲期。”聶長歡先喊了他一聲。

雷雲期頓時後脊梁一緊,張了張嘴,正要解釋,結果聶長歡又說:“謝謝你。”

“啊?”

聶長歡笑:“今天常卿讓師父拿著我的畫過去了。”

之前三人長期接不到訂單的時候,聶長歡為了保持感覺,就按照自己的心境畫了一幅畫,沙容特別喜歡那幅畫,就放著沒賣,一直珍藏著。

今天沙容帶這幅畫過去,也是為了最大程度的彰顯聶長歡的水平。畢竟之前那些為了畫而畫的畫,總少了那麽點感覺。

雷雲期完全懵著,高興得很又迷惑的很。

聶長歡又說:“我聽說你昨晚在常家門口站了一夜,天氣這麽冷,你有沒有不舒服?”

聶長歡還是第一次沒有惡狠狠地冷冰冰地關心自己,雷雲期頓時就有點酥了,實話實話,還故作可憐:“也沒什麽,就得了個重感冒吧,不死人的。”

聶長歡那邊果然沉默了下,隨後她大概是不太習慣表達感情,就又說了句:“謝謝。”

雷雲期被她逗笑了:“聶長歡,你怎麽這麽可愛啊!”

“……”聶長歡臉上的笑一下子就僵住了。

雷雲期往後抹了把頭發,懊惱:他能明顯感覺到,他這一誇,聶長歡剛才對他那點溫柔一下子就消散了,而且剛才的氣氛也完全被他破壞掉了。

“你既然感冒了,就好好休息,我就先不……”

“不不不,別掛啊。”雷雲期的腦子飛速運轉,“我現在一個人窩在我的單身公寓裏,感覺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我覺得我要不還是去一趟醫院?你也知道,我自從那年在國外的冰天雪地裏待了一夜,身體一直都不怎麽結實。”

聶長歡直接問他:“你是想讓我過來接你去醫院?”

雷雲期笑。

“行啊,我這就過來接你。”聶長歡拔高音調,“不過這單純隻是為了感謝你為了我再常宅外麵凍了一夜。”

“嗨,我知道我知道!那你什麽時候過來?”

“就現在吧,剛好好好和錚兒都去學校了。”

“啊?這麽快嗎?”

“……怎麽?”聶長歡一頓,語氣裏已經帶著懷疑。

“沒什麽,就是……”雷雲期一邊編理由一邊飛快地往衣帽間衝,一邊單手垮下睡褲,然後又隨手扯了一條褲子下來就手忙腳亂地往腳上套,“就是你突然對我這麽言聽計從這麽好,我有點不適應。”

聶長歡似乎笑了下,然後說:“我大約半小時左右到。”

半小時?!

雷雲期急得要跳腳,掛斷電話後連毛衣都忘了穿,就在薄睡衣外麵套了件羽絨服就奔出家門了。

他買在市中心那套大約隻有五六十平的單身公寓,是完全用他自己親手掙來的錢買的,那裏地方雖然不大,但是比起占地有他十幾個公寓那麽大的家,他到更喜歡窩在自己的單身公寓裏。

從雷家到他的單身公寓,最快也需要半小時。

也就是說,很有可能聶長歡還比他先到,那他可就穿幫了。

所以他都沒管身後傭人和母親的急趕緊追,直接騎了摩托車就往外疾馳而去。

一路累得要死,雷雲期剛在自己單身公寓的沙發上癱下,正準備好好喘口氣呢,外麵就響起了門鈴聲。

雷雲期嚇得立刻彈坐起來,本想直接去開門呢,結果想了想,趕緊衝去臥室換了一套睡衣,又站在廁所暖氣下把身上熏得暖和了些,再把客廳弄得亂了些,這才踩著拖鞋,懶洋洋地有氣無力地去開門。

“睡著了?”所以這麽久都不開門。

麵對聶長歡的盯視,雷雲期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打了個哈欠:“我以為你會堵車來著,我的頭實在痛得厲害,就想著先睡一會兒。”

他確實頭疼,本來就重感冒了,他還一路騎重型機車過來,吹了一路的冷風。

聶長歡抬手摸了下他的額頭,立刻皺了眉:“雷雲期,你在發燒,你都不知道?”

“……”雷雲期一怔,但隨即心頭暗喜:嘿嘿嘿,這下又可以讓他的小師妹多心疼他一點了。他的小師妹剛才是在心疼他嗎?是嘛是嗎是嗎?

聶長歡看著他嘴角略顯怪異的笑容,伸手推了他一把:“趕緊進去換衣服吧,咱們這就去醫院。”

因為雷雲期的公寓在隆城區的商業中心,要去醫院的話,聶長歡原本還以為像雷雲期這種人貴錢多的公子,定然是要去走路都能到的那家貴族式私人醫院的,結果雷雲期竟然要求去距離更遠的人民醫院。

“為什麽?你以前不都是在那家私人醫院……”

“哎,院長家那位小千金前陣子跟我告白了,我給拒絕了,我現在還怎麽好意思去她家醫院?”雷雲期說的倒是實話,隻不過他才不是因為這個理由不去私人醫院。

私人醫院的服務太好了,一進去,就基本由護士全程服務,那他還怎麽粘著聶長歡“在乎他”、“關心他”?

