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德元上一次見到女兒, 還是在十多天前,那時家裏的房子被人燒了,無奈之下住到了陳子惠的府中。

受了驚嚇又著了涼, 當夜韓昭昭發了高燒,那樣子像極了她七八歲時發的那次高燒, 死裏逃生,可是, 就在那個晚上,他收到了密信, 要他去邊境, 信裏說的是情況極其緊急。

於是,那個晚上臨走前,他看了熟睡中的女兒一眼,為她掖了掖被角, 狠下心來,無視她的挽留之意,頭也不回地去了邊關。

他駐紮在邊關,先是對著邊關內外荒無人煙的群山,接著是圍過來的匈奴軍隊,烏壓壓的一片, 把他一個人壓得喘不過氣來。

從韓昭昭那邊傳來的消息,他都知道了,女兒又到鬼門關附近走了一遭, 不過還好, 回來見到他了。

手輕輕地撫過韓昭昭的發絲, 一頭烏發仍舊是那麽濃密, 看樣子也沒有受什麽傷, 隻臉上還殘留著淚痕,見了他後,又添上了幾道。

趴在他的肩膀上,就哽咽出來。

“爹還好嗎?”

“還好,就是連著幾天沒睡好,有些累了。”

伸手掏出一個揉皺了的帕子來,擦拭掉韓昭昭臉上的淚痕。

“其實還好,你瞧,我這不是站在你跟前呢嗎,要是不好的話,我還能出來,早躺到亂葬崗裏了,就是你啊,這些天能熬過來,真的是不容易。”

“我這裏也沒什麽的,不過是匈奴人要害我,沒害成,哪裏比得上爹守邊關的時候難。”

韓昭昭想不明白為何父親屢屢說起她的不易來,不過一陣寒風吹過來,她一陣瑟縮,想到已經在外麵站了半天的父親。

其實不需碰到他的手,隻觸到他的衣服,就覺得冰涼,他在外麵站的時間短不了。

“外麵太冷了,咱們先回去吧。”

韓德元卻不急著回去,見到韓昭昭,隻不住地念叨道:“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啊。”

頗有劫後餘生的慶幸之感。

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皺紋似乎又添了幾道,鬢角的白發又添了幾根,眼裏的血絲如蛛網般,密密麻麻的,人一下子滄老了十歲。

在這裏一天的時光如一年的歲月,在他的臉上無情地

見到女兒後,一邊笑一邊哭。

往前麵走了一段距離,韓德元才想起來在後麵跟著的陳子惠來。

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在後頭,看著這對久別重逢的父女,甚有落拓之感。

韓德元喚了一聲他,他才抬起頭來,又是如往常一樣韓昭昭見到的,恭敬得很。

真善於偽裝,隻要父親在,他便是父親的得意門生,算起來,也是,父親還沒有完全失勢,他不必和父親撕破臉,韓昭昭在心裏冷笑。

韓德元問了一下他的戰事的結果,他如是說了,略過了驚險之處,也略過了他的功績與不易。

他說得淡然,贏了這麽一場戰爭,聽了他這一番話,韓德元的眼神中卻不見有多麽興奮,遠不及與女兒久別重逢時的心情。

還勸了陳子惠一句,要他凡事都留有餘地,對待匈奴不要太絕。

陳子惠一邊聽著一邊點頭,很是恭敬,仿佛是全都聽進去了,可做起事情來,又忘得幹幹淨淨。

勸完了之後,韓德元問起了陳子惠方才打仗打得焦灼時韓昭昭的去處。

陳子惠低頭,臉上浮現愧意:“我沒有讓下人照顧好她,匈奴人潛入了我的營帳當中,對著她放了密密麻麻的箭,最後也是險險地躲過一遭。”

韓昭昭急急辯解:“與他無關的,當時情況太險了,匈奴人多勢眾,能讓那麽多人來保護我已經是不易,他把親信都給我了。”

韓昭昭拽住父親的袖子,晃著,如同小孩子撒嬌一般。

“至於他說的沒有照顧好我,是沒有的事情,派身邊的人去擊鼓,是我要他們去的,我不忍心看全軍覆沒,我也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倒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韓德元又把這話念叨了一遍,沒對女兒的行為做過多的評價。

“隻下一次,你不要再這麽冒險,這一次,他們沒傷到你,下一次誰也說不定,常在河邊走,哪有次次都不濕鞋的道理。”

“我知道。”

