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護腿板!
正如每一項革新性的變化在一開始都不會被人理解一樣,在大多數教練眼中,四川隊的獲勝不過再一次驗證了青少年比賽的不可預計性。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比賽形勢逆轉的關鍵就在於林濤在下半場的異軍突起,以及四川隊在落後局麵下所迸發出來的鬥誌。他們在比賽開始階段的實驗性打法更多被看做是“冒險、盲動與冒進”,剛滿40歲的李英璜則被很多人看做是一個不成熟,甚至有點毛躁的教練。
李英璜自己也在隊內總結會上做了檢討,不過不是因為別人所說的盲動主義,而是在半場落後的局麵下,輕易放棄了已經成形的技術風格。本來林濤等人心裏還有點惴惴不安,擔心李英璜會批評他們在下半場做出的那次“變陣”。沒想到李英璜不僅沒有批評他們,反而對他們進行了表揚,強調隊伍應當具有在場上臨機應變的能力。
在會上,教練與隊員們一致認識到,四川隊在比賽中所暴露出來的防守問題,已經成為製約球隊發揮的最大一塊短板。大家的一致看法是,如果要堅持目前的打法,防線必須前提,否則就會前後脫節。那麽,如何才能避免被人打身後的巨大空當呢?唯有在後防線上再布置一道,甚至兩道防線。在這個時候,林濤和王承江這兩位隊中的骨幹主動站出來,表示願意承擔防守責任。隨後隊內其他人也站出來,紛紛做出表態。
考慮到青少年的身體還沒發育成熟,無法保證在全場範圍實施高強度的擠壓式防守。因此新布置的防守任務主要強調了在丟球後的迅速反搶。按照李英璜的說法,球在誰手裏丟掉,誰就是第一道防線。反搶的目的不在於能夠斷下皮球,而是拖延對方發起反攻的時間,並使得對方無法傳出舒服的球路。在反搶時,李英璜著重指出,應當形成2-3人的小組,迅速上前,其他人則負責封堵傳球線路。而在反搶時機的選擇上,同樣考慮到青少年的體能特征,目前隻強調在本方後場進行反搶,而在前場丟球,則強調盡快退防。不過在上下半場開始時,各增加了5分鍾的“轟炸時間”,在全場實施壓迫,並在得球後快速傳遞,迅速形成射門,以建立心理優勢,威嚇對方球員。
這段時間以來,林濤在技戰術方麵的清醒頭腦與判斷能力,逐漸得到了所有球員的肯定。他在場上大範圍的穿插、恰到好處的跑位、穩健的拿球、輕巧的過人、準確的傳球以及富於創造性的線路,無形之中使得他成為全隊得球後第一個要找的人。他在場上並不粘球,大多數情況下,皮球隻會在他腳下處理兩三下,就會被倒出來。這種積極尋求與隊伍配合的姿態,更是大大增加了其他球員對他的好感。
在基地其它隊伍中,林濤則以其熟練技術,尤其是那一記“牛尾巴”動作,轉眼之間成為最受關注的對象。這幾天的訓練場上,好多技術出色的球員都想模仿這一個動作。不過當時林濤的動作太快,此時也沒有電視錄像可以提供重放,大家都無法了解他的技術細節,因此模仿出來的動作總覺沒有那麽自然靈動。
除了一個球員。
第二天,本賽區實力最為強大的廣東少年隊登場,對貴州隊的上半場就打了個幹淨利落的3:0。下半場15分鍾,廣東隊要求換人。中鋒郭億軍下場,替換他上場的居然是一個比王銀雷還要矮一截的球員。他站在場上,真是好比雞立鶴群。更為可笑的是,這名球員居然站到了中鋒的位置上。場邊的觀眾不自覺發出一陣哄笑,大家都在懷疑廣東隊的教練是不是覺得大局已定,故意派上來一個矮子來羞辱對方。
一分鍾以後,場邊的眼鏡就掉了一地。
