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不過秦縣丞的目光隻在陳子惠的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的時間, 便離開了,於他而言,陳子惠沒有什麽特殊的, 與普通的事物沒有什麽大的差別。

他的目光是發散的,把屋子的周遭掃了個遍, 從黑暗的地方到光明的地方。

在他的眼神轉了半圈後,陳子惠的身子才敢抖一下, 隻要是衛國的皇室當政,把他的身世揭露出來就是一個極大的麻煩。

他不光與前朝有關, 還有人為小小年紀的他害死了衛國的開國皇帝。

沒有人知道最好, 若是在他成功奪權之前有人知道了,他和這個知道了的人,隻能活一個。

黑暗當中,他的目光如鷹一般銳利, 望著秦縣丞,可秦縣丞看的似乎是別處。

第一反應,韓昭昭覺得秦縣丞指的是陳子惠,再一瞧他對陳子惠的反應,又覺得不是,他口中與前朝有關的活著的人另有其人。

可是, 若是與前朝關係密切的人存在,與陳子惠經曆相似,深受當朝皇帝的迫害, 依著陳子惠的性子, 必然是與他報團的, 可是她從來打聽來打聽去, 也沒有聽說過這麽一個人一點兒的痕跡, 況且,秦縣丞剛剛提起陳子惠的時候,他還是十分畏懼的,擔憂到了自己的頭上。

或許這隻是一個泛泛的代稱,就像匈奴人常祭拜的天上的神靈,誰也沒有見過,但他們仍舊認為他們的存在。

秦縣丞的目光掃過這間破舊的屋子,歎了口氣道:“後來周恒死後,我也不受他的繼任者的重視,我自請離了進城,也算是為了自保。再後來的事情你也大概知道了,就是你父親把你托付給我的時候。”

在他的口中對周恒沒有多少尊重,對於韓昭昭的父親韓德元反倒是尊重得很。

“我父親是什麽時候認識你的?”

問話一出,氣氛有一瞬間的凝滯。

其實,對於父親早年的經曆,她也不是很清楚,隻是通過偶爾聽到父親提過的點點滴滴拚湊出來的。

父親是在前朝進入了仕途,但一直不大受到重視,一直被邊緣化,直到現在的皇帝在位,他因年輕時與皇帝是同窗,才被重視起來,官位一步步地攀上來。

父親是一個正直的人,知道了秦縣丞幹過的這些事情,怎會與他為伍,與他交好。

秦縣丞一愣,旋即答道:“早在京城裏就認識了,不過一開始他對我的印象不怎麽樣,後來我到了晉陽,他守邊關,與我共事,這才有了交情。”

別看秦縣丞在京城裏做周恒的走狗,做了那麽多喪盡天良的事情,可是能做到得力的走狗的位置上的人也得是有能耐的,被貶到晉陽之後,他也確實將這裏打理得井井有條,改革去了許多弊端。

韓昭昭記得自己前些日子剛剛開晉陽,聽到有人說秦縣丞被抓,街上的百姓紛紛歎惋,表示不理解甚至是憤慨。

這種有才能的人是父親欣賞的,父親在前線,他在後方,一定把一切都安排得極為妥當,可是誰能想到他一邊做著父母官,為人所稱道,一邊勾結著敵方,雖然對於他來說,中原人才是他敵對的一方。

他若不是生在這裏,從小到大見到太多血腥的場景,他是中原的血統,又浸染匈奴的文化中,一個人夾雜在匈奴與中原的怨恨當中,他應該也是個棟梁之材,真是命運弄人。

“我這一輩子,大抵也是如此了吧,我負中原人良多。我以前以為匈奴是弱勢,一直幫著匈奴人,沒想到等到匈奴稍微強大起來的時候,也是往中原搶劫,所以後來啊……”

他歎了口氣,又接著道:“我才告訴你要“和”,那時候我說的都是真的,我一句話都沒有騙你,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他緩步走著,移到了窗前,昏黃的月光灑到他的臉上,涼風從窗間的縫隙間吹過來,吹到人的臉上,吹鼓了他的衣袖。

“你既然這麽說,那為何我見你還是常與匈奴人交往?”

“因為,到了那時,我還是不信,不認命啊,我見右賢王有才能,願意學習中原的文化,便覺得他是那個能結束亂世的人,沒想到他仍然是以血腥的手段解決問題。”

“我也沒有什麽辦法,都被認定是匈奴的人了,怎麽也逃不掉了,就是做起事來不大賣力了,我一直想找到一個能夠能接受我的觀念,做下去的人,我便想到了你,你算是我從小帶大的,雖然以前的事情忘記了不少,但是潛移默化的影響是消不掉的。所以你知道匈奴人為何要將目光放到你身上了嗎?”

