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推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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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子跟上隊伍走了不久,他的父親王懷炳老漢也加入了支前的行列。老漢已經五十九歲了,按照農救會的規定,過了五十五歲的人可以不出夫,況且他家裏還有個瞎眼婆子無人照料。但老漢執意要去,誰也攔不住他。
柱子雖然長成了壯小夥子,但在懷炳老漢的眼裏,他的兒子永遠是莊稼棵上的嫩須須,開春時節的樹芽芽,碰不得拽不得,不容有閃失的。霜降之前,隊伍打完了棗莊和泗水,拉到他們這一帶休整。這一帶剛搞過土改,人們臉上終日喜氣洋洋,老漢子叼著煙袋鍋在自家新分的田地裏轉悠,老婆子端著簸箕在自家小院裏翻曬剛分到手的糧食,大閨女小媳婦參加了婦救會,唱歌扭秧歌學識字,小夥子們眼盯著那些扛著鋼槍齊步行進的士兵,心就癢癢開了。隊伍上的人一來動員,他們紛紛報名參軍。按說柱子是獨子,可以不當兵,別人也不會小瞧他,更不會被人硬拽了去。可他自己留不住自己,別人就不好說啥了。
那幾天,不斷有消息傳到他家小院裏來,說張三家的兒子穿上軍裝了,李四家的兒子扛上槍了,王二麻子家的兒子也戴上大紅花了。柱子臉色越來越不好看,就知道悶頭睡覺,喊他吃飯他說不餓,喚他喝水他說不渴,聲音啞啞的,入了夢魘一般。他娘燒了一鍋開水,讓他挑到隊伍那邊去。他去了,直接走進了一縱七團三營九連二排的駐地。恰巧有個白白淨淨的戰地女記者來二排采訪,女記者穿著合體的軍裝,手裏拎著個皮匣子,別人說那叫照相機。女記者喝了一碗水,說,呀,你家的水怎麽這樣甜呀。柱子低了頭說,俺娘用鬆枝燒的,鬆枝燒出來的水又香又甜。女記者又說,喲,你是誰家的小夥呀,西王莊的小夥我都見了,就數你精神。劉排長,你借他軍裝穿穿,再給他一支槍,我給他照張相。
柱子像個木偶一樣,任女記者擺布了好一陣子。隨即哢嗒一聲,定了影。女記者收起皮匣子。那一刻,柱子突然聞到了一種氣息,一種他說不出來的氣息,那種氣息一定來自戰場,它含著硝煙,含著新鮮血液,含著鋼鐵,含著剛剛掀開的泥土,含著年輕的身體,也含著抖落的露珠和破碎的野花。後來柱子把這個發現講給小娥嫂子聽,說這種氣息帶著魔法,深深迷住了他。
但此刻柱子並不知道,這種氣息將伴他一生。回到家裏,他把木桶往地上一撂,甕聲甕氣地說,爹,娘,俺想好了,隨隊伍走。他的娘正烙著煎餅,手按在鼇子上,煎餅糊了,手冒了煙起了泡,也不覺疼;懷炳老漢正蹲在門檻上吧嗒旱煙,煙絲燒盡了,他仍不停地吧嗒,仿佛想把煙油子都吸到肚裏去。半個月後,隊伍要開拔了,一大早,劉排長帶幾個兵來到他家,把小院子打掃得幹幹淨淨,給水缸裏挑滿了水。穿一身新軍裝的柱子起初縮在後麵,東張西望不知幹啥好,後來他端起瓦盆,往院子中央的那棵香椿樹下澆水,一連澆了三遍。那棵香椿是他出生那年栽的,按當地的習俗,在他過周歲時,他的爹娘在樹下擺了香案,又扶他磕了三個響頭,算是拜了幹娘。幹娘會保佑他一生平安。現在,香椿樹已長到了大腿一般粗,而她的幹兒子也要遠行了。
