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鄉語

?入伏之後,老福貴又續上了自己四十多年前愛幹的一件事情到屋頂上乘涼。那陣子他總覺得有件什麽重要的事兒等著他幹,到底是什麽事兒他又拿捏不準,隻好一口接一口地往肚裏灌酒。酒灌多了,腦子更糊塗,什麽也想不起來,急得他除了衝孫子小順子不停地發火外,一點招數沒有。?

有一天晚上,月明星稀,老福貴連哄帶嚇侍弄小順子睡了,就來到院子裏的老棗樹下,盤腿坐在蒲墩上,一手搖著蒲扇拍打蚊蟲,一手拎著扁扁的錫酒壺,過一會兒就舉起酒壺抿一口酒。在一個接一個沉悶雜亂的日子裏,老福貴覺得,隻有這樣的時候,他心裏才舒坦、平和一些。但在那天晚上,他突然聽見屋頂上有什麽東西走動的聲音,而且那東西還發出類似貓一樣的叫聲。肯定是貓,老福貴想,除了貓還能是什麽?聽動靜,那東西好像很煩躁,爪子踏在屋頂上,噗嗒噗嗒,悶悶的,有時急有時緩,急時它仿佛在撲咬,緩時它仿佛在踱步,準備再一次撲咬。老福貴就想,***,這是誰家的貓呢,跑到我家的屋頂上瞎折騰?你聽它那動靜,就好像它在叫春,可現在不是貓叫春的時候呀;再說屋頂上也沒有老鼠。老福貴又想,***,即使有老鼠,現在的貓也不去捉了,貓和人一樣,變懶了,正經事不願意幹了。傍黑時他還在村街上見過一隻貓,也不知誰家的,它臥在一塊石頭旁打盹,兩隻老鼠就在石頭的另一側跳上跳下,可那隻貓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老福貴想著這些的時候,屋頂上的動靜弱了下來。這反而勾起他的某種**,他想上去看個究竟。老福貴確實老了,由於長年飲酒,加之心浮氣躁,諸事不遂,他的頭發早就掉光了,這使他的頭顱看上去像一隻陳年葫蘆,發出昏黃無力的光;他弓腰駝背,身上骨瘦如柴,皮肉就像老樹的皮,全身沒一處平整的地方;他走起路來一步三搖,舌頭不聽使喚,呼吸聲嘶嘶作響,像一頭再也拉不動犁鏵的老牛;他毛孔裏噴出的酒氣五步之外就能聞到。但這個時刻,也許由於那隻貓的召喚,也許是別的什麽原因,老福貴卻感到身上來了勁兒。於是,他把酒壺掖進褲腰裏,沿著那架久已不用的梯子,顫微微往屋頂上爬去。?

幸好,那架柳木梯子沒有當腰折斷;幸好,老福貴沒有從上麵失手掉下來。畢竟是夜晚,畢竟年歲不饒人。想當年,他家老屋的窗前有一棵榆樹,每次上房,他連梯子都不用,抱住榆樹,蹭蹭蹭幾下子就順樹爬上了屋頂,動作靈敏得像一隻貓。?

老福貴爬上屋頂後,搭眼瞅了一陣,哪有貓的影子。別人家的屋頂上一般都立著幾個大大小小糧食囤,看上去影影綽綽的,像有一些粗壯的人站在那裏嘹望,老福貴已經好幾年不種地了,他家的屋頂上光禿禿的,除了雨水衝出的幾條小溝坎外,什麽東西也沒有,連個動物的爪印都見不到。這使他感到更為奇怪剛才明明上麵還撲騰亂響呢,現在他隻有怪自己的耳朵出了岔子。他歎口酒氣,對著當空的皓月說:“老啦老啦,啥都不中用了。”?

離開屋頂之前,老福貴抬手習慣性地拽出酒壺,拔出木塞,仰脖灌下一口酒。就在這時,一股涼習習的小風吹過來,他渾身一震,目光隨即望向遠處天呀,月光下的村莊和田野一片明淨,一派安謐,露水很重,偶爾能聽到低低的人語、唧唧的蟲鳴、尖尖的狗吠,地上的燈光和天上的星光交相映襯……老福貴就覺得簡直像走進夢中,四十多年前的事情忽悠忽悠就倒轉了過來。?

