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足球人生

“大海邊喲,沙灘上吔,風吹榕樹沙沙響……”林增祥哼著電影《海霞》的插曲,提著一瓶醬油,晃晃悠悠往家裏走去。他剛四十歲出頭,戴著個黑框眼鏡,瘦瘦高高的,上身穿著背心襯衣,下身一條灰褲子。虧得現在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還沒有發表,要不看到他的人都會覺得他跟陳景潤是一個模子裏麵倒出來的。

不過林增祥可不是陳景潤那樣的書呆子,他除了眼睛近視以外,全身上下都符合一個運動健將的條件。他也的確是練體育出身,曾經在中學時候拿過重慶市田徑比賽100米短跑的冠軍。但是,對於他來說,足球才是他的生命。他的爸爸,林濤的爺爺,林義三當年在廣益中學教書的時候,親眼目睹過學校球隊以7:0大勝“塘鵝”號水手隊的那場比賽,從此成為鐵杆球迷。重慶解放以後,西南軍區戰鬥隊成立,在全國抽調人才,迅速成為一支強隊,讓正在重慶上中學的林增祥大飽眼福。不過他自己雖然身體素質相當出色,但是在足球方麵卻欠缺天賦,這也一直成為他的一塊心病。

所以對第一個孩子林波,他是傾盡全力,希望將他培養成為一名足球運動員。林波也算爭氣,年紀小小球就踢得像模像樣。不過隨著特殊時期的開始,林增祥一家因為林義三曾經幫英國人做過翻譯,也受到衝擊,從重慶跑到老家來教書。足球這事當然也就提都不用提了。老二林濤從小就不怎麽喜歡足球,反倒是對乒乓球感興趣。所以林增祥還曾經長籲短歎,足球運動員這事情看來隻能寄希望於第四代了。沒想到,林濤夏天的時候,和範家小子一起玩,反倒在足球上玩出點花樣,還進了學校的校隊。林增祥當天高興之餘,切了點豬頭肉,多喝了幾杯,結果被陳蓮芝一通訓斥。不過林增祥這次比較小心,生怕因為自己過多關注,林濤反而訓練上不用功,所以平時的訓練和比賽他都忍住不去看。

這不,今年打“萌芽杯”,林濤還跟校隊一起去比賽了。這可不是一場的普通校際比賽,而是全國範圍內的一場杯賽,打得好說不定還能到首都出出風頭呢。不過話說回來,林增祥自己心裏也清楚雙江縣一中的實際水平,要想在第三小組裏出線,實在是難之又難。十三中可是以前的兼善中學,重慶足球的頂級強隊。能夠輸得不難看,就已經是不錯了。

一邊想著,抬頭一看已經到家了。昨天林濤就比賽完了,現在應該已經到家了。林增祥咳嗽了一聲,收起了笑容,擺出一副嚴父的姿態,頗具威嚴感地踱進家門。一進來就發現家裏多了好幾號人,範曉農和範誌同坐在桌子邊上,正衝他微笑。桌子另一邊坐著兩個陌生人,一個黑黑的像外國人,另一個稍微白淨點。陳蓮芝正在給對方斟茶,林濤一個人坐在涼床上,心不在焉地數手指。

看見林增祥進屋,範曉農站起來,介紹道“老林,回來了。我跟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市體工隊的秦指導,這位是省二隊的李指導。”

“請坐請坐。”林增祥一麵心裏嘀咕著,一麵讓站起來的李英璜和秦光樵坐下。

李英璜和秦光樵對視了一下。這次是由秦光樵開口,“老林,我們要感謝你啊,培養出來這麽好一根苗子。”

林增祥心裏猜到了點什麽,但是又不敢相信,微微張著嘴巴也不說話。秦光樵有點尷尬,隻好接著說,“是這樣,在昨天剛剛結束的萌芽杯比賽裏麵,林濤發揮出色,一個人獨中兩元,幫助雙江縣一中戰勝了十三中。我呢,跟李指導商量了一下,希望能夠吸納林濤進體工隊踢球。不知道你看怎麽樣?”

“你說什麽?”林增祥一時間好像沒有反應過來,抬起頭反問了一句。

範曉農在一旁接過話來,“老林,看把你激動的。怎麽樣,給我們體育事業貢獻一根苗子吧?”