劉排長幹巴巴地替柱子安慰了幾句他的爹娘。倒是劉排長帶來的兵裏,有個外號叫小算子的,模樣雖不濟,但能說會道,據說他原先當過算命先生,後來被國民黨抓了夫,新四軍過漣水時給解放過來了。小算子搖頭晃腦對懷炳老夫婦說,大爺大娘甭擔心,您兒子像我一樣,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頂冒紫氣,麵露祥光,福大命大造化大,上了戰場,彈子兒會繞著我們飛。你看我從那邊到這邊,可以說身經百戰,屢立戰功,見的死人海了去啦,但我一根毫毛都沒傷著。老婆子抹了把臉,麵帶著笑,說,瞧這孩子真會說話。劉排長惱也不是笑也不是,扭頭狠狠瞪了小算子一眼。懷炳老漢命老婆子趕緊把放了一冬舍不得吃的紅棗拿出來。老婆子端著柳條筐一把一把往孩子們懷裏塞。大夥躲著不接,老夫婦就唬起臉說,俺兒子和你們一樣了,你們就像俺的兒子,一家人還見外?真是的。小算子替劉排長發話道,幹脆每人吃一顆吧,人民的棗,人民的心,吃在嘴裏,甜在心裏。大夥都笑了,每人捏一顆扔進嘴裏。柱子也含一顆,過了好一會才把棗核吐出來,他踱到窗前,用腳踢蹬出一個坑,認認真真把那隻尖尖的棗核埋了進去。然後他抬起頭來自言自語說,不知它能不能發芽呢。
號聲在村落、田野和山峁間久久回蕩。不見首尾的隊伍在村外的官道上蜿蜒西去。老人、婦女和孩子們駐足於道路兩旁,鑼鼓聲震天作響,婦救會的大閨女小媳婦把秧歌扭得像剛出鍋的麻花,香噴噴讓人眼花繚亂;煎餅、雞蛋、蘋果、花生、核桃、大棗在人群裏飛來飛去,仿佛是天上落下來的。懷炳老漢一手拎著老婆子,一手拎著煙袋鍋,鑽來擠去,四隻眼睛望著遊動的隊伍,一眨也不敢眨。老婆子喋喋不休,說咋還不見柱子,他過去了嗎。懷炳老漢也納悶,他覺得這些穿軍裝的孩子都像一個模子脫出來的,看著看著眼就花了,就辨不出誰是誰了;他還覺得遠行的隊伍跟沂河的水一樣,一直流啊流啊,沒個盡頭。
小娥也站在歡送的人群裏,她沒有扭秧歌。她的男人--那個癆病腔子大貴剛死不久,身上還戴著孝,所以她不能在人前過於歡笑。傍晌時,隊伍終於過完了,小娥來到懷炳夫婦跟前說,叔,嬸,俺看見柱子兄弟了,他背一杆新槍,好精神。俺往他兜裏塞了六個紅雞蛋呢。老婆子抬起衣袖抹抹眼,說,嗨喲,俺這是咋啦,連自個的兒子都沒認清,這眼怕是要瞎了。小娥低下頭,勸道,嬸子,快別說了,俺兄弟確實蠻高興的,他還對俺說,等打完仗,就回咱西王莊種莊稼,讓俺叔給他買把新鐮刀,割麥子用。懷炳老漢卻不知哪來的火,突然衝老婆子說,家裏不是還有半罐子雞蛋嘛,你也不知道煮煮。老婆子忙說,俺心裏亂,沒顧上。老漢又說,家裏還有半口袋花生,你也不想著炒炒。老婆子接上說,俺沒顧上,心裏亂。
隊伍早沒了影,他們仍不願回村。三個人踮起腳尖望著隊伍消失的方向,看到日頭越落越矮,土地亮晃晃的,村子烏蒙蒙的,遠處的群山在陽光下起伏,仿佛大河中的波浪,一直流向天邊。