這時候的老福貴當然已把那隻引他上屋頂的什麽貓忘在了腦後。他盤腿坐在屋頂當央,猛然想起自己已經四十多年沒在夜晚爬上屋頂了。此刻,他一邊小口小口地抿酒,一邊睜大眼睛往遠處看。他看到水銀瀉地般的月光下,房屋、樹木、莊稼、水塘、老磨坊、村路、墳塋等密密麻麻的物件,都靜靜地伏在那裏,他的目光像梳子那樣,一遍一遍掠過它們。當然,他不會漏掉兩個地方一處是老龍根的墳墓,一處是老龍根的兒子雙金的工廠。?

老龍根三年前被查出生了癌,大夫說活不過那個年關,但老東西硬是撐了快兩年才咽氣。他死後葬禮排場得頂了天,雙金把四鄉八村的響器班子全請了來,吊喪的隊伍排了二裏多長,鄉親們都說這種規模的喪葬場麵一百年碰不上一次。老福貴眼裏不由躥火,心想老東西活著風光了一輩子,死了還是那麽風光,叫別人沒法比。?

現在,他即便閉上眼睛也能猜出老龍根墳墓的位置。它在村莊的東北方向,離這兒一裏多地,老龍根的墓室大得能容下他們全家都不止。墳塋的北麵是一條小河,緊挨著小河的是一塊高崗子地。據說他的墳頭正壓在龍脈上,風水在全村的土地上是最好的,老東西許多年前就看中了這塊地方,誰也不許占用。墳的南麵便是他兒子雙金的一溜沿兒工廠:酒廠、糕點廠、麵粉廠、磷肥廠,它們全在一條線上。這種格局似乎告訴人們,老龍根死後,他的魂靈仍在保佑著兒子。?

“雙金這***,真是發了,比他爹一點都不差。”老福貴對著正東麵雙金的廠子,不由罵出了聲。?

老福貴把錫壺裏的酒喝光時,已是後半夜了。他身上濕漉漉的,是被露水打的。他太熟悉這種濕漉漉的夜氣了,這種夜氣能浸到人的骨頭裏,使人感到心底舒坦而又骨節酸澀。屁股下的屋子裏,孫子小順子打著悠長的小呼嚕,睡得正香。小順子睡覺的動靜不像一個七歲的孩子,倒像一個成年人。老福貴聽著小順子刺耳的鼾聲,忿忿地罵道:“你個孽種,早晚有睡不著覺的時候!”?

後來,老福貴聽到了早醒的公雞們嘹亮的啼叫。雖然感到很疲乏,但他仍不想下去,便閉上眼睛,打了會兒盹。在似睡非睡之間,他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模樣……?

老福貴年輕時,人們都叫他福貴,就像老龍根年輕時,人們都呼他龍根那樣。福貴那時喜歡在夏秋季節的夜晚爬到屋頂上去,他搭眼看夜色下的景物,覺得極有趣。夜裏會有很多秘密的,他常常在屋頂上,邊乘涼,邊了望,或者幹脆睡在上麵。每逢有月亮的夜晚,他能清楚地看到周圍鄰居家的女人在院子裏忙碌,她們小聲呼喚男人,大聲喝斥孩子。她們忙完了,到露天茅房裏屙屎尿尿時,她們蹶起的白白的屁股就在福貴的視野裏出現,使他不由感動上好一陣,心想這些白白的屁股可真是好東西……?

直到有一晚,福貴坐在自家幾近坍塌的屋頂上,突然看到了數十丈之外的龍根。往西隔著兩戶人家,就是龍根的家。此刻龍根正蹲在他家的屋頂上,久久不動,像一塊臥在那裏的石頭。福貴突然想:也許龍根也像我這樣,喜歡夜裏到屋頂上來,可是我怎麽一直沒發現他呢?想到這裏,福貴感到有些可怕,慌忙順榆樹溜到了地麵上。?

福貴隔天再上屋頂時,仍然看見了鬼影一般的龍根。但這時福貴不再感到可怕,心想你看你的我看我的,反正大家都在各自的屋頂上,誰也犯不著誰。某天後半夜,福貴睜開眼,見龍根正站在他家的屋頂上朝這邊招手,意思可能是請他過去。福貴就遲疑著溜到地麵上,繞到龍根家,順牆頭上了他家的屋頂。他們並排站在一起,龍根要比福貴高出一個頭。他們不說話,默默望了一陣星光下的景物,龍根突然問道:“福貴,你都看見啥了?”?