當時這名球員在大禁區線上接到一個低平球,一轉身就用右腳做了一個林濤昨天才做過的“牛尾巴”,隨即再用左腳繼續做了一個相同的動作,一下子就閃開了三名防守球員,然後迅速起腳,皮球如同炮彈一樣直穿網窩。4:0!這幾下好比兔起鶻落,毫不拖泥帶水,最後的射門異常堅決果斷。
場邊鴉雀無聲。
緊接著,人們像炸了鍋一樣,四下打聽這名球員的名字。這個差別實在是太大了一點,簡直令人不敢置信。林濤也站在場邊看球,他前麵一人好像對廣東足球比較熟悉,正在小聲地告訴同伴,這名球員是從廣東青年隊,也就是廣州市隊抽調上來的,名叫趙達裕。據說以前就是因為身高的原因,省隊和廣部都沒有要,後來才進了青年隊。沒想到這小矮個的腳法這麽好。
林濤站在場邊,雙耳如同驚雷轟鳴。趙達裕,這個中國足球的曠世奇才,就以這樣一種方式出現在他麵前。趙達裕,1961年出生,身高160公分,將在1982年中國隊痛失世界杯出線權之後入選中國隊,成為容誌行的接班人。他因為身高的原因,三進三出國家隊,但依然綻放出耀眼的光芒,在僅有的23場正式比賽中,打入19球,這一數字無人可以匹敵。
比賽結束了,廣東隊以5:0的比分輕鬆獲勝。場邊觀眾雖然對趙達裕有點好奇,但是畢竟廣東隊的整體實力在那裏擺著,所以在大家的嘴裏,他更多隻是作為一個有趣的談資。觀眾逐漸退去,林濤一眼瞥到趙達裕正坐在場邊的草坪上鬆鞋帶,一麵仰起頭跟經過的隊友大聲地用粵語交談。看得出,他對於自己今天能夠出場並攻進一球極為興奮。林濤心中一動,走上前去。
“今天踢得不錯啊!”林濤站在趙達裕身邊,感覺他坐著好像還沒有自己的大腿高。
趙達裕有點詫異地抬頭一瞧,看到的是林濤有點熱切的目光。不僅有點靦腆地笑了一下,隨即低下頭不好意思地說道,“不好意思啊,昨天看你的動作挺厲害的,想學一學。是不是不到家?”
“呃……”林濤一怔,才反應過來。感情他以為自己認為他是在剽竊,過來興師問罪的。
“沒有,沒有,你的動作做得比我好。”林濤並沒有謙虛,即使是以自己這樣的天賦,自問也無法像趙達裕這樣流暢地做出兩個連續的“牛尾巴”,而且還是分別用左右腳。
“你這個動作叫啥名字啊?”
“沒名字,自己瞎琢磨的。”
趙達裕眨眨眼,“我給你取一個怎麽樣?叫羊角風。”
林濤一想,可不是嗎,這個動作的確有點像在抽風。兩人望了一眼,不僅同時哈哈大笑。
林濤伸出手,“認識一下,四川的林濤。”
“廣州的,趙達裕。”
趙達裕把鞋襪蹬掉,站起來拿在手裏。兩人聊著天,慢慢向休息室走回去。快到的時候,趙達裕轉過來問他,“以後有時間,可以不可以來找你踢球?”
“隨時恭候。”林濤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轉身走了。走了兩步,他好像記起來什麽似的,轉過來叫了趙達裕一聲,但是一時間又想不起來具體是什麽事,隻好揮了揮手,做了個再見。趙達裕也揮了揮手,一臉燦爛的笑容。
第二天,四川隊的第二場比賽毫無懸念地以3:0擊敗雲南隊,林濤貢獻兩次助攻,分別由王承江和王銀雷打入。後衛徐光福再次上演了助攻好戲,從本方後場一路狂奔到前場,一個經典的下底傳中,中間跟上的張達明用大腿直接將球撞入網窩。
變故發生在下半場25分鍾。當時林濤在底線連續盤過對方的防守隊員,正準備突入禁區的時候,對方的後衛情急之中一個滑鏟,想要放到林濤。看著對方亮起的鞋釘,昨天下午,趙達裕讓他記起來又忘掉的事情一下蹦出來,一字一頓地出現在腦海:
護腿板!