韓昭昭乖乖地點頭。

到了營帳門口,陳子惠主動走到門口,撩開簾子,讓兩人先進。

門比較窄,韓昭昭的身子擦著他而過,回頭時,瞟見他,他一笑,韓昭昭為了演戲,也與他配合。

照韓德元看來,便是相視一笑。

這麽多天了,飽經滄桑的臉上終於露出久違的笑意。

他的心裏也有自己的算計,如今的局勢越來越莫測,朝中是皇帝的嫡長子——太子一黨與皇帝一母同胞的弟弟——楚王爭奪皇位,皇帝的身體越來越不好,雙方的爭鬥越來越焦灼。

而匈奴也不消停,一邊勾結著楚王,一邊想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待到雙方鬥得兩敗俱傷的時候,領兵進入中原,坐收漁翁之利。

局勢越來越不明朗,他要留個後手,萬一自己遇到了不測,也要盡可能地保女兒的平安。

當初,扶著陳子惠走入仕途便是為的此,他看中了這是一個好苗子,希望此人不忘他的提攜之恩,以後對他家以及他的女兒好一些。

他看中了陳子惠這個人的同時,也看中了他的人品,知恩圖報,經曆這麽多年,看過了這麽多人,他相信自己識人的眼光,因此在韓昭昭當初使勁反對,說著陳子惠這裏不好,那裏不好,根本不值得信任的時候,他一直不肯鬆口。

這一次,看到兩人這般,他感到格外欣慰。

果然,還是要多相處,不合適的地方,相處得時間長了,磨合磨合就好了。

於是,他再一次說起了韓昭昭的婚事。

他不喜歡拐彎抹角,至少,在生活中,對待自己最信任的人是如此,那話便劈頭蓋臉地問了下來。

惹得韓昭昭一愣,接著低了頭,略顯羞澀地應了一聲道:“好。”

還用手悄悄勾了勾陳子惠的衣角。

不用別的,這個再簡單不過的動作便能令他心煩意亂。

本該是趁機提親的,說些話哄得對麵的這兩個人都高興,可往日在朝堂上論政事時出口成章,到了此時,卻沉默了。

那些詞藻他再清楚不過,可他覺得沒必要說來,也無心說。

最後隻望著韓昭昭說了一句話:“若為我妻,定不相負。”

一字一句,咬得清晰,極為鄭重,他說的聲音不重,落在地上似有千鈞。

說這話時也沒有興奮,反倒是一臉的嚴肅。

聽到陳子惠這番話,韓德元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好,我希望你言出必行。”

韓昭昭瞧了瞧父親。

韓德元遲疑了一下,道:“不若立個誓?”

空氣中一時間安靜下來,透露出一種說不出來的詭異。

立誓這一件事戳到了極為敏感的地方。

韓德元打破了這沉默:“你還相不相信這些誓言?”

說完,他歎了一口氣。

陳子惠垂眸,應了一聲,道:“信,人總要有敬畏之心。”

眼中蒙上一層水霧,強忍著將淚水壓下去。

男兒有淚不輕彈,他被人汙蔑,在朝堂中的夾縫中求生時沒見他哭過,被匈奴人以數倍於己方的兵力所圍,沒見他畏懼過,單單是提起來這件事,眼裏泛起了淚花。

還是在提起她婚事的時候。

三人出了營帳,陳子惠怕在兩人麵前抑製不住眼淚,轉過頭,背對二人。

眼見的是雄關,連綿而壯闊的群山。

他站在山間,寒風吹過,他說,他許下的誓言,天地為鑒,山河為證,必不辜負。

仿佛時空凝固,多少年前,也有人在另一個空間立下此種誓言,可惜,未兌現。

一語畢了,淚水沾裳,他擦了擦眼淚,才轉過身來。

“我方才說過的事情,定會允諾。”

韓昭昭聽他說得十分鄭重,淚流滿麵,裝是裝不出來這些淚的,立個誓也不需要這些眼淚,而父親看著他,沉重地歎了一口氣。

她感覺這事情不簡單,有的事情,她也有所耳聞,斟酌了一下,問父親道:“爹為何要讓他現在立誓?”

“誓言是約束,立誓的時候天、地還有自己的心都看得見。”

哪怕以後他不在了,陳子惠也會因為他的提攜,因著對天地、對人心的敬畏,護著他的女兒。

若他遭遇不測,也能為女兒留一條生路。

“父親何出此言?我記得自打我記事開始,便沒見什麽人立下過誓言。”

她直直地瞧著韓德元,詢問道。

韓昭昭的話夾雜著冬夜凜冽的寒風飄過來,仿佛一個鈍刀子,拷問著韓德元的內心。

他垂眸,歎道:“回去說。”

邁起步子,朝營帳的方向走。

這一次,韓昭昭真真切切地看到父親走路的步子,蹣跚了,有種飽經滄桑的老人的感覺了,可她記得在不久之前,父親的步伐還沉穩有力,就像那天房子著了火,父親還拉著她逃出火海。

聽說有的事情,會讓人一夜之間愁白了頭,

而十幾天不見父親,他像是老了十歲一般。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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