福貴撓撓頭皮,說:“嘿嘿,還能看見啥。”?

龍根抬手指了指村北麵一大片整齊的宅子,說:“地主李老財的這些青磚瓦房很快就是咱窮人的啦!”龍根又指了指村子四周那一片片平整的良田,說:“李老財的這些土地很快也是咱窮人的啦!”?

龍根還說:“你看這夜晚的村子:多美啊……”?

龍根兩眼放光,像兩隻綠燈籠。福貴不由愣了,心想龍根著實了不得呢。他呆在屋頂上老想著看女人屁股,聽別人私語,聽蛐蛐鳴叫,而龍根卻想到了李老財的宅子和土地,發現了夜晚的村子多麽美,可見龍根將來是個幹大事的人啊。福貴開始佩服起龍根來。?

天將破曉,福貴正打算離開龍根家的屋頂,突然看到一道流星在麵前一閃,就有一隻金黃色的小東西躥上牆頭,但隨即又不見了。福貴打了個顫,立即意識到,那是一隻黃鼠狼。本地人對黃鼠狼十分敬畏,認為它是經過修煉的神祗,絕對傷害不得的,如果夜晚碰上了它,不是有福就是有禍。很多人家還在家裏設有香案,專門供奉它,祈求黃鼬神保佑平安。?

福貴哆嗦著扯扯龍根的袖子說:“一隻黃鼠狼……”?

龍根說:“在哪兒?我怎麽沒看見?你個膽小鬼,看花眼了。”?

僅僅過了半年多,土地改革就開始了。李老財的宅子和土地果然像龍根說的那樣,全成了窮人的。不僅如此,李老財連命也沒了。龍根領著大夥鬥地主,揪富農,挖浮財,分田地,樣樣幹在前麵。龍根膽子也大,李老財就是他親手殺死的。審判大會開過後,土改工作隊的領導問那些操刀弄槍的民兵,你們哪個自告奮勇來行刑?別人臉色焦黃焦黃,隻有龍根眉宇間凝著殺氣。龍根二話不說,提溜起癱成一團的李老財,到村北的楊樹林裏,一槍就解決了他。?

槍聲一落,龍根就成了民兵隊長。然後是貧協主任。再然後是村長、村支書。在他咽氣之前,這村子一直由他管著。?

其實就是那一槍打出了龍根的威風,在此後許多年裏,龍根聲威赫赫,全村人沒有不懼他的。福貴那時也是民兵,肩上也扛著一支三八大蓋,但他卻沒有打槍的膽量。他挎槍隻是為了給自己壯膽。他想,如果他搶先一步站出來斃了李老財,龍根的後來是否就是他的後來呢?慢慢地他覺得想這些已沒啥意思,因為他作死也沒有殺人的膽量。?

在龍根腰挎盒子槍風風火火幹大事的時候,福貴卻出人意料地迷上了酒。他不知從哪裏弄來一個錫製的、扁扁的酒壺,無論出工還是在家,他都隨身帶著它,時不時舉至嘴邊抿一口酒,**辣的酒氣便四下裏飄散。有一陣子,他還在腰上拴了一塊羊腿骨,每抿一口酒,再舔一下羊腿骨,兩個動作一氣嗬成。別人問他味道咋樣,他說香,香極了。一次在田間幹活,有人逗他玩,趁他歇晌打盹時,悄悄用一根樹棍換下了他腰間的羊腿骨,他爬起來後,喝酒,舔了下樹棍,居然沒察覺。人們就哈哈大笑,笑聲在田野裏回蕩起伏。?

福貴貪酒,卻從來沒人見他醉過,他總是處於半醉半醒之間,既不耽誤幹活,也輕易不說胡話;雖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卻不曾摔倒過。而且他不抽煙,可能他是村裏男人中唯一不吸煙的。他說:“抽煙沒好處,把你們的心肺、腸子肚子都熏黑了;喝酒好,酒能把心肺、腸子肚子洗幹淨。”?

如今想來,酒確實坑了福貴,最直接的後果就是他連老婆都沒討上。?