隊伍走了不出一月,老婆子的眼睛果真說瞎就瞎了。那天傍晚時分,她熬好晚炊後,像往常一樣,搖著一雙小腳到村外的官道上朝遠處了望,望著望著,就感到滿眼都是火紅的顏色,灼得眼眶子像要炸開。接著,紅色慢慢褪了,無涯無際的黑暗浮上來,卻再也卸不掉了。懷炳老漢唉聲歎氣把她背回家,她反倒安慰老頭子說,不礙事的,柱子一回來,就會好的,俺還想好好看看他呢。
轉過年來,天氣冷得厲害。農救會的人敲著銅鑼挨家挨戶動員,說是隊伍要打大仗,攻萊蕪,號召大家夥兒有力的出力,有錢的出錢,有糧的出糧;運糧秣,抬傷員,踴躍支前,接濟前線。又把整個村落鼓動得熱火朝天。懷炳老漢未被列入支前名單,農救會的人沒踏他家的門檻,老漢卡著腰氣哼哼地說,狗崽子,欺俺老漢子不中用了嗎,告訴你們,推起小車俺一天行個百八十裏的,啥事沒有。
天未放亮,西王莊的十八輛獨輪小推車就出村了,吱吱啞啞的響聲連成一串,像夜鳥的啼叫,攪碎了黎明前的黑暗。這一帶的支前隊伍都在那條黃土官道上集合,然後排開一字長蛇陣,人們弓了腰胝足前行。
西去萊蕪,一百二十華裏遠,兩天的路程。
懷炳老漢和小娥合使一輛小車,老漢在後麵推,小娥在前麵拉。這一老一少特別惹眼,老的幹瘦幹瘦,頭發花白,額頭的皺紋像土地上的溝坎,缺齒少牙的嘴呼出的氣息格外濃重;少的細腰圓臀,三尺青絲盤在腦後,一張瓜籽臉兒憋得通紅。老的邊走邊望著眼前那根繃得緊緊的麻繩,說大貴家的,甭使那麽大勁,路還遠著呢,悠著點力氣。小娥頭也不回,柔聲說,叔,俺年輕,別的沒有,就是不缺力氣,累不著的。
自打恒了心要去支前,懷炳老漢就著手收拾家裏的那輛小推車,該緊固的緊固,朽壞的地方換了新的,又請木匠做了個光滑無比的棗木輪子,把這輛有年頭的小車打扮得像個即將迎娶媳婦的新郎官。他沒想到小娥也要做民工,小娥不惜和公婆翻臉,死活鬧著要走,說不依她她就上吊,或者跳崖。那天她抱著一盤粗壯的麻繩來找懷炳老漢,一見麵就咧嘴笑,說他們總算應了,這樣俺就不用這根繩子吊頸了,用它拉車吧。老漢疑惑著說,這可是上前線,你能行嗎?小娥說,咦,叔你小瞧了俺,柱子兄弟敢去冒死打仗,俺往前線溜溜腿還不行?說完又笑,像揀了個大便宜。老漢想起,自她男人死後,還沒見她笑過呢。
老婆子更是忙乎起來沒個完。她睜著一雙瞎眼,沒白沒黑地縫了個紅兜肚,又在上麵繡了鍾馗像,說是護身符,反反複複囑咐老頭,到了前邊,無論如何也要想法交給柱子,逼著他戴上。為了做這個護身符,老婆子的手指上紮得到處是針眼子。然後,她又沒黑沒白地推磨,磨出米麵再烙煎餅,焦黃酥脆的煎餅摞在那裏,足有多半人高。老漢勸她,說柱子吃不了這麽多,你就歇著吧。她卻說,你個老東西,光念著自已兒子,私心忒大呢。見了柱子的同誌,每人分一點,讓他們都嚐嚐,記住了嗎?老漢一拍腦瓜子,說,還是你想得周到,俺忘不了,放寬心吧。
