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惠壓根沒有想到會有人到這裏。

這裏的位置很是隱蔽, 離洛陽城裏的繁華之地極遠,幾乎可以算是一片荒地了。

至於那處密道,他跟韓昭昭說的是皇帝為了防著楚王建的, 實際上皇帝連這處的密道的存在都不知道。

這處密道是長公主修建的,為屯兵與兵器而用, 從京城的中央的繁華之地一直修到了城外,洛水以北, 北邙山以南。

這處密道知道的人極少,隻是長公主在見他最後一麵的時候, 把這地方告訴了他的家人, 說以後若有不測,可以借此保命,若是想起事,也可以借此。

因韓昭昭是韓德元之女, 他不願意帶韓昭昭走這處,可是想到愈發咄咄逼人的匈奴人,怕韓昭昭遇到意外,便破了戒,帶她走了這一遭。

此時,卻有其他人來, 他頗感意外,一向穩重的人也有些慌亂。

狂風在黑夜裏使勁地呼嘯著,聽得出來,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 不過聽起來卻是一個人的 , 那聲音聽起來甚是單薄。

大晚上一個人來到這裏, 耐人尋味。

“不用害怕, 我先帶你去躲躲。”

陳子惠壓低了聲音,接著道:“前頭有一個山洞,很長,貫穿了山的兩邊,有好幾處出口,這是我派人挖的。”

這回,他說的是真的。

他行事素來謹慎,總是不忘給自己留條後路,重要的事情不確保萬無一失,他是放心不下來的。

趁著那人沒有過來,陳子惠拉著韓昭昭便去了那一處貫穿山間的洞穴。

不遠,就在那幾座佛像之後,被佛像和樹的枯枝擋得嚴嚴實實的。

陳子惠拔開樹枝,拉著韓昭昭進去。

剛剛用樹枝掩上洞口,那人的腳步聲就近了。

陳子惠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對著前頭的佛像,兩人也沒有挪動腳步。

這一處是他自己派人挖的,相比密道,他更加自信沒有其他人知道。

那人漸漸走近,熄滅了蠟燭,黑暗當中,韓昭昭透過樹枝間的縫隙,能隱隱約約瞧見那人的模樣。

方才她猜得沒錯,隻有一個人,那人穿著一身黑衣服,與漆黑的夜色融為一體,還蒙著麵。

黑衣服穿在他身上甚寬大,風一過,鼓吹起來,勾勒出他窈窕的身姿,這一刻,韓昭昭意識到了,這應該是一個女子。

穿著黑衣服還蒙著麵的女子,韓昭昭印象最深的是不久在雁門關處見到的。

帶著一群刺客圍追堵截他們,領頭的便是一個女子,對這個人的印象,她再深刻不過。

當即對陳子惠輕聲耳語了句:“是她?”

得到了陳子惠一句肯定的回答。

陳子惠這裏表現出顯而易見的慌亂,他從來沒想過她會來到這裏,還是孤身一人前往。

韓昭昭亦是慌亂,抓住陳子惠的手,問道:“她究竟是什麽人?”

“右賢王的人。”

隻是簡短的一句話。

“還有嗎?”

“其餘的我也不知。”

這個人像是幕後的黑手,操縱著一切,卻不顯山不露水,他派人查探過她的信息,得到的也僅有這個信息。

什麽都查不到,可見她把過去隱瞞得有多好,如同一張白紙。

想到這裏,陳子惠囑咐韓昭昭道:“一會若是遇到什麽不測,不要出聲,我帶著你從山洞的另一個洞口出去。”

韓昭昭點頭,握緊了陳子惠的手,此時,她的手冰涼,不知是被寒風吹的,還是被嚇的。

呼嘯的狂風壓折著樹枝,將細嫩的枝杈折斷,幾隻烏鴉被驚起,掠起翅膀,“哇哇”地叫著飛向更深的山裏。

那腳步聲停了,一陣狂風過後,天地間又重歸於寂靜。

再一陣狂風起的時候,借著風聲的掩護,韓昭昭大著膽子挪動了腳步,一小步一小步,極其小心地到了洞口,洞口被樹枝擋著,確認一片黑暗,難以被人察覺之後,她才停下來。

耳邊能聽到的是自己細微的呼吸聲。

透過樹枝的縫隙,她瞧見黑衣女子在佛像前站定,是那尊最大的,閆耀靈為紀念亡妻所建的。

她與這像挨得極近,頭微微下垂,看著塑像上麵的字跡。

靜默以對了片刻,她抽出了一塊帕子,覆在了塑像上,那塑像被風雨侵蝕,蒙上了塵土,她卻並不在意,細膩白皙的手從暗黑色的袖子中伸出來,拿著帕子,一邊擦拭一邊勾勒出塑像上女子的麵容。