自那個月夜之後,老福貴幾乎每晚都到屋頂上去。他找人加固了梯子,以防它折斷。小順子的鼾聲像毛毛刺,穿透屋頂飄上來,令他感到不快,他想這個小孽種快成精了,留著他早晚是個禍害。好在月色下的景致衝淡了老福貴的憂慮,他不時瞅一眼老龍根墳墓的方向,覺得老東西雖強悍一生,終究先他一步入了地獄,而他現在不仍是活得好好的嗎?他可以像年輕時那樣在屋頂上向四處了望,他可以盡興地喝酒和乘涼,順便想一些自己的事情,而老龍根卻已經化成了糞土。每每想到這裏,老福貴都禁不住笑出聲來。?

鄉村的夜晚不像過去那麽靜了。在過去,天黑之後,幾乎見不到一點光亮,人們早早就上床睡覺。而現在,地上的燈火比天上的星星還明亮,鄉村的夜晚在老福貴眼裏就變了味。有些人家的電視演到半夜還不收場,有些人家的小四輪拖拉機三更半夜就出門辦貨,他們拚命地掙錢,生怕落在別人後麵。更讓老福貴氣不過的,是龍根的兒子雙金的工廠,這些狗舅子工廠日夜開工,從那裏飄來的酸臭氣味彌漫了整個村子,從那裏傳來的光亮刺得人眼珠子不舒眼。老福貴抿口酒,對著雙金的工廠說:“***,你掙吧,即便掙再多的錢,也脫不了像你爹那樣鑽墳墓。”?

這天夜裏,老福貴覺得眼光有點發虛,他以為酒多了點,遂閉了會兒眼睛。但等他睜開眼後,立刻被兩點綠瑩瑩的光逼住了。他看到長有幾株狗尾巴草的牆頭上,立著一隻似貓非貓的東西,它的尾巴比貓粗大,它的兩隻眼睛比貓明亮傳神那它就不是貓,而是黃鼠狼!老福貴嚇得渾身一激淩,一種不祥的預感霎時便籠罩了他。他想,可能這東西已經來過他家好多次了,而他居然一直沒發現它!?

他咳嗽了幾聲,身上滲出虛汗。那隻黃鼠狼轉眼之間不見了蹤影。?

天快亮時,老福貴喝光了壺中的酒,哆哆嗦嗦下到地麵上。小順子的鼾聲更加響亮。他一點睡意沒有,坐在屋簷下等待天明。這時他甚至覺得小順子就是那隻黃鼠狼變的,專門給他搗蛋的。?

天亮之後,老福貴拽上小順子,挨家挨戶告訴人們,他夜裏見到黃鼠狼了。又問有沒有誰家的雞被叼走的。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他們不約而同盯著他手中的酒壺,笑說?

“一大早就喝,會傷腦子的。”?

“黃鼠狼?多少年見不到了,你肯定看花眼了。”?

“我家雞窩的門常年開著,從沒丟過雞。倒是年年被老鼠藥藥死一些。”?

“見了它,你為啥不捉住它?聽說黃鼠狼的皮毛挺值錢。”?

走過兩條胡同後,老福貴就不想再走了。沒人相信他的話,他們還張口奚落他,好像他是個騙子。就連小順子也出言不遜:“黃鼠狼是啥玩藝?它好玩嗎?它的肉好吃嗎?好吃你就打死它,燉了吃。”?

老福貴長歎一聲,想這世道真是大變了。現在的人除了怕死,還怕什麽?人們的禁忌越來越少了,想幹啥就幹啥,他們早把老輩人對黃鼬神,乃至對一切神靈的敬畏拋到了腦後。老福貴頗為失落地灌下一大口酒。?

小順子催促他的爺爺到街上的店鋪裏給他買娃哈哈果奶,他說他要饞死了。老福貴心裏不痛快,搡了孫子一把。小順子就在大清早亮開嗓門哭嚎,哭聲傳遍了村子。老福貴不再管他,獨自回到亂糟糟的院子,搬來幾塊石板,在老屋窗前搭了個香案,擺上香燭器皿,打算供奉黃鼬神。?

他在心裏說:“年輕人,你們不信,我信。”他回想起一生中的遭遇,幾乎每次的重大事情發生前,他都能在夜晚遇到幽靈般的黃鼬。他感到這一次也不例外。?