臨動身前,老婆子隻留下三升玉米,讓老漢把家裏餘下的兩口袋糧食都帶上。老漢說,咋,俺鬧不準啥時回來,你個瞎眼婆子不想活啦。老婆子說,餓不死俺,村裏人到時會幫俺的。呆在熱炕頭上,吃糠咽菜照樣活命,孩子們就不成了,他們在前邊拚命,離了糧食還打個屁仗。老漢拗不過她,隻好氣哼哼地把口袋綁在小推車上。這樣,他們這輛車上的四百斤糧食,約有一半是懷炳老漢自家的。
支前的隊伍浩浩蕩蕩,沿不同的道路奔向萊蕪一帶的戰場。雖然已到了立春時節,但嚴冬仍在肆虐,呼嘯的北風無孔不入,切割著人們**的肌膚。太陽盡管露了臉兒,然而它虛弱得飄飄忽忽,仿佛一陣風就能把它刮走。田野裏的麥苗還在沉睡,遍地布了白霜,看上去晃人的眼。越往前行,氣氛越緊張,已經能夠聽到遠處隆隆的炮聲,像雨天的悶雷。一路上,不知為啥,懷炳老漢和小娥盡量不提柱子,仿佛柱子是個易碎的器皿,一碰就壞。他們都把柱子擱在了很深的心裏,抑製著不去觸動他。但是,他們很快發現,心裏擱不下他,心中的他像隻小兔,總想沿著嗓子眼兒,蹦到外麵來。於是,話題繞來繞去,不由自主就扯出他來。比如小娥說,叔,你快六十的人啦,力氣一點都不顯差。老漢就說,可不,要論下力氣,柱子都比不上我老頭子。比如小娥說,叔,俺看來支前的人裏,就數你年紀大。老漢就說,要是柱子不參軍,推這輛車子的,就是他。又比如老漢說,大貴家的,你滿二十了吧。小娥就說,過了,二十一啦。俺比柱子兄弟大三歲。俺那個死鬼和柱子同庚,都說女大三抱金磚,俺這輩子怕是連塊石頭都抱不上了。再比如老漢說,唉,大貴也夠可憐的,從小就是個病秧子,攤上你這麽個好媳婦,硬是沒福命。小娥就說,他呀,要是頂柱子兄弟一根指頭,俺也不叫屈。
說著念著,懷炳老漢的眼前就浮起兒子的麵影。老王家一直人丁不旺五穀欠豐,到懷炳這一輩時,已是三代單傳。再由於家境貧寒,他三十好幾了,還未討上媳婦。有一年的晚秋,他舍命從河裏撈起一個女人。一問,她是臨沭一帶的人,婆家是個富戶,因她連著生了四個丫頭,被男人一怒之下趕出家門。她沒臉回娘家,就四處流浪,沿路乞討,到了沂河邊,她突然不想活了,就順水而下。後來這女人便成了柱子的娘。但在很長一段日子裏,懷炳卻當不上爹,女人的肚皮不知何故總也鼓不起來。眼看老王家就要絕戶了,蒼天有眼,他四十一歲那年,柱子終於呱呱墜地。往後他們再也沒能生育,柱子就成了十畝地裏的一棵獨苗苗。家裏雖然吃了上頓沒下頓,雖然穿了這件沒那件,但凡有一口吃的,但凡有一件穿的,都由著他盡著他。老兩口扳著指頭過日子,眼瞅著他長成了壯小夥,如果趕上正常年景,該當抱孫子了呀。
離戰場越來越近了,隆隆的炮聲愈加沉悶。懷炳老漢不敢再往下思想,他吭吭咳嗽一陣,感到腳下發飄發虛。他隻好再用些力氣,腰弓成一隻大蝦,使自己的步子不至於淩亂。身上的棉衣濕了幹,幹了濕,又涼又硬;頭發、眉毛和胡須結了一層冰渣,用手一擼,劈劈叭叭往下掉。
