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不見他背後的壓抑◎

周俊看向陳子惠, 看到他的麵容,不由悲從中起。

他的麵容承接了前朝皇室的俊美,同阿姐的, 有些相象。

他悟到了,陳子惠就該是當日阿姐服毒之後, 意識還清醒的時候,想同他提起來, 卻猶豫了的那個人。

這些年來,他一直將陳子惠視為自己奪取權力路上的可畏的敵人, 鬥得你死我活, 多次想要置他於死地。

他另一個視為畢生的敵人的,是他的親哥哥,當今的皇帝,他恨他, 因為他覺得哥哥奪了他的位置,他的侄子還是一個資質愚鈍的,為了重新奪回屬於自己的位置,他不惜與匈奴為伍,擾得天下人不得安寧。

小時候,他讀書, 最大的願望便是安定天下,受萬人尊敬,他的哥哥比他也長不了幾歲, 那時候, 是同他一起讀書的, 也常和他趁著讀書的間隙, 溜出去, 到院子裏翻牆,和泥,爬到樹上掏鳥蛋。

可是時過境遷,終究,他做了他最厭惡的人。

周俊在這間墓室裏,能夠輕易地辨別出方向,他緩緩轉身,望向西南方,洛陽城所在的地方,對著那邊,他又一次想起自己的哥哥來,他囚禁了他,逼他立自己為帝,現在,也不知他那邊是怎麽樣了。

他的情緒抑製不住地向上湧,已經壓製不住藥的作用了。

胸腔當中劇烈地晃動,心髒幾乎是要從喉嚨裏跳出來一般。

手死死地鉗住胸口,努力在自己失去意識之前,還能站到靈柩之前,身體在晃動,一隻扶住靈柩的手也是失了力氣,落了下去。

身子跪到了地上,手中仍是握著阿姐寫給他的信紙,壓在手下,貼在石棺上。

幾乎是下意識地,轉頭看了周翰一眼。

猶豫了片刻,他走過來,到了周俊的身邊。

“這許多年來,我逼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是我的錯。”

他說上幾個字,便要喘上一下,極為吃力:“我對不起你,或許,當時沒有抱過你來,作為我的養子,你做個閑散的王爺,該比現在好得多。”

“不,父親,不是,那時候我的父母雙亡,能得到什麽好處,父親不必自責,或許,生在這樣的家庭,經曆過那樣的事情,我們生活的軌跡合該如此。”

說的既是周俊,也是他自己。

這是他第一回 依從自己內心的情感,喚出了“父親”這兩個字。

周俊的意識已經有些恍惚了,隱隱約約聽到了這些字,嘴唇動了動,問道:“是嗎?”

“是,是這樣。”

周翰握住了父親逐漸冰涼的手,回答道。

周俊的意識漸漸渙散,手無力地垂下,被周翰拖住,手中的那張紙也免於落到地上。

周翰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經無了,忽然,抑製不住自己的情感一般,嚎啕大哭。

昔年以矜貴,富有文人氣骨,一身傲氣、一襲白衣著稱的周翰此刻正跪在父親未寒的屍骨麵前,不能自控。

哭聲不大,被韓昭昭聽來,卻有撕心裂肺之感。

活在世上十幾年,她這是第二次見到生離死別,第一次,是在雁門關下秦縣丞服毒自殺時,他的神態平和,將過往的事情娓娓道來,她失了以前的記憶,對秦縣丞也沒有太深的情感,何況,那次秦縣丞將逝的時候,是單把她的父親喚進去的。

這般的痛苦,肝腸寸斷,她還是第一次見到。

由這個,她想到了自己遠在京城的父親,楚王一黨雖已落敗,但是如今控製京城的是周靈,另有一番勢力在,其為人亦是狠辣,父親在他的控製之下,怕是凶多吉少。

還有,她的父親與陳子惠之間到底有什麽關係,陳子惠不是一個喪盡天良的人,可是父親他一手提攜起他來,他仍是十分痛恨父親。

一時間,手扼住腕子。

陳子惠打量她一眼,又看了周翰,心裏極為不快,轉念一想,看人離世的痛苦,悲苦之感也容易共情,是常事,沒什麽大不了的,何況是他愛了兩輩子的人。

想到這裏,他的心態也平和了些,唯獨對楚王的死,他活著時候的經曆,留下了一串歎息。

周翰的克製能力還是強的,便在今日,父親與自己消弭去恨意,又逝世,他也隻哭了片刻,又回複了自己的表情。

仍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樣。

之後,緩緩開口:“我有幾句話,想同韓姑娘講。”

韓昭昭一愣,從她初見周翰,到那日她帶人去堵塞堤壩,周翰不顧生命的威脅救了她,她已經是明白了周翰對於她是什麽樣的一種情感。

今日在此時問她,令她惶恐不已,哪怕是知道了楚王逝世之前的悔過,但是根源於對楚王一黨人陰毒的認知,她還是下意識地想躲閃。

忽然,又一瞥,注意到了周翰嘴上的青紫,似乎是中毒的征兆,也是,兵敗到如此境地,除了死亡,沒有別的道路可選。

有句話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還有,若是周翰死了,臨死之前,想和她說上句什麽話,她卻未知曉,想來也是有些遺憾的。