可惜為時已晚。對方的鞋釘狠狠踹在他的脛骨上,他就像一株被伐倒的樹一下,直直地摔倒在草坪上。腿上傳來鑽心一般的疼痛,讓他在地上不住地打滾。腳斷了?腳斷了!疑問與後悔這兩種情感在心頭交織,讓他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場邊的醫務人員趕緊上前來,先對著被蹬踏的地方噴了一點氯乙烷霧劑,暫時利用冰敷消除疼痛,然後迅速將他放在擔架上送往醫院。擔架上的林濤身體一晃一晃的,冰敷讓腿上的疼痛迅速消減,但是整隻腿好像都已經不再屬於自己一般。他木然地抬頭望天,昆明瓦藍瓦藍的天空上,白雲仿佛也停止了流動。
該死的,我怎麽會忘記穿護腿板?
在足球運動的早期歲月中,踢人脛骨是一項合法的衝撞。在當時,這被認為是一項富於男子氣的行為。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一極其危險的行為被視為犯規,各種保護措施也開始逐漸被采用。出現於1874年的護腿板以其重要的保護效率,成為足球運動中唯一一項法定要求的保護器械。
現在的中國球員在上場前,教練很少會檢查其裝備情況。因此不少球員經常出現穿著不符要求的情況,其中一個最常出現的問題就是忘記穿護腿板。很多球員,尤其是技術較為出色的都會覺得踢球的時候帶著護腿板有點磕磕絆絆的,不是那麽舒服。他們通常在訓練時,就會取下護腿板,以便更好地做動作。與這些球員一樣,林濤也不習慣穿著護腿板。剛才在賽前熱身結束後,他就忘記了把護腿板重新插回去。
中國球員的這一毛病,至少縮短了兩名天才球員的運動生命。古廣明,中國有史以來最好的邊鋒,在1985年被北京隊後衛王文宗踢傷,導致脛骨與腓骨骨折,從此再也沒有為國家隊出過場。而趙達裕,也在1986年的一場熱身賽中,被北京青年隊的畢勝踢傷,也沒有再能回到足球場上。而在當時,兩個人都沒有帶上護腿板。帶有後世足球記憶的林濤,看到趙達裕當然會聯想到他短暫的運動青春。不過這些記憶在他腦海中都隻有一個模糊的印象,所以他並沒有想起護腿板這件事。結果緊跟著,自己就吃了一個現世報。
很快醫院的檢查結果就出來了,萬幸的是林濤並沒有骨折,不幸的則是,他的脛骨依然有挫傷,小腿腫得高高的。按照醫生的囑咐,他必須臥床休息至少一周,並停止訓練至少一個月,從而將會錯過接下來的所有比賽。範曉農與李英璜忍住失望的情緒,再三安慰林濤,要求他什麽也不要想,好好在醫院休息。
春末午後的昆明,陽光溫和地透過窗戶灑進屋裏,不時一陣微涼的風打著卷刮過,讓淡藍色的窗簾發出“颯颯”的抖動聲。窗外一叢美人蕉在大片深綠色的夾竹桃掩映下,紅豔豔的花朵如同一團凝固的火焰一般。一塊熱毛巾蓋在小腿上,林濤兩手枕頭,望著頂上的日光燈管發呆。這個時候,四川隊正在進行與廣東隊的比賽,如果能拿下這場比賽,預選賽出線就幾乎已成定局。然而作為四川隊主力的他,現在卻隻能躺在醫院的床上,什麽事情也做不了。想到這裏,林濤攥緊拳頭,恨恨地在床墊上捶了一下。
就在他胡思亂想,快要閉上眼睛睡著了的時候,“蹬蹬蹬”一陣清脆而有韻律的腳步聲由遠至近傳來,有點失修的病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
“咦,怎麽是你?”林濤轉過頭來,大奇道。
進入病房的女子將一袋水果放在床頭櫃上,扭過頭來一笑,“我怎麽就不能來?”居然是賀蘭。
林濤趕緊想坐起身,賀蘭過來一把把他按回床上,然後指了指袋子裏的水果問道,“要不要來點?”