動作溫柔細膩,不似韓昭昭在關外見到她的那日,行為果決,做事淩厲,踏過滿地的屍體與鮮血,也未見一絲不忍的情緒。

她呆愣的時候,陳子惠也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與她一同看向黑衣女子。

看到這人的動作,他亦是被驚到了,她居然對這塑像持著這般的敬意。

與前朝有關的人基本上已經去幹淨了,至於顧昭昭,前段時日被夢境攪得夜不能寐的時候,對於上輩子自己癡戀成魔,這輩子的自己卻無甚印象的發妻,他翻遍了能找到的所有有關她的記載。

都說的是她早亡,家中無親無故,更是無後,閆耀靈駕崩之後,再無人記起她來,也漸漸地隨著時間的流逝湮沒在曆史的塵埃當中。

根本就是毫無關係的人,念她又有何意?

陳子惠不解。

他仍是在看著,接著,耳邊響起了輕微的撞擊聲,定睛細視,見到她腕上掛著的鐲子。

月光鋪灑在上麵,更顯得它潔白無瑕來,鐲子寬,掛在她細細的腕子上,宛如在風中飄搖。

陳子惠一怔,又仔細瞧了瞧,這鐲子是羊脂玉製成的,與他給韓昭昭的那個樣式極為相象。

這玉鐲在黑暗中實在太過於惹眼,韓昭昭也注意到了。

湊到陳子惠跟前,低聲說道:“她腕子上戴著的鐲子與你給我的很是像。”

“是。”

陳子惠給了一個肯定的回答。

“我瞧著連材質都差不多。”

如此潔白無瑕的玉石在世間並不算多見。

韓昭昭貼著陳子惠的耳朵,接著問道:“你說這玉鐲是你母親給你的?”

“是,我母親給我的遺物。”

至於來曆,他不願意多言,說得越多,暴露的就越多。

此時,韓昭昭的手撫上了鐲子,細細地瞧著。

她越是看,陳子惠的心裏越是發虛,當初在庫房裏,她瞧著這鐲子好看的時候,他就不應當給她,便不會有這些事情了。

偏是自己當時不知為何昏了頭,就給了她。

他正欲尋個理由,來讓韓昭昭把此事揭過,又聽韓昭昭道:“我聽說這種玉石因其瑩潤潔白,在前朝末期曾風靡一時,世家大族爭相購買。”

陳子惠沒有回答,這一點,他卻是不知的,母親給他的時候,前朝已經滅亡了,隻說這是祖輩留下來的遺物,希望他能夠好好保留,還有,在成婚之日,送給他的結發之妻。

一時間靜默無話,韓昭昭看著自己手上的鐲子,真的是潔白無瑕,是難得一見的上上品。

而那被她視為敵人的人的手腕上,也與她帶著個一模一樣的,雖說這樣式在當時的洛陽城裏曾風靡一時過,但是幾十年過去了,潮流變來變去,她還戴在手上,便有些說不過去了。

除非這東西對她有重要的意義,她立刻想到了陳子惠給她的這一對鐲子的來源——祖輩遺物。

她心裏暗自想著,眼神還是不離這個黑衣女子。

黑衣女子瞧著塑像,甚是專注,看到塑像下麵的碑文,輕聲念出來。

有顧氏的經曆,有對顧氏的讚許,有對顧氏的懷念。

她一字一句地念,含淚含恨,努力克製著自己宛如崩壞堤壩而湧出的洪水一般劇烈的情緒。

指尖劃過已經有些斑駁的字跡。

聲音被風卷到空中,漸漸飄散。

聽到這聲音,韓昭昭亦是有些觸動,恍惚之間想起了塵封多年的回憶,可是彈指之間,回憶便散開了,她再也不記得自己究竟經曆過什麽,如霧裏看花,水中見月。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那人的聲音漸停,念完了上麵的字,也未說些別的。

又是一陣寂靜,佛像站在崖腳,俯瞰眾生,而人微微仰頭,望著佛像,與佛像的距離觸手可及。

忽然,女子警惕起來,掃了眼四周,挑眉問了句:“誰?”

聲音如同玉器相碰,清脆悅耳,回**在山穀間,卻沒有回音。

這聲音如同往平靜的湖水中扔下一顆石子,**起陣陣漣漪。

韓昭昭心下一慌,回頭瞟了眼陳子惠,見他沒有要動的意思,便依舊保持了原來的位置。

手卻是暗暗地使了力氣,緊緊拉住陳子惠。

“別出聲。”

幾乎是刹那,陳子惠的話語便飄入她的耳中,聲音極低,卻似乎在撩拔著她。

扣住她腰,把她攬入懷中,一隻手不由分說遮住了她的口。

她嗅到陳子惠身上的氣息,耳朵貼近他的胸口,聽到他的心髒在劇烈地跳動。

“若是一會見到有其他人來了,你就跟著我走。”

這一聲,又是很低,是壓著她的耳朵說的。

韓昭昭點頭,聽外麵風聲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