在小娥的腦袋瓜裏,柱子是另一種模樣。三年前,一乘小花轎把她從東王莊抬到了西王莊。她的男人大貴和柱子是沒出五服的堂兄弟,迎親那天,柱子過來幫忙,端茶遞水招呼客人。柱子的裝束同其他的鄉下同齡少年沒啥區別,他們留著同樣的發式,戴同樣的翻耳棉帽,穿同樣的對襟棉襖挽腰棉褲和圓口棉鞋,就連他們甩鼻涕的動作也幾乎一模一樣。但小娥卻從他們中一眼挑出了柱子,他眉目柔順,神態靦腆,衣著潔淨,手腳靈便。吃飽喝足之後,小叔子輩侄子輩的冒失鬼們都湧到她的新房,信口胡謅,髒話不斷,有的還動手動腳,撩撥得她耳熱心跳,滿麵羞紅,讓她惱不得怒不得,隻有招架的份兒。唯有柱子立在一旁,立在冬日的陽光下,絲毫不為所動,似乎他還是個童蒙未開的雛男。可他的個頭是同齡人裏最高的,他唇邊的茸毛已經變粗變硬了。那一刻,她希望他也能過來,主動同她攀談幾句,哪怕說一些過頭的話也不要緊。但呆了沒一會,他就一聲不吭走開了。
到了晚間,她才發現自己男人是個不可救藥的癆病腔子,男人咳得地動山搖,梁上的塵土給震得紛紛往下落,燭光和窗戶紙都跟著打顫。服侍男人睡下後,她和衣而臥,許久無法入眠,不覺又想到了柱子。天明醒來,枕頭濕了一片。兩家住在一個胡同裏,往後見麵的機會天天有,但每次碰上,他都規規矩矩叫一聲嫂子,多餘的話一句也不說,多餘的動作一個也不做。
小娥過門不到一年,男人就臥床不起了。以後每次回娘家小住,公公都差柱子代勞,送她接她。這年春天的一個下午,他們並肩行走在回西王莊的小路上,柱子吭吭哧哧告訴她,有媒人給他提了一門親,對方是東王莊大財主馮三多的小閨女馮桂香,他爹有點動心,馮三多也挺有意。小娥猛地駐下腳步,身子靠在路邊一棵白楊樹上,說兄弟你可別犯傻,俺和那馮桂香一塊長大,對她知根知底,她要臉蛋沒臉蛋,要身段沒身段,屁股癟得像柿餅,怕是連個胎都坐不下;這且不說,她外不會種莊稼,內不會做女紅,你娶這種媳婦圖個啥?俺叔是看上了馮家的錢財,馮家是看上了你這一表人材。其實呢,馮家一文錢都恨不能掰成八瓣花,一年到頭從來不吃三頓,即使馮家舍得給你家錢財,你說錢財金貴,還是人材金貴?小娥胸脯一起一伏,喘口大氣,又說,傻兄弟,要是那馮桂香趕上你嫂子一根指頭,俺就讚成這門親事。後來懷炳老漢特別感激小娥,說幸虧她給攪黃了這門親,否則就壞大菜了。因為去年入冬土改時地主馮三多挨了槍子兒,柱子若是當了他女婿,不給整死也得蛻層皮,更別說參加解放軍了,怕隻有參加還鄉團的份兒。
那個美妙的下午,小娥依靠著一株挺拔的白楊樹,說著說著就走了眼。路上不時有一對回家的小夫妻走過。天上不時有一雙歸巢的鳥兒飛過。田裏不時有兩隻漫遊的瘦狗跑過。小娥**辣地說,兄弟,你信嗎,嫂子至今仍是根掐花帶刺的嫩黃瓜呀,你大貴哥一口都沒吃上呀,男人想做的事情他一件也做不了呀。話未說完,淚已沾襟。人都說小娥的臉蛋如月亮一般亮,人都說小娥的眼睛如星星一般明,但柱子就是不敢抬頭看她的臉,柱子隻是低頭瞄她的腳。他渾身冒了汗,臉上水汽涔涔,呐呐地說,嫂子你別難過,大貴哥會好起來的。又說,天不早了,咱回家吧。回答他的,是一聲長長的歎息。
再往後,男人一隻腳踩陰間一隻腳踏陽間,折騰了快兩年,小娥收了芳心,盡心盡力侍候男人。埋了大貴,再定眼看柱子,見他不僅挺拔,而且健壯了。卻就在這當口,柱子扛起槍走了人。
誰知道啥時候才能再見麵?小娥也不敢往下想了。