林增祥這才明白過來,嗬嗬一笑,正要說點什麽。背後忽然一痛,一回頭隻見陳蓮芝提著熱水瓶往廚房走去。回過頭來,有點尷尬地笑笑說道,“嗯,這個呢。我們當然對於體育事業的發展是要貢獻的,但是呢,這畢竟是一件大事。好不好讓我跟愛人一起商量一下?”

李英璜和秦光樵此來本也沒打算一次性就成功。不過秦光樵心比較細,補了一句,“老李,大主意當然還是要你們拿。不過林濤確實是一根好苗子,估計有個三五年就能進省二隊,到時候馬上算工齡,每月有6塊錢補助,衣服也可以配發。這方麵你們也可以考慮考慮。你們不用急,拿定主意後直接來市體校找我就可以。”然後就和李英璜告辭出門了。

範曉農一看情況,也知道估計陳蓮芝當媽的有點舍不得孩子。這事他也插不進手,這邊說了兩句,也拉著範誌同走了。

門一關,林增祥正要說話,陳蓮芝眼睛一瞪,“你先別說。反正不管怎樣,我是堅決不同意。每個月6塊錢就把我兒子賣了?想得美。他範曉農幹嘛不把自己家兒子送進去?”

一家三口大眼瞪小眼。林增祥看了看陳蓮芝,轉過頭來問林濤,“林濤,你們昨天球怎麽贏的,簡單跟我說說。”林濤望了一眼陳蓮芝,看見媽沒有反對,然後就說起昨天的戰況來。林增祥越聽越興奮,聽得興起還叫林濤把動作表演給他看,聽到最後一拍大腿,“行了,這事我定了。你去踢球。”

陳蓮芝立馬不幹,騰地一下站起來,“不行,濤濤學習也不差,將來還能考上大學,憑什麽要去受那個苦?”

林增祥臉一黑,“我說去就是去。這事就這麽定了。”陳蓮芝被嚇了一跳,倒也不敢再說什麽,一個人躲到廚房去摘菜,一邊摘一邊兩個肩膀在聳動,顯然是在無聲地掉著眼淚。林增祥歎了一口氣,跟林濤說道,“先外麵玩去,我跟你媽說說。”

林濤從頭到尾都沒能插上話,見狀隻好乖乖地溜出家門。他雙手揣在褲兜裏,低著頭一邊走一邊踢著路上的小石頭。實際上,就連他自己也還沒能下定決心,進體校踢球。雖然昨天下午李英璜一席話,的確讓他茅塞頓開,隱約看到一個未知的世界。但是,就著他已有的記憶,中國足球的未來幾乎就是宿命般的無可挽回。每當想到那些記憶中的失敗與羞辱,他就無法鼓起勇氣踏上這一條道路。

不知不覺他就來到了學校的球場。球場旁邊有一堵牆,畫著一個球門,是供足球隊員練習射門用的。林濤站在牆這邊,就聽到那邊傳來砰砰的踢球聲。他轉過牆,看見範誌同一個人正在那裏悶著頭射門。範誌同轉過頭看見是他,也沒有說話。林濤走上前去,兩人就在那裏你一腳我一腳地射門。

不知過了多久,範誌同一腳把球踢開,一屁股坐在地上,轉過頭來問道,“去還是不去?”

“我爸讓我去,我媽不讓我去。”

“我問的是你去還是不去?”

“不知道。”

範誌同忽然間有點發火,一下跳起來,瞪著他說道,“你必須去。為了我也必須去。”林濤的脾氣也有點上來了,“為什麽?就因為你媽不讓你去,你就推我去?”

範誌同勃然大怒,一腳踹在牆上,大吼著說道,“可是我自己想去!”轉過頭來,聲音沉悶地說道,“我想去,但是我知道我水平不行,踢不出來。要不然我媽再怎麽攔我,我還是會去。”

他提高聲音說道,“你不一樣。小濤,你不一樣。我聽見李指導跟我爸說了,你是他十年都難找到的好苗子。”

他坐下來,對著林濤說道,“你知道你為什麽必須要去嗎?有朝一日,我去看球,可以光榮地跟別人說,場上那個最厲害的家夥就是我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小濤,你是我的光榮。”他倔強地回過頭去,不讓眼裏的淚水流出來。

林濤心裏彷如雷擊。他知道範誌同喜愛足球,但是從來不知道他這種喜愛的分量居然如此之重。這種喜愛,跟他以前愛打乒乓球是不一樣的,跟他一個人玩球時的那種愉悅感也是不一樣的,甚至和比賽獲勝的跳躍歡呼也是不一樣的。這種喜愛,在範誌同身上有,在他爸爸林增祥、他哥哥林波身上也有。這種喜愛,在他所得到的記憶中,透過那沉甸甸的傷痛與無奈,更是澎湃如江河,激蕩如大海。突然之間,這樣一種劇烈的情感再次傳入他的神經,他仿佛再次感受到夢中那黑雲欲摧的重壓,讓他不自覺地縮起肩膀,埋下腦袋,用兩手抱住後腦。

範誌同有點慌神,趕緊拍著林濤的肩膀說,“哎,小濤,我不是有意這樣的。就是心裏有話,一時間全都倒了出來。你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啊?”