聯係之前的事情,韓昭昭覺得他說的話還有幾分道理,自從到了晉陽,她一直就是匈奴人針對的對象,她也不是很明白,隻猜測匈奴人想離間她父親與陳子惠的關係,造成內訌,但是又覺得未免太小題大做。

這麽一說,她懂了些,是秦縣丞把她當做自己的繼任者,秦縣丞以及她的觀念都與匈奴人相悖,何況她還是中原人,不將矛頭對準她,又去對準誰。

這一番話聽下來,初時她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可是後來,忽然想到了還站在她身後的陳子惠。

完了,露餡了。

一個看起來不大精明的人是不值得一個在兩國之間摸爬滾打多年的人托付的,可惜,千算萬算,她沒有算中不知道陳子惠與她家不是一條心的秦縣丞會說出這番話來。

那邊還在講著:“今日一見,我果然沒有看走眼。”

戰場上指揮人擊鼓破敵,這麽多年了,仍然銘記著他所說的“和”一字,哪怕身處在這個偏僻的地方,戰場上發生的事情他也知道得清清楚楚。

“你記得你兜裏救了你一命的解藥嗎?那是我給你父親的,你父親又給你的,不是我,難道你父親能拿到?”

他苦笑了一下,想起來那解藥拿來可真不容易,隻有一瓶,都給了韓昭昭,怕匈奴人針對她,怕她遭受不測。

這麽多年來,他一直在努力保護著韓昭昭,有的事,早就預備好了,自從他見證了這個孩子的成長以來。

“那解藥還在不在你手中?”

“在的。”

明明是被陳子惠拿走了,她卻還是幹脆利索地替陳子惠遮掩。

他放心地點了點頭,韓昭昭便知道以後匈奴人仍舊會死死地盯著她,直接刺殺、下毒可能都算是直截了當的招數了。

很快,秦縣丞的目光轉到了陳子惠身上,偏過頭來,半張臉上落了月光,半張臉藏在黑暗裏。

“還有你啊,其實我也算是看著你這麽一步步地從低微的位置上爬上來的,像極了我當年。如我當年,你的性子太烈,凡事都要分個黑與白,有了仇,哪怕隱忍十年也要報。這樣做事太偏激,別又重蹈了我的覆轍。”

說起自己當年的事情,秦縣丞的話有些淩亂,以他的經曆和血緣,匈奴人和中原人哪個都算,哪個又都不算。

他以為自己和陳子惠的經曆有幾分相似,他還以為陳子惠是前朝的司空陳樂康的孫輩,陳家是唯一在殺戮中幸存的人,可是他沒有想到,正是他在周恒身邊的推波助瀾造就了陳子惠的坎坷。

陳子惠的身影隱沒在黑暗裏,隻一襲紅衣分外耀眼。

垂眸,道了聲:“我知道。”

淡淡地,聽不出一絲情緒。

哪怕這個人與他為敵,可現在他也如看著小輩一樣瞧著陳子惠。

“知道便好,莫要學我,把事情做絕,不給自己留一條退路,還助紂為虐。”

望著天上的一輪圓月,他歎了口氣:“衛國的皇室這麽自相殘殺,在皇位上的時間長久不了,十幾年前,他們立國的時候我就瞧出來了,以陰謀興,也必以陰謀亡。有些事情,你沒有聽說吧。”

韓昭昭知道秦縣丞指的是自己,搖搖頭,她確實不知道,父親從未和她提過,這些年,她生長在京城,看到的都是繁華與奢侈,誰敢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說他家的見不得人的事。

“若是你想知道,可以去中山郡瞧瞧。”

話說得極其緩,他又想起了往事,琢磨著其中的滋味。

而提起這個地方的時候,陳子惠的身子一抖,指甲摳到了手心的肉裏,牙咬緊了唇,嚐到了一股血腥味。

中山郡這個地方,韓昭昭聽說過,印象最深的是聽丫鬟曉玉說她是那裏的人,陳子惠從那裏帶她來到了晉陽。

據他所說,是自己領兵打仗的時候路過中山郡,順道在那裏停留了幾日,那段時間大概是清明,祭拜的時節。

當時她就對這個地方感了興趣,但受於身邊人的限製,也沒有查到什麽有用的信息。

直到今天。

“中山郡發生過什麽?”

“你聽沒有聽說過周恒有一個女兒?”

周恒即是本朝的□□皇帝,對於周恒,錢縣丞直呼其名。

“好像是有這麽一個人的,清河長公主,早夭是嗎?”

韓昭昭就隻有模模糊糊的印象,但當她說出早夭這個詞的時候,她便覺得這一定不是早夭。

與此同時,陳子惠又往後退了兩步,完美地避開了他們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