福貴成了酒鬼後,朦朧中他看到龍根的腰杆子越挺越硬,龍根走起路來,褲襠裏的兩個卵子都能發出咯啷咯啷的響聲。?

在土地改革後的許多個夜晚,福貴躲在自家的院落裏,看到龍根卡腰站在他家的屋頂上,向著四麵八方張望。龍根高大的身軀像一根擎天柱,令人畏懼。龍根有時身背長槍,有時腰裏別著短槍,他頭頂月亮和星星,迎風而立,氣派不凡,根本就不怕壞人打他的黑槍。福貴有時按捺不住,便抬起右臂,右手食指作摟火狀,嘴裏隨之發出子彈出膛時的叭勾聲。但龍根全然不知,仍然一如既往矗立在那裏。?

不知為什麽,從那時起,福貴夜晚不敢再爬上屋頂了。他隻能躲在陰影裏,望著龍根高大的身軀出神。?

農業合作化之後,龍根的威風越耍越大,龍根已經不需要再往屋頂上站了。福貴夜裏睡不著覺,就半宿半宿地到村街上溜達,他常常在漆黑的夜晚見到一個黑影在他前麵遊走,他知道那是龍根。龍根進入一戶人家,或是離開一戶人家,如履平地。偶爾他們會在某個拐角處撞個滿懷。龍根並不緊張,龍根知道遇上了誰,因為酒氣已先他一步飄了過來。龍根點上一支煙,說:“連個女人都討不上,少喝點驢尿不行嗎?”?

龍根當然是好意。福貴晃晃酒壺,說:“支書啊,嘿嘿,離不開它啦。喝點,心裏邊舒坦。”?

龍根說:“你剛才都看到啥啦?”?

福貴忙說:“我步子發飄,眼睛發虛,啥也看不清。”?

龍根哼哼幾聲,說:“沒看清就好。我回家睡了,你也早點回吧,別誤了明早出工。”?

福貴清楚龍根最愛溜誰家的門。其實辨別起來也不難,誰家的糧食夠吃,而那家的女人又比較**,那家的男人又能派到輕鬆活,就錯不了。村裏出生的孩子中,有幾個很像龍根,怎麽看怎麽像。福貴酒喝到點上,眼睛虛到份上,沿著村子走一遭,他會發現所有的孩子長得都像龍根。他意識到這是幻想,冤枉龍根了。?

他有時也想:如果自己討個漂亮女人,龍根會不會來溜門子??

福貴這一生雖沒能明媒正娶上女人,但命運其實給過他一次機會。三年自然災害時,福貴有一天到遠處的河灘裏挖野菜,路遇一對外出活命的母子,母子二人倒在路旁,奄奄一息,誰也搞不清他們家在何方。所有路過的人沒一個上前救助的,因為人們差不多都要餓死了,誰也不想拿救家人性命的食物救濟別人。福貴的父母已經過世,他光棍一條,沒啥拖累的,日子總能過得下去。他就咬咬牙,把那母子二人背回了家。龍根過來瞅了瞅,說:“福貴,這女人和孩子就歸你了,你要想法養活他們。”村裏人很快就知道福貴撿了個老婆,外帶一個兒子,大家都露出菜黃色的笑容,為他高興。但那女人僅僅在福貴屋裏呆了兩天就撒手歸天了,而且這兩天她一直在昏迷中度過,也就是說,福貴根本來不及履行當丈夫的職責,徒徒擔了個曾有過女人的名聲。倒是那小男孩頑強地活下來了,算是對福貴一番慈善心腸的報答。福貴給他取名寶田。寶田成了他的兒子。?

寶田是個要強、懂事的孩子,沒讓福貴操什麽心,隻要有一口吃的,他就不哭不鬧。挨餓時弄不到酒,福貴身上早絕了酒氣,日子漸漸好起來後,供銷社裏又賣白酒了,福貴就想,自己有了寶田這樣一個好兒子,自家的香火也就續上了,他應該心滿意足了,就不再指望別的了,還是喝點酒樂嗬樂嗬吧。於是,那隻幾年不用的錫酒壺又回到了他身上。?