林濤抬起頭來,望著範誌同,艱難而又堅決地說道,“誌同,我去。為了你,為了我爸我哥,我一定會去的。”

範誌同看著他,忍住鼻子裏發酸的感覺,大聲地說道,“小濤,我也答應你。隻要你一天還在踢球,我就一天為你加油!”

兩隻手握在一起。70年代末沒有什麽更好的感情表達方式,這樣一種革命同誌般的握手對於兩人來說就如同神聖的誓約一般。林濤仰麵看著天空,傍晚的晴空下,一群鴿子正帶著哨音,劃過球場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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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濤蹦蹦跳跳地跑回家。他已經想好了,無論媽媽是怎麽樣的打算,他也一定要去體校。堅決而果斷地推開家門,隻聞到一股誘人的飯菜香。林增祥和陳蓮芝正坐在桌邊,等著他回來。

林濤走到桌前,張嘴就想說出自己的打算,“媽……”

林增祥打斷了他的說話,“先上桌。”然後拿出三個杯子,分別倒了一點白酒。

“林濤。今天破例允許你喝點酒。我和你媽已經商量過了,我們問你三個問題,如果你回答讓我,還有你媽滿意,我們就同意你去。喝口酒壯壯膽。”

陳蓮芝白了林增祥一眼,“林濤,這是你人生中的關鍵一步。走錯了,到時候是沒有後悔藥賣的。現在我問你,第一,你喜歡不喜歡踢球?”

“喜歡。”林濤這次的回答絲毫不含糊。

“第二,你為什麽要進體校踢球?”

“提高自己的水平。”這個問題比較容易。

“第三,你踢球的目的是什麽?”

“為了所有喜歡足球的人。”林濤仰起頭來,大聲地說道。

陳蓮芝啪地一下,打在林濤腦門上,“你以為你算哪根蔥?還為了所有喜歡足球的人,你踢不出來怎麽辦?”林增祥趕緊伸手攔住,“哎哎,三個問題過了啊。我很滿意,你呢?”一麵衝林濤擠眉弄眼。

陳蓮芝撥開他的手,還是在林濤腦門上打了一下,“讓我打一下才滿意。你們兩爺子串通好來胡弄我吧就。”

林濤捂著腦門說道,“媽,語錄上不是都說了嗎。要文鬥不要武鬥。”

“老娘今天偏要武鬥。”看著林濤的可憐樣,陳蓮芝憋不住一口笑了出來。

“好了好了,娃娃昨天比賽還挺累的,讓他吃點飯。”林增祥的插話藝術操練嫻熟。然後端起酒杯說道,“為了我們家未來的中國球王,幹杯!”

“球王個屁。”話雖如此,陳蓮芝還是端起杯來。

在以後的時間裏,林濤曾經多次詢問父母,在他離開家的那段時間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使得陳蓮芝的態度發生了轉彎。林增祥笑而不言,陳蓮芝則是沒好氣地說道,沒辦法,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老娘是嫁球隨球。

吃過飯,林增祥把林濤叫到家裏的小屋。這裏的小屋原來是林波住,林波走了後則是用來放一些雜物。林增祥鄭重地從書架上掏出一個相框,豎起來放在桌上。這是林濤爺爺林義三的遺照。林增祥恭恭敬敬地對著照片鞠了一個躬,然後讓林濤也照樣鞠躬。然後對著林濤說道,“你爺爺曾經說過,如果什麽時候咱們家裏也出一個足球運動員了,一定要告訴他。”然後把相框反過來,指著背後的幾行字說道,“這是你爺爺留給這個運動員的話,你自己看看。”林濤湊近來,發現是一副似詩似聯的五字韻語:

足球雖小事;人生無遊戲。

林濤似懂非懂。林增祥把相框塞給他,“這個相框從此就歸你了。到哪兒比賽也別忘了告訴你爺爺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