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將他答應的一條條違背了個遍◎

下頭的士兵點了幾遍人數, 尋遍了戰場,都沒有找到楚王和周翰的身影。

這一群人瞬間慌了神。

有人道:“楚王心病發作了,就算是跑, 也跑不了多遠,不必太擔心。”

有人則反駁:“可是, 周翰也跑了,他與父親的關係並不怎麽樣, 就是因為利益,才綁到一起的, 做出什麽來, 並不一定。不顧楚王的死活,自己逃跑,再扯上一杆大旗來,與我們來講, 也是一個巨大的麻煩。還有,楚王當時是犯心病,暈過去了,可是服了幾丸藥之後,又會如何?”

斬草必須除根,何況是對待敵方最關鍵的, 能起很大號召作用的人。

“可是,這人在哪兒啊?”

顧鈞亦是愁容滿麵,此處為太行八陘之一, 駐兵要道, 他率人來過這裏多次, 地形也是熟悉, 把附近可能藏身的地方都找過了, 依舊沒有見到楚王和周翰二人的半點兒身影。

說罷,他又思索了片刻,仍是想不到別的什麽地方。

幾乎是下意識地,他將目光投到陳子惠身上。

陳子惠的一隻手中還拿著巾帕,為韓昭昭擦拭去淚水,而另一隻手去輕輕地擦過單薄的紗衣,握住她的手,感受著溫柔與細膩的觸感。

在三軍陣前,便是如此,尤其是站在山坡上時,頗有二人攜手俯瞰天下之感。

“我知道。”

陳子惠幽幽開口,他的眼中倒影著如金的融融日光,嘴角微翹,睫毛微曲,有幾分自得之感。

“在哪裏?”

“長公主的陵墓不就在山下嗎?”

顧鈞恍然大悟似的,說起來,陳子惠的這個身世,他也是在楚王派了那麽多軍隊之後才知道的,其實,比那些底下的士兵知道得早不了多少。

之後,便是一直忙於部署規劃的事情,力圖不戰而屈人之兵,對於這些看似細枝末節的小事,也沒有放去太多的注意力。

“是我倏忽了,我現在就派人過去。”

“點幾個人,跟我過去。”

“楚王那邊,不會有什麽陰謀嗎?”

“強弩之末罷了,我對於長公主陵墓當中的布置,也不差於他們兩個人。”

他始終是抓緊韓昭昭的手的,他身量高,腿長,走得快,韓昭昭有些追不上的樣子,他便放慢了腳步,二人得以並行。

走到顧鈞身邊時,對著顧鈞一笑,顯出促狹之態,顧鈞立刻明白了他是何意。

這一幕,落在韓昭昭的眼中,倒還是有些不解,她問詢的眼神掠過陳子惠的時候,陳子惠瞧了她,笑了,卻也並沒有立刻向她解釋這件事的意思。

長公主的墓地離這裏不遠,在山腳下,背靠山,被一處淺小的河流環抱,河流再往遠處看,是一處田地,長滿了綠油油的麥子,暮春時節,草地上有野花綻開,一簇一簇的。

失了肅殺之後,這裏是一派歲月靜好之景。

緩緩地走到山坡,走進這曼妙而平和的風景時,陳子惠問了韓昭昭一句:“方才,那兩個人藏在長公主的陵墓當中,你怎麽沒有想到?”

是偏著頭笑著問她,不像是質問她的意思,反像是在和她逗趣。

“是沒有往那裏想啊。”

實際上,方才,她的腦海中一遍遍地飄**過陳子惠站在山坡上,對著烏壓壓的人群,說出來一派慷慨激昂的話語的場景。

“沒有往那裏想?顧刺史與皇後分別多年,不知道,也是算了,你怎麽也是不知?”