寶田很快長大了,福貴高興之餘,發現自己也老了,剛分到手的責任田快種不動了。分了責任田後,老龍根的餘威像騸了卵子的公馬,踢騰不起來了。但老福貴很快發現,他兒子雙金這時候已經了不得了,雙金沒他爹身體強悍,但比他爹腦子活泛,雙金一眨眼的工夫就辦起了好幾個廠子,村裏差不多一半的壯勞力進了他的廠子做工。雙金常常倒背著手從村街上走過,那樣子比他爹當年還神氣。?

寶田覺得在自家的二畝地裏折騰沒啥出息,就尋摸著去雙金的工廠裏幹活,老福貴不同意,但又攔不住兒子,遂長歎一聲,一切任由他了。?

禍根可能就是這時候種下的。?

進雙金廠子裏做工的年輕人整天嘻嘻哈哈,像沾了多大便宜。老福貴看不慣,他尤其看不慣那些姑娘,心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龍根的兒子照樣會打洞,要不是國家造出了不生孩子的藥物,你們說不定都懷上了雙金那***種,說不定就會生養一個模樣像雙金的私孩子。想到這裏,老福貴的肺都要氣炸了。?

後來成了他兒媳婦的月梅就是這些姑娘中的一員。月梅家在外村,托人求情到雙金的廠子裏幹活,因為一般人想進工廠還進不來呢。這年月,鄉下的年輕人最想幹的事情就是離開土地,盡管雙金開給他們的工資並不高,但隻要不種他們就樂意。?

寶田有一天吭吭哧哧對父親說月梅同意嫁給他,而且不要彩禮。不要彩禮當然求之不得,老福貴高興過後,提醒兒子說,她保險嗎?意思是月梅還是不是黃花閨女。寶田說她挺老實的,像個悶葫蘆。老福貴就對兒子說,你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當爹的不幹涉,新時代了嘛。其實老福貴仍惦記著月梅不要他家彩禮的好事,他想可以省下不少錢買酒喝了。?

不久,月梅順利嫁到了他家。但在小順子出生後,寶田經常和老婆幹架,老福貴一直沒搞清他們為什麽幹架。寶田不像父親,寶田血氣旺盛,脾性焦躁,時常動手打月梅。結果月梅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喝下了半瓶敵敵畏,被人發現時全身已經發黑變硬。月梅死後,寶田沒有心思再在村裏呆下去,遂離家出走,進城找活幹了,把兩歲多的小順子活活丟給了老福貴。?

寶田離家眼看五年了,一直未回過家。起初他偶爾寄點小錢來,後來越寄越多,連老福貴都覺得吃驚,心想兒子從哪弄這麽多的錢,不會是偷的吧?村裏有人說在城裏見過寶田,他當上了包工頭,成了大老板,又搞了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老福貴又一想:嗨,管他在外麵幹啥,隻要他往家寄錢,隻要自己有酒喝,隻要小順子有好東西吃,他幹什麽都與我這個當爹的無關了。?

老福貴一連好多天沒敢再爬屋頂,他期待著某件大事的到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老輩人就是這麽講的。每天一早一晚他都跪在香案前給黃鼬神請兩次安,還把小順子愛吃的旺旺雪餅旺旺餅幹當作供品擺到香案上,惹得小順子很不高興,對著他又踢又咬,還說要弄些臭狗屎糊到香案上。小順子平時話不多,像他爹小時候那樣,但他目光有些呆滯,不如他爹精明。小順子人雖然不大,蠻力卻不小,長得像頭小牛犢,老福貴時常會被孫子推個踉蹌。他悲傷地說:“瞧瞧,這個孽種,他想整死我。他哪像我的孫子啊!”說著說著就流下淚來,一邊流淚,一邊困難地舉起酒壺,仰脖灌下一大口酒,嗆得他咳嗽不止,淚水流得更多。?

伏天將盡時接連下了幾場大雨,村北的河裏漲滿了水,轟轟的流水聲在無風的夜裏很響亮,攪得人睡不安生。這天,太陽忽然冒了出來,紅光四射,天邊掛著彩虹。小順子鬧著要去看水,老福貴拗不過他,隻好跟在他後麵,踩著滿地的水窪往村北的方向走。?