正在猶豫的時候,周翰卻是先說了話:“姑娘不必擔心,我說的話不會傷害你的。”

他仍是習慣於叫她姑娘,哪怕是在陳子惠的跟前。

聽到這個稱呼,卻令韓昭昭有點兒恐慌,挪了兩步到陳子惠的跟前,捏了捏他的手,用眼神詢問他對此時的意見。

“無事,盡管去聽。”

陳子惠低聲在她的耳邊道。

隻要她的態度擺在了這裏,無論周翰與她說些什麽有曖昧意味的話,他都不在意。

“好,那你說吧。”

就是這樣,韓昭昭也沒有往周翰的身邊再靠近一步。

周翰也是認命一般,沒往前挪動,做出任何試圖挨近她的舉動,倒是從袖子裏拿出一幅畫來。

畫有些泛黃,年頭有些久了。

他展開卷軸,將畫鋪展開,展示到這兩個人的麵前。

“這幅畫,來自前朝,你可是見過,落款的年是盛和。”

盛和,是前朝開國皇帝閆耀靈的用的年號,取繁盛和樂之意,是他生於亂世,卻在盛世來臨之前逝世的發妻一生所願所求。

韓昭昭目光落在這幅畫上,久久不曾離開。

這幅畫正是之前周翰常常懸掛在自己的桌前的那一張,是一女子插梅花入瓶的圖,描畫細膩,人物栩栩如生,女子的樣貌幾乎就是照著韓昭昭本來的樣貌描畫出來的。

這幅畫,韓昭昭是見過的,在那個關於自己前世的夢境裏,閆耀靈對著這幅畫,思念自己的發妻,悲戚至極。

之前,她在別的地方,再也沒有聽到過、看到過有關於這幅畫的半點兒蹤跡,她是實在想不到,世界上竟然還真的有這麽一幅畫存在。

但是,這熟悉的感覺隻是在夢境裏,於現實無半點兒依據,對著周翰的詢問,她也隻是回答自己沒有見過,並不清楚。

“你不知道也實屬正常。”

周翰將卷軸卷起,如是道。

“這畫的來源是哪裏?”

“我小時候在一堆被父親拋棄的畫裏看見的,來源於我的姑母。”

前朝到末年,皇室力量被侵蝕,衰微不足以自保,長公主因是周恒之女,勉強能夠保住自身的實力,因為將一些比較珍貴的寶物、字畫等收羅起來保存。

如這幅畫,由開國皇帝派人所繪,一直保存在宮裏,動**之時,被長公主所得後保存。

知道這幅畫中是自己的前世,韓昭昭的心裏對它始終有著特殊的情感。

卻聽周翰說道:“這幅畫上的女子,與姑娘的長相十分相象。”

“是,我也正是奇怪,不知是為何。”

韓昭昭隻做如此應和。

“這個,我也是不知,但這正是我對姑娘懷揣著某種特殊情感的原因,從見到姑娘的第一麵,覺得與這幅畫相似開始,因為,這幅畫與我的意義不同尋常。”

韓昭昭問道:“有何不尋常之處?”

“它陪伴著我度過了無數個黑暗、不見天日的夜晚與清晨。”

她定定地望著周翰,不曾想在他的身上,還有這麽一段過往。

接著聽他娓娓道來:“自小,我的父母雙亡,便被楚王領養,因他無子,要我作為楚王世子。或許,因為我不是他親生的緣故,也可能因為他性情急躁,恨不能早日成就大業,恨我不努力,對我非打即罵,氣急了時,便把我扔到一個黑暗的屋子裏,鎖著門,幾天不讓我出來,送飯的話,全靠從窗戶口遞,甚至有時候他氣急了,忘了,我要挨餓過上大半天甚至一天,有好心的仆從看不過去,給我遞上一碗已經涼了的飯菜。”

“我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那間黑暗的屋子的角落裏,摸到了這幅畫。畫上用的全是明麗的色彩,這間暗室裏,忽然亮了起來,它比外麵的陽光還要明媚,陽光是從封閉且狹小的窗戶口擠進來的,而她,是大大方方地站在我麵前的,還笑得明媚動人。”

一時,韓昭昭的心情複雜,沒有想到周翰和這幅畫像之間還有這種淵源在。

“數不清楚的黑夜裏,都是它陪著我度過,我從一個孩童長成了少年。”

外人隻見他的儒雅,看到他的運籌帷幄,看到他是楚王世子的身份,光鮮亮麗,殊不知他背後濃烈的黑暗,壓抑得能夠把人吞噬。

“後來,父親在這間屋子發現了這幅畫,又勾起了與長公主之間的回憶,氣憤之後,想要把畫給扔了,被我攔住,把畫保存下來,再後來,父親覺得我還是有大用處的,或許還有養了這麽幾年來產生的感情,又後來,我把畫掛在屋裏的牆上,隻要他看不見,就不會來管我。”

“楚王為何對這個畫作如此厭惡?”

韓昭昭想不明白,按說,是長公主留下來的東西,楚王該極為珍視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