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心稍微定下來一點兒, 陳子惠又更仔細地掃視了一下,終於見到了韓昭昭,躲在一棵樹後。

能瞧見她, 是因為她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衣服,在無邊無際瞧不見光的黑暗裏甚是明亮。

為了躲避迅疾的飛箭, 遠遠地瞧著,整個人就顯得狼狽不堪, 鬢發散亂,大氅半飄在風裏, 身邊隻有一個人。

陳子惠看著, 心下一緊,突然有些後悔帶韓昭昭過來,不該讓她看到這麽淒慘的景象,令她像自己一樣, 把命懸在刀尖上。

不過好在看樣子混入營帳中的匈奴人被控製住了。

讓她留在晉陽,他心裏邁不過這道坎,不知從何時開始,不把她帶在自己的身邊,他的心裏始終安靜不下來。

他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不舍、後悔、愁苦幾種情緒交織, 那些情緒穿越了遙遠的時空,可他現在一想起來,心仍舊有微微的疼痛感, 眼睛裏酸澀。

對上輩子的記憶已經模糊得很, 他僅能靠在一天中最放鬆、最不清醒的夢中回想起來, 而感情卻能穿透時空, 在相似的時候產生相似的感情, 看到韓昭昭時心會痛,看到匈奴人入侵會恨。

隻不過,那個名為顧昭昭的姑娘,幾乎消失在史冊中,也沒入過他的夢。

說起來,還是看到史冊中的隻言片語,結合著夢裏那些少得可憐的回憶,他才推測出來當年他去領兵,回來的時候顧昭昭已經去世,因匈奴圍晉陽城。

他怕他回去的時候,見到的又是一具屍體,這次哪怕被眾多的人反對,他也執意要帶韓昭昭過來。

又是幾聲擂鼓聲,一樣的兵戈聲,一樣的戰馬嘶鳴聲,讓他有一種恍惚之感,前世今生,瞬間在這個戰場上**,他坐在馬上看著來來回回走動的人群,開始重新排兵布陣。

一把利刃滑向他的頸邊,他剛移身子往旁邊欲要躲閃,身旁的一個人便幫他擋過了刀,刀霎時落地。

韓昭昭依然站在土坡上,此情此景皆入她的眼中。

她的發絲散亂,撲在臉上,粘著汗水,狼狽而疲憊的麵孔之上忽然綻開了笑,如同春日裏的第一縷陽光,明媚而燦爛。

韓昭昭的身子靠在一棵樹上,重重地喘著氣,此時,箭雨已歇,那混在衛國軍隊營帳裏的匈奴奸細已經被捉住,望著戰場上的那抹紅色,或許是見到陳子惠脫離危難,心中一動,萬千感慨湧上心頭,最後匯成了一彎淺笑。

陳子惠的臉上粘著血,衣服上亦是,方才那人的血濺到他的身上,他皺了皺眉,隨手抹了一把還熱的血。

險險地躲過一擊,韓昭昭見他剛剛在馬上坐定後,又回頭見她,在她的笑容消失的最後一瞬,瞧見了。

也不知道陳子惠能不能看見站在黑暗中的她笑了出來,她隻見到火光把陳子惠的臉映得很亮,他嘴角的弧度微微勾起。

似乎是越來越大,應當是笑得很燦爛。

他的臉上有兩個酒窩,笑起來有些甜,就像是未踏入世事的泥濘中,心裏幹淨得很的少年。

隻模模糊糊的一張臉,韓昭昭便在心裏細細地描繪出他的模樣來,也不是描繪,不知何時,這麵龐已經落在她的心裏。

紅衣少年騎在一匹白馬上,身後是黑壓壓的人群,火把相串聯,深紅色的上麵書寫著黑字的旗幟星星點點地散落在地上,如天上散亂的星辰,被攪亂的棋盤。

很快,物換星移,紅衣少年忽然撒開了方才緊拉著的馬韁繩,馬飛奔出去。

紅色的披風揚起,韓昭昭注視著,視野裏全是這明亮鮮豔的紅色。

這抹紅色如利刃,撕開了龐然大物,橫插過去。

後麵的匈奴軍隊紛紛退卻,在最外一圈圍著匈奴人的衛國軍隊也圍得愈來愈緊。

不知是不是因為陳子惠帶頭衝上前,衛國士兵的士氣正盛,卯足了勁往前衝,逼得匈奴軍隊連連後退。

所向披靡,如秋風掃落葉般滑過人群。

韓昭昭的眼睛連眨都不敢眨,聚精會神地盯著,生怕錯過一點兒東西。

打得如此暢快的仗,能把戰局如此反轉,她還是第一次見。

或許在書上見過,是描寫前朝的開國皇帝閆耀靈的。

戰無不克,衝鋒總是在前頭,喜好騎白馬著紅衣,從此匈奴人見到著紅衣領兵的將軍皆畏懼,退避三舍。

他似乎就是為戰爭而生,結束了戰亂,幾國割據的局麵,恢複了中原的聲威。

隻可惜如流星滑過天際,雖璀璨卻短暫。

一百多年了,在中原危難,匈奴入侵之時,那紅衣少年又出現了,又一次驅逐匈奴,狠狠地把劣勢的戰局翻盤。

韓昭昭的心頭忽然一緊,若是陳子惠不與她家為敵該有多好。

在她的心裏,他永遠都是那個明豔如火的少年,而不是那個笑裏藏刀的人。

手緊緊地摳住一棵樹的樹皮,指甲都嵌了進去,心中一時間五味陳雜。

身後的那個人曆經艱險,終於見到己方大破敵軍,歡呼雀躍,跳了起來,甚至不大顧忌得到韓昭昭,高呼贏了。

“是啊,贏了。”