在一座堂皇的宅院前,老福貴碰到了一個他最不願見的人老龍根的兒子雙金。老龍根死後,雙金把他家原本就很闊氣的房屋全部推倒,翻蓋成了現在這座更堂皇的宅子。這座宅院不知要比當年李老財的宅子強多少倍,但李老財是剝削來的,要充公,人也要槍斃。雙金大興土木蓋豪華宅第卻是允許的,堂堂皇皇的,沒有人來槍斃他。老福貴就忿忿地想,為啥就沒人槍斃他??

寶田離家後,老福貴總覺得小順子長得像雙金,越看越像。現在他甚至記不起寶田的模樣了,雙金的麵孔卻老是在他麵前晃來晃去。有一次,小順子在村街上玩,雙金正好路過,雙金撫摸著小順子的光頭說:“乖兒子,叫爸爸,老子給你買糖吃。”小順子竟真地叫了一聲爸,雙金高興得搖頭晃腦。老福貴像一隻受傷的狼那樣撲過來,先給了小順子一記耳光,然後指著雙金的鼻子說:“你***,剛才說的啥!”雙金嘻皮笑臉,一副沒正經的樣子,說:“老叔,你真糊塗,我開個玩笑嘛。我就喜歡全村的孩子都叫我爸。”?

這種要命的玩笑開得起嗎?老福貴氣得眼裏冒火星子,拎上小順子回了家。以後再見到雙金,老福貴就躲著走。?

雙金正在門口低頭欣賞他剛買來的小轎車,見小順子經過,隨口問道:“兒子,幹啥去?”?

小順子已經知道這不是一句好話,脖子一梗就從雙金身邊過去了。老福貴腦袋嗡嗡直響,他從後麵趕上來,瞪起眼睛,噴著**辣的酒氣對雙金說:“我的兒啊,你在幹啥?”?

雙金料不到老福貴會說出這樣的話,猛一愣怔,臉唰地漲紅了。他木木訥訥地說:“老叔,瞧你,也學會開玩笑了,瞧你……”?

老福貴覺得無比痛快,連眼皮都沒抬,從雙金身邊揚長而過。小順子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麵,小順子的那一對招風耳在陽光下閃閃爍爍。雙金***不也長著這樣一對招風耳嗎?老福貴在短暫的痛快過後,心尖子更加刺痛。?

急速流淌的河水幾乎要溢到堤岸上來,河水裹挾著肮髒的泡沫遠行,下遊有不少人光著屁股遊泳。小順子見了大水,興奮得嗷嗷叫。老福貴在岸邊坐定,他眯縫起眼睛,望著河水和爬上爬下的小順子出神,過一會兒就抿口酒。陽光仍很猛烈,打在他身上,後來他竟然迷迷糊糊睡著了。?

等他緩緩睜開眼睛時,突然發現小順子不見了!他顫顫巍巍站起來,四下張望了一遍,仍然不見小順子。剛才打盹時,好像聽到小順子喊爺爺救命,他以為那是夢中的情景,就沒在意。可現在,小順子真的不見了,莫非真讓河水給衝走了?老福貴搖搖頭,他感到難過,非常想哭一場。於是,他就拖著哭腔大聲說:“小順子,你個孽種,你在哪裏啊?”?

回答他的是河水持續不斷的咆哮聲。?

他抹著鼻涕眼淚,接著說:“他個孽種非要到河邊來,我勸不住。他讓大水衝走了,這可怪不得我。”?

老福貴反反複複說著這句話,邊說邊磕磕絆絆往村裏走。人們聽了他的話,都感到驚駭,說你咋不下去救他?看你的衣服都是幹的。老福貴就委屈地說:“那麽大的水,你是不是盼著我也淹死?”?

他回到家後,又哭了一陣,覺得小孽種被水衝走也許是天意,黃鼬神顯靈了。想到這裏,他就釋然了。又過了半個時辰的樣子,有很多人鬧鬧嚷嚷湧進了院子,他們居然把小順子給送回來了,用一條黃牛馱來的。一個壯漢亮開大嗓門說:“我正遊著遊著,有個東西抓撓我的大腿根。我以為是條魚,想咬掉我的小**,就把它撈上來了。哪想是小順子。他吐了有一臉盆髒水,膽汁都吐出來了。”?

老福貴仰天長歎,然後摸摸小順子蠟黃蠟黃的臉蛋,說:“孫子,天不滅你啊。天不滅你,天就滅我!”說罷,他老淚縱橫。?