第二日中午,他們在靠近萊蕪城的一個小村子裏卸下糧食。懷炳老漢把三大包袱煎餅交給一個收糧的老兵,隻留下筷子般高的一摞。草草吃過午飯後,帶隊的頭頭招呼大夥往回返,懷炳老漢和小娥一商量,決定加入到另一支民工隊伍,往前線運彈藥。懷炳老漢囑咐幾個鄉親,讓他們回去後告訴他家老婆子,就說他和小娥給柱子送東西了,晚些日子回家。
城北麵的丘陵地帶是萊蕪戰役的主戰場,那裏槍炮聲密得成了疙瘩。懷炳老漢沿途看到很多建築物上用石灰水寫著一些斑斑駁駁的大字,就問小娥寫的啥。小娥指著一溜院牆上的一排石灰字說,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老漢又問,蔣介石是誰?小娥想了想,說,他是個不讓咱老百姓吃飽飯的人。老漢琢磨了一下,說俺明白了。
臨近黃昏時分,仗打完了。小娥攙著懷炳老漢立在一個高坡上。遍地躺著數不清的屍體,遍地是燃燒的灰燼,他們心驚肉跳,不敢往那上麵看。剛打了大勝仗的解放軍正在收隴,準備脫離戰場。
柱子在哪兒?老漢一顆心像錘子擊鼓那樣怦怦著。小娥瞪大眼睛,在活著的人群裏尋找。她聞到了一種非常刺鼻的氣息,這種氣息令她五內翻卷。她想起柱子曾經向她描繪過一種氣息。這就是那種讓柱子心魂不安的氣息嗎?小娥弄不清楚。
一個挎盒子槍的軍官牽著匹高頭大馬從高坡下經過。懷炳老漢衝他說,同誌,你見沒見俺家柱子?軍官說,叫柱子的忒多,哪個部隊?老漢忙說,噢,他大號叫王長柱,是一縱七團三營的。小娥補充道,三營九連二排六班的。軍官搖搖頭說,一縱、二縱、七縱的人都在這裏集結,亂得狠,怕是難找。
此時,隊伍已歸攏完畢,開始行軍。成千上萬的兵依次從他們麵前經過,懷炳老漢和小娥大氣也不敢出,眼睛更不敢眨,一動不動地望著那些撲麵而來的身影。可這些身影幾乎一模一樣,步伐都很疲憊,衣服上都有燒焦的痕跡,而且大都沾著血,麵孔都黑得像包公,隻有牙齒和眼珠子是亮的。不多一會,懷炳老漢的眼睛就花了,他說,大貴家的,我眼力不濟,你可要瞅仔細點。小娥下意識地點點頭。突然,小娥尖叫道,叔你快看,那一個像柱子。等那一個近了,近了,再看,卻根本不是。小娥急得快要哭了。
就這樣,這一老一少迎風站立,用力尋找,直到隊伍過完了,也沒見到柱子。懷炳老漢木呆呆的,手腳冰涼,一陣風吹來,差點把他刮倒。小娥背過臉去,偷偷抹了把清淚。夜幕已罩下來,遠處偶爾響起零星的槍聲,四周靜得人。正不知咋辦時,又有一支擔架隊匆匆路過,二人趕忙下了高坡,伸頭打量擔架上的傷號。驀然,一個熟悉的麵孔終於映進了老漢的眼簾--但不是柱子,是和柱子一個排的解放兵小算子。小算子也認出了懷炳老漢,示意抬擔架的人停一停。老漢急煎煎地問,俺家柱子呢?
小算子吃力地說,已經開拔了。
老漢哦了一聲,他咋樣了?
小算子說,他了不得呢,上了戰場比誰都猛。今天下午,他親手捉了個少將師長,還在火線上入了黨,當了班長,都成了我的上級啦。
不知不覺,老漢的臉上塗滿了淚。小娥也模糊了雙眼,腦袋裏像開鍋一般,但心裏踏實了許多。老漢又說,他掛彩了嗎?
小算子說,受了點輕傷,左胳膊讓炮彈皮咬了一小口。
這點傷不算啥。老漢大聲說。說完,他俯下身子,猛丁攥住小算子的一隻手,孩子,你咋了?