他故意壓低了聲音,湊到她的耳邊,說出來這麽一番話。

還悄悄地伸出手來,穿.插過烏發,輕輕地捏了捏耳垂。

“看來,還是愛不夠深,情不夠切。”

話語聽起來是正經的,可是,有一天,床榻之上,他也說過這番話,她懵懵懂懂的,應了一聲,卻想不到之後,便是疾風驟雨。

想到這裏,她的耳垂已是紅透了的,推搡了一下他,獨自往前去了。

“走得這麽急做什麽?不怕貿然前去,遇上楚王人的埋伏?”

韓昭昭停下了腳步,她的裙下是一叢野花,在微風中招展。

也是,畢竟那是墓道中,有著各種各樣的機關,楚王落敗,之前又是恨她至極,臨死了拉上她做陪葬,也不無可能。

“這陵墓裏頭,我很熟悉,跟著我,你放心。”

陳子惠的語氣當中頗有幾分得意,重新拉住她的手,比方才握得更緊了。

還好,她沒有對周翰動上什麽心思,有的隻是畏懼。

到了陵墓外頭,陳子惠讓帶來的幾個侍從去查探了一番,見無事,推開門進去了。

這裏麵的機關他確實也是極其熟悉的,這陵墓為楚王主持所建,但是以前,他因為長公主的關係,拉攏過來曾經長公主的親信,參與過修墓道的人,這地方也是來過幾次,機關什麽的,都爛熟於心。

陳子惠指路,前麵的幾個人探路,一行人舉著火把,不多時,便在放在棺材的地方聽到了些微的聲音。

裏麵隻有楚王和周翰兩個人,楚王抱住了棺木,周翰則是坐在了他的旁邊,沒有任何倚靠。

聽到聲音,二人皆是回過頭來,楚王的臉色還是有些蒼白,轉過身來還有些費勁,踉蹌了一下,周翰離他近,卻一動不動,壓根沒有去攙扶他的意思,目光打量過陳子惠和韓昭昭二人,最終,落在了韓昭昭身上。

陳子惠瞪了他一眼,目光陰寒,淩冽如刀鋒,他倒是平和地受住了。

“你還是找過來了。”

楚王說完兩個字,就得停一下,喘口氣。

“這個密道,除了楚王你,最熟悉的人,便是我了。”

陳子惠把韓昭昭拉到了自己的身後,擋在她的身前。

“你也是因為阿姐?”

“是,還有京城裏的密道,有一處從皇宮外通到城北門的,也是長公主曾用過的。”

“我就說,那日,你能神不知鬼不覺地便從皇宮到了京城北門,原是如此。那麽,誅殺前朝皇室的時候,也是阿姐幫你逃脫的?”

“自然是,你看這個,長公主所寫。”

陳子惠走到他的跟前,目光威壓,盯著周翰,周翰也隻是靜靜地坐著,隻是又一次打量了韓昭昭,陳子惠用目光警告他,他似乎也是不在意的樣子。

韓昭昭不大想接受他的目光,往斜後方退了兩小步,陳子惠的身影將她的身形半數遮住。

周翰一笑,卻也不再強求,轉了頭,望向陰冷的牆壁。

暗中,陳子惠又是得意一笑,目光落回到楚王身上。

楚王的手有些顫抖,打開這頁紙時,有些費勁,陳子惠便幫他展開了。

上麵是長公主的字跡。

這張紙,他帶來了,但是在三軍陣前,時間有限,選了最有力度的念出來,這個就被留下了。

大致看了一遍,楚王的手抖得更厲害,感受到心髒劇烈地跳動,又用手捂住了胸口,這種感覺比方才更甚。

“是阿姐寫的。”

閉上眼睛,想要稍微平複一下自己的心跳。

“長公主告訴我的,比你想象得要多得多。”

“是我錯了,這些年,都是我的錯。”