一句話出聲,韓昭昭先是激動,後又迅速轉為平靜,閉上眼睛,淚水湧了出來。

是真的贏了,雖說不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但贏得很是艱難,想著這些,眼中卻還時常浮現紅衣少年縱馬如敵軍中的景象。

耳畔想起了聲音,鳴金收兵。

匈奴人已經落敗,死傷慘重,大部隊緩緩地往北撤退,怕有埋伏,陳子惠未去追逐。

烏壓壓的人群漸漸向後退去,一點點隱入山間,地上被血染紅,橫七豎八地躺著數不盡的屍體。

戰火過後,皆是慘烈景象。

自然,圍在雁門關下的匈奴士兵也撤開了,這圍算給徹底解了。

方才,韓昭昭躲在樹後,時時刻刻都在提防著,有時候是讓人措不及防的冷箭,有時候是難以琢磨的戰局。

如今她的心算是一下子落了地,看著戰火之後仿佛被狠狠碾壓過的大地,心裏卻難有半分喜悅。

反而是平靜得異常,甚至還有幾分悲涼之感。

她見陳子惠在人群中駐留了一會兒,似是在安排人打理戰場,又分出來一隊人馬去看向關口處被圍的那批人,吩咐了些事情,很快,就騎上馬,向營帳中奔來。

路上,碰見張懷攔住了馬,要和他說些什麽,他隻解釋了兩句,便幹脆利索地拒絕,馬絕塵而去,塵土飛揚到張懷的衣服上,隻餘下他一個人站在漫天的飛沙當中。

在進入營帳的這段路上,陳子惠的馬匹跑得極快,一紅一白,如同白雪中盛放的一枝紅梅,飛速移至土坡之下。

勒住馬,幾下利索地把馬拴好,一人跑上上坡。

沒有火把,那紅色的一團便如火,由一點逐漸占據整個視野。

仿佛一個孩子,在外做了多年的遊子,曆經生生死死,終於又回到了家。

見到韓昭昭的第一件事是拉住他,攥緊她的手,笑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的模樣遠比韓昭昭想象中的狼狽,甲胄後麵紅色的披風被刀割開,半飄揚在空中,臉上沾滿了鮮血,混合著汙泥。

韓昭昭的手被他握著,顫了一下,忽然伸手撫過他臉上的汙跡。

白皙的手剛剛碰到陳子惠的臉上時,陳子惠如同被火燒到一樣,身子驀地往後退了一步。

陳子惠連話都說得有些不利索,略有些喘息:“你傷到了嗎?”

“沒有,還好,他們一直在我身邊保護我,帶著我躲過了好幾次飛箭。”

陳子惠點頭。

韓昭昭的樣子看起來還好,就是受了驚,加之剛才逃命時狼狽,衣服上粘了塵土,發髻有些散亂,碎發撲在臉上,顯得有些淩亂。

陳子惠伸出手來,欲要將這些碎發撩到耳後,在將要接觸到烏發的時候,手驀然停住。

手上粘的亦是血,方才不知拿著這雙手殺過多少人,若是輕輕地碰到她的臉頰,該是汙了她的臉頰。

於是,他收起了這隻手,修長的手指握住了堅硬的甲胄。

似是看到了他的猶豫,韓昭昭拿出一條帕子,展開。

帕子是淡粉色的,哪怕天色昏暗,旁邊也沒有燈,陳子惠也看見了上麵繡著是一對交頸的鴛鴦。

韓昭昭微笑著,拿起帕子,在陳子惠的臉上蹭了兩下。

她沒有使多大的勁兒,都是輕輕地,可她的手動一下,便將陳子惠的心弦撩動起來。

溫熱的氣息吐在帕子上,落在那交頸的鴛鴦身上,陳子惠的思緒紛飛,想起了做過幾次旖.旎的夢,想將人摟在懷中,再不放開。

喘.息聲愈來愈重,血直往上衝。

怕控製不住自己,陳子惠忙製止韓昭昭的動作:“不必了。”

韓昭昭不為所動,手緩緩地在他的臉上遊走。

他又一次說了,韓昭昭的手終於停了下來。

“把這一點兒擦淨。”

輕輕地,又有些瘙癢。

擦到最後一處的時候,她稍稍使勁按了一下,便聽到陳子惠低聲“嘶”了一句。

她碰到了傷口,傷口處的血還在流著,怕再一次碰到傷口,會更疼,韓昭昭加了小心,將手緩慢地往一邊挪,本想讓帕子輕輕蹭過,奈何在外頭站得時間太長,天氣冷,手凍僵了,不大受控製,反倒是往陳子惠的臉上狠狠地按了一下,恰好按在了還在流血的傷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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