就得去人擠人的人民醫院,然後他要病懨懨地靠在聶長歡身邊,跟著聶長歡滿醫院跑。要是人實在多,說不定還能跟聶長歡待一天呢。

聶長歡對於他說的這個理由無法反駁,略一猶豫,想著他還在發燒,就沒再耽擱,開車帶著他一路進了醫院。

沒想到,掛號候診的時候,碰見了傅行野。

人民醫院那麽多人,那條走廊裏坐著站著的人形形色色、稱得上擠擠挨挨,可傅行野實在是太顯眼了,哪怕他身上穿著最低調不過的黑色,可他靜靜站在牆邊,你一眼看過去,目光就會被他釘住。

“哎小師妹,我們是幾診室啊?”雷雲期的目光一直黏在她身上和她手裏的那幾張票據上,還沒看到傅行野。

“3診室。”聶長歡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左右望了眼,見雷雲期站在走廊中間,完全沒有擋了道的自覺,她就順勢挽住了他的手臂,將他往牆邊拉了拉。

傅行野剛才察覺到那道目光再看過來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聶長歡挽著雷雲期的手臂往後躲的畫麵。

他眸色驟黯,理智上在叫自己立刻收回目光,可一雙眼完全不聽使喚,仍舊癡癡地望著那邊,哪怕聶長歡已經被旁邊的幾個候診的病人擋住了,隻能隱約看見她的頭頂和她的耳尖。

這邊,雷雲期見聶長歡突然出神,彎腰偏頭去看她,還拿手在她麵前晃了晃:“小師妹?是不是人多了不舒服了?”

聶長歡一向不喜歡人多的,雷雲期有點後悔了,不該為了一己私心強迫聶長歡來這種嘈雜的地方。

他正猶豫著要開口說要不還是去私人醫院吧,聶長歡就搖搖頭,拿起單子看了眼:“我們是15號,我去前麵外邊看看我們前麵還有多少人。”

聶長歡語氣一頓,剛好後麵有兩個病人起身了,聶長歡想著雷雲期在發燒,就立刻把他按在椅子上坐下了:“你坐在這裏別動。”

雷雲期乖乖地在椅子上坐下了,哪怕他身高腿長肩寬的,坐在這種椅子裏十分不舒服、肩膀手臂都無可避免地與旁邊的人挨著了,他還是喜滋滋的,目不轉睛地看著聶長歡繞過人群去看外麵的電子顯示屏。

這邊,傅行野也還是看著這邊,全程看著聶長歡將雷雲期按在椅子上的場景,又看著她往大廳去的背影。

聶長歡最近開始有點近視,所以湊得挺近了才找到3診室的醫生名字,目前,3診室已經看到了12號,雷雲期前麵還有兩個人。

聶長歡收回視線,正準備往回走,又回頭去看電子顯示屏。

雷雲期前麵,竟然是傅行野。

未免太巧。

她動了動嘴唇,想笑,但最終又沒笑出來。

她在原地站了會兒,再回到雷雲期身邊的時候,剛好3診室在叫傅行野的名字。

這下,哪怕遲鈍如雷雲期,也發現了傅行野的存在了。

他猛地站起身來,原本還打算左右看找人呢,結果一偏頭,就看見鶴立雞群的傅行野正緩步越過人群,朝這邊走來。一點也不像其他被叫到名字的患者那樣急匆匆地就往診室衝,他倒像是來視察工作的領導。

那一刻,雷雲期就像是一個害怕被搶了心愛玩具的小孩兒,直接幼稚得擋在了聶長歡麵前。

既然避無可避,他決定先發製人,皮笑肉不笑地喊住傅行野:“傅總,怎麽這麽巧,在這種地方也能碰見您老人家?”

對於雷雲期和聶長歡這樣二十幾歲的人來說,已經三十幾歲的傅行野可不就是老人家嗎。

傅行野聽到聲音,腳步一頓,轉頭看過來。

雷雲期急忙調整了下自己的麵部表情,好讓自己不輸。

但傅行野根本沒看他,明明目光是看著他身後的,準確滴來說,是看著他沒擋住的、聶長歡漏出來的那片衣角的,但一張口,話卻是回複他的:“確實巧。”

雷雲期咽了口唾沫,明明聶長歡隻是被傅行野看了一片衣角,他都忐忑難安心火難壓,更有一種自己珍視已久的東西立刻就快要被搶走了、但他卻無能為力的恐慌感。

當然,這不是最重要的,也不是最根本的原因。

恐慌最根本的原因是,現在聶長歡發現傅行野在這裏了,那麽被他擋在身後的聶長歡,會是什麽反應?

雷雲期是希望她冷漠一點、或者是冷漠至極,繼續躲在他身後,就裝作完全不知道、沒聽見傅行野就近在咫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