語氣已見錯亂,手抖得厲害,那張紙掉到地上,在他回過神來的刹那,又艱難地將它撿起,捧在手心裏,如同珍寶。

這麽多年來,他不知道,阿姐一直屬意的人是陳子惠,哪怕那個孩子當時隻有幾歲,連記事都隻有模模糊糊的記憶。

今天,陳子惠站在山坡上,不費一兵一卒便瓦解他幾萬大軍的時候,他意識到了,阿姐的選擇是對的,她慧眼識珠。

而她的弟弟,從來都與她背道而馳。

攤開手,字跡又映入他的眼簾,是對陳子惠的囑托,其實,也可以說是對他的。

阿姐長他幾歲,對他從來都是溫和的,就連欲弑殺養父那日,提著帶血的劍,出了門,遇到了他,也未說出一丁點兒重話來。

她的神色永遠是平靜而溫和的。

“阿姐,你做了什麽?”

那個雨夜,周俊發瘋似的問道。

“殺了人,殺了我該殺的人。”

她垂下眼簾。

“誰?”

“周恒。”

沒有半點猶豫,吐出自己養父的大名,帶了幾分輕蔑。

“為什麽?”

“行不義之事,屠殺忠良,還有我的母親,是被他下毒害死的,一切隻是為了他能登上皇位。”

也就是在周恒欲登上皇位的前幾日,她行刺殺之事,這輩子,周恒的渴望全都變成了求不得。

雨如潑盆,澆灌下來,將二人的衣裳澆透。

她揉了揉周俊的頭發,就像他還小的時候那樣:“回屋去吧,外頭雨這麽大,很冷。”

“阿姐,你呢?”

“我一會兒便要走。”

“去哪?”

他知道,殺了周恒,不會是一件小事。

“一個你們再也尋不到的地方。”

周俊愣了片刻,旋即明白了,是離開人世,他不該如此天真,以為阿姐能從周恒的手中脫身,哪怕周恒已經死了。

淚水洶湧而出。

“別哭了。再聽我說上幾句話,好不好?”

周俊點頭,淚水倒不似方才那般洶湧了。

“他所做的事情,你不要做,我的弟弟啊,要做一個善良的人。”

周俊點頭。

“要心懷天下的百姓,要做一個賢明的臣子。”

“我知道。”

“兄弟之間要和睦,不要為了爭權奪利互相殘殺。”

“我明白。”

“既然厭惡他,就不要成為和他一樣的人。”

“好。”

“聽阿姐的話,我知道,從小到大,你最聽我的話,這回也聽。”

“還有……”

頓了片刻,沒有說話。

“阿姐有什麽猶豫的事情?直接同我說便好。”

她確實是猶豫了片刻,但是,壓下了想說的欲望,隻道:“若是有人跟你提起阿姐的名字,你若是有能力,多照顧上一些。”

“是,我一定。”

後來,院中亂了,有人叩響了院子中的門 ,她理了理有些淩亂的發絲,走入潑天的雨幕當中,劍上的血跡被雨水衝刷掉,落到地上,與雨水、泥水混雜在一處。

再一次見她,已是一具屍體,還殘存著些溫度,嘴角些微的血跡被擦幹淨,神態平和,無牽無掛的模樣。

周恒的親信欲對這個弑殺父親的女兒做出嚴厲的處置,死後也讓她不得安寧,入到亂葬崗中,可是,傷得奄奄一息的周恒卻阻攔了。

周俊不顧數人的阻攔,去求伯父,伯父猶豫了許久,終也是應許了他將阿姐的靈柩運回她母親的故鄉——中山郡,在周家的族譜中,也將她的名字除去。

合棺之後,他再也見不到阿姐的容顏,直至現在,抱著一個冰冷的棺木,他還活著,兵敗落魄,奄奄一息,而阿姐,在這冰冷的石棺當中躺了有十幾年,快二十年了。

這或許,是他在這輩子意識還算清醒的時候最後一次見她吧。

阿姐告訴他,他要心懷天下,不要與兄弟相爭,有人提起來她的名字,他要盡可能地去照顧。

當初,他答應得好好,可是到了最後,是一條條地違背了個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