林濤搖搖頭。賀蘭沒有理他,自顧自地從袋子裏掏出一個蘋果,從自己的小皮包裏取出一把小水果刀,削起皮來。她削皮的動作極為專業,蘋果皮又細又薄,不一會就垂到了地上。從林濤睡在床上的角度,正好看見賀蘭的側麵。這次賀蘭沒有梳辮子,而是留著一頭直發。一絲陽光從窗戶中射進來,幾縷垂下來的頭發在她臉上折射出優美的光影。她正全神貫注地在削蘋果,眼睛低垂,反倒將長長的睫毛以一個極為完美的姿勢表現出來。
這個時候女青年的打扮已經走出了特殊時期年代,輕薄的的確良襯衫開始成為大家追逐的目標,衣服的顏色也變得五顏六色。但是現在的賀蘭居然穿著一件嶄新的海魂衫,瘦瘦地貼在身上,外麵套著一件米灰色的小風衣,下身一條直筒褲。林濤雖然有著後世的記憶,不過也僅僅限於足球場上,對於將來的生活潮流幾乎一無所知。盡管如此,他仍然可以感覺到,在這種完全不同於街麵上時尚的穿著下,麵前的賀蘭正散發出一股極其與眾不同的氣質。
賀蘭削好蘋果,切下一片,拿刀尖戳著遞給他。一抬眼正好看到林濤傻傻的目光,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沒摔著腦子呀,怎麽傻了?”這種有點貧嘴的京城腔,在賀蘭嘴裏卻顯得十分富於親和力。
賀蘭這次南下,是來做戰地記者的,但是實際上她也就隻在昆明這兒呆著。真要是上前線,還輪不著她。閑得無聊的她整天滿昆明城轉悠,全運會預賽這樣大的事情,她當然是早就聽到風聲。所以林濤還沒來昆明,賀蘭倒先從大會的報名冊上知道了。第一場打河北,賀蘭也在場下跟一幫部隊戰士在一起,親眼目睹了林濤的神奇表現。不過怕打擾林濤的訓練和比賽,她沒有上前去問候。第二場比賽,她正在趕稿子,沒有去現場。今天正好有時間,可趕到比賽場地卻沒有看到林濤。後來找到四川隊領隊範曉農,亮出記者證一問才知道林濤傷了。雖然知道傷勢並無大礙,但是賀蘭還是急急忙忙地趕來醫院。
聽賀蘭說完,林濤正感激地想要說什麽,突然看見病房門探進來一個腦袋,看見賀蘭在,“呃”的一聲又縮回去。林濤眼尖,叫了一聲“裕仔。”趙達裕那瘦小的身軀才探出來,疑惑地看了看林濤,又看著賀蘭。賀蘭看著他有點跟小鈴鐺似的表情,不僅撲哧一笑,站起來說道,“我是林濤的姐姐。今天看見你踢球了,很棒!”
趙達裕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側過頭來對林濤說,“不好意思,你要在估計我們贏不了。”他今天比賽中攻進唯一一球,幫助廣東隊1:0戰勝四川隊。這一進球也幫助他在球隊中站穩了主力位置,正是為此,他才對林濤有一點負疚感。林濤深知廣東隊的實力,明白即使他上場,以現有的球隊磨合也絕對不占贏麵,所以並沒有吃驚,反而笑著說道,“你們實力本身就很強,出線是應該的。”
趙達裕前兩天一直在訓練備戰,並不知道林濤傷了,直到戰前準備會上,才聽教練提起。他對林濤的技術很是佩服,所以找個機會,趕到醫院來看看林濤。趙達裕說了兩句就要回去,廣東隊接下來還有一個戰後總結會要開。就在他轉身離去的時候,林濤叫住了他,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答應我,你以後一定要穿護腿板!”趙達裕知道林濤的傷情,又看他說得正式,不由得心內感激,對著林濤很認真地點了點頭,轉頭離去。
“你很關心他嘛。他是你的好朋友?”賀蘭坐在床尾,兩隻腳搭在一起,一上一下地顛著。
“前兩天才認識,”林濤轉過頭,非常認真地對賀蘭說道,“不過他會成為中國最好的球員。”
賀蘭抬眼望著他,嫣然一笑,“為什麽不說是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