中秋節那晚,月亮好極了。老福貴興致也頗高,喝了不少酒,但他一點醉意沒有,不停地勸孫子多吃幾個月餅。爺孫倆吃飽喝足後,爺爺突然心血來潮,說要帶孫子到屋頂上玩,好好看看月亮和村莊。小順子一聽,高興壞了,纏著老福貴快帶他上屋頂。在他眼裏,沒有什麽事情比爬到高處玩更有趣了。老福貴便利利索索扶著小順子上了屋頂,還帶上去幾塊草苫子,說如果困了,可以躺在上麵睡覺。?

這一晚老福貴嘮嘮叨叨,話特別多。他說不幾句就喝口酒,酒壺裏的酒很快就喝光了。小順子不想聽爺爺胡扯,他在屋頂上來回躥,像隻機靈的兔子,東瞅瞅西看看,指指點點,真是大開了眼界。後來他累了,困了,就躺在草苫子上打起盹來。?

老福貴也感到疲乏,腦袋沉得抬不起來。他想,自己喝了一輩子酒,從未喝醉過,今晚上怕是真醉了。醉眼朦朧中,他看到一隻黃鼠狼飄飄悠悠進了院子,在他麵前跳來跳去,一會兒衝他齜牙笑,一會兒衝他咧嘴哭。他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兩耳生風。往下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小順子被凍醒時,發現天已亮了,太陽就擱在剛收過秋莊稼的空地上。一隻不知誰家的公雞在他家屋頂上悠閑地散步,時不時引頸高亢一聲。小順子揉揉眼睛,對那隻雄赳赳氣昂昂朝他走來的公雞說:“喂,你見到我爺爺了嗎?”?

公雞嚇了一跳,張開翅膀飛到院子裏。小順子順著屋簷往下一看,當即就傻了。他的爺爺腦袋磕在窗戶下麵的香案上,血流了一大片,好幾隻雞正在爭著啄食凝固了的血跡呢。?

寶田匆匆忙忙趕回老家奔喪。寶田真像人們傳說的那樣,他發財了,光手上的金戒指就戴了好幾個。他還帶回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老福貴出殯那天,前來吊喪的隊伍排了二裏多地,很多外鄉人都趕來了,場麵非常大,和老龍根死時不相上下。其實,人們大都惦記著來看看寶田的漂亮女人,順便混頓喪飯吃,他們嘴裏卻說:“看到了嗎?寶田雖是養子,但比己出的都強啊!”?

寶田把父親葬在了老龍根墳墓的東麵,風水先生仔細看過墓地,說位置不比龍根老支書的差。老福貴和老龍根的兩座大墳並肩而立,十分搶眼。雙金對寶田說:“兄弟,這種葬法很好。我爹和福貴老叔當年鬧革命時就是親密戰友,死後應該葬在一塊。如果他們地下有知,他們會滿意的。”?

小順子確實被爺爺死去的場麵嚇壞了,好多天都緩不過勁來,不論見誰,他都指著人家的鼻子說:“你是一隻黃鼠狼!”寶田曲曲折折打探到,養父的死和親子的病與一隻黃鼠狼有關,就想捉住那隻造孽的黃鼠狼。別人都說現在不可能有什麽黃鼠狼,肯定是你爹看花了眼,自己嚇唬自己。寶田說,捉捉看吧,捉到了更好,捉不著也沒啥。寶田說幹就幹,花重金請村裏的愣頭青們村前村後,村裏村外到處尋找。找來找去,有人發現老龍根的墳墓上有個洞非常可疑,他們就在那個洞口張網以待,居然真的在一個夜晚捉住了一隻小動物,請明白人看過,是黃鼠狼無疑。村人稱奇之餘,一個個大驚失色。?

寶田按巫醫的教誨,把那隻黃鼠狼剝了皮,做成一頂小帽子給小順子戴上。小順子的病情果然很快就好轉了。把所有的事情辦妥後,寶田打算帶小順子到城裏去住,他們收拾東西時,寶田如花似玉的女人指著那頂黃鼠狼皮帽子說:“它太土氣了,扔掉算了。”?

寶田認真想了想,說:“這是咱老家的東西,還是留著吧。”?

(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