小算子用另一隻手指指胸脯,說沒啥,兩顆混賬子彈不長眼,鑽進去喝血吃肉了,***,便宜了它。
你不是說子彈會繞著你飛嗎?老漢冒出一句傻話。
唉,人算不如天算呀。小算子淒涼地笑笑。
血珠子透過擔架往下落,轉眼汪了一片。抬擔架的人咋咋唬唬要趕路,小算子說甭急,急也沒用,我已掐算過,我活不過今夜子時。他又轉向小娥說,這丫頭,是王長柱的小對象吧,真夠俊的。小子以前從來沒講過嘛,光一個人偷著樂,不夠意思嘛。都到了這時候,小算子還有心開玩笑。
擔架隊遠去了,天也黑盡了。懷炳老漢點上煙袋鍋,邊吸邊和小娥商量,說沒見上柱子他總覺心不甘,再說柱子娘捎給他的東西也沒交給他,他想繼續隨隊伍走。大貴家的,要不你先回家吧。小娥當即不容置疑地說,俺回家幹什麽?家裏沒俺一點牽掛頭了,俺單單牽掛柱子兄弟,不見他一麵俺也不甘心。叔,咱爺倆一塊走,管它天南還是海北。
月光下,一老一少又上路了。
這以後,他們隨隊伍上泰安,下兗州,奔魯南,進蘇北。反正哪裏有隊伍,哪裏就有支前民工,不愁沒伴兒。他們運糧運彈,抬傷員埋死人,什麽都幹過。有一次,遇到敵機轟炸,同行的民工扔下運糧車就往路邊的樹林裏鑽,他二人不慌不怯,硬是把車子推到了安全的地方,結果很多小車被炸翻了,糧食灑得到處都是,他們車子上的糧食一粒沒丟。懷炳老漢淡淡地說,柱子他們在第一線,啥樣的惡陣沒見過,幾架小飛機嚇不倒咱。小娥說,柱子兄弟當兵走時還怪咱沒覺悟呢,他要是見了剛才那陣勢,肯定誇耀咱爺倆一番。老漢頗為得意,說兒子是好漢,老子也不是軟蛋,就連你這個長頭發的小媳婦,見識一點都不比老爺們兒短。小娥美滋滋地說,俺比柱子兄弟還差得遠呢。
隊伍這一陣子沒打大仗,形勢不算緊張,老少二人的心情也像漸漸轉暖的天氣那樣,充滿了陽光。一路上的話題自然仍是離不開柱子。每到一座剛解放的城鎮,懷炳老漢就說,肯定是柱子他們攻下的。每吃上一頓當地百姓為民工們準備的可口飯菜,小娥就說,要是沒有柱子兄弟他們,咱哪能吃上這麽香的蘿卜燉肉白麵饃饃呀。懷炳老漢沉吟道,柱子是個好孩子,又聽話又懂事,就是靦腆,膽也忒小,見了螞蟻都繞著走,見了生人就臉紅,人都說這種脾性的孩子沒出息。哪想到他當兵不幾天,一立竿就見影,立馬換了個人,小算子說他捉了個少將師長,大貴家的,你說說,師長是個多大的官?小娥說,師長帶的兵呀,少說也有萬兒八千。老漢嘖嘖道,瞧瞧,領兵一萬的先鋒官,生生讓俺家柱子給捉了。老王家從古到今,就出來他一個兵,他沒給祖宗丟臉呐。老漢說著說著就濕了眼睛。
一次,小娥幽幽地說,咱們隊伍總打勝仗,照這樣子打下去,不出幾年就會奪了他老蔣的江山。等全國解放,俺柱子兄弟官當大了,進了城,再娶個城裏的洋婆娘,會不會忘了咱西王莊?老漢胡子抖了抖,一跺腳,說他敢,看俺不敲斷他的腿。他就是住上了金鸞殿,也不能忘本。人呐,啥都好說,就是不能忘本。
春天快要結束時,隊伍調頭北上,再次踏進沂蒙山。
山山嶺嶺,溝溝壑壑,一眼望不到邊。山上的樹綠了,路邊的花開了,蝶兒貼著枝頭翩躚,蜜蜂繞著花蕊旋轉。空氣裏流竄著芳香,布穀鳥兒在眼望不見的高處聲聲啼叫,清亮的溪水倒映著山崗樹木和藍天白雲。小娥就覺得眼裏溢滿了斑斕的色彩,心裏蕩漾著濃稠的情感。在繚繞不絕的陽光、月光、清風和植物的芬芳中,小娥一次次不可遏製地想到柱子。半年前的那個下午,小娥正在屋裏給她娘家的兄弟納鞋底,柱子突然闖了進來。人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自打大貴死了後,柱子這還是第一次踏她的門檻,她禁不住眼睛發潮,鼻子發酸,心尖子撞得胸房又疼又癢,手腳一時不知往哪兒擱。柱子給她帶來了離家參軍的消息,她不信,死也不信,說你騙嫂子玩呢。柱子說,是真的,俺啥時候騙過嫂子。小娥當即噤了聲,許久才說,俺早知道西王莊留不住你,任誰也留不住你,這是命。原本呢,兵荒馬亂的年月,是好馬就得拉出去溜一溜,是好男就得扛上槍抖一抖,才不枉來世上走一遭,嫂子一句攔你的話都不想說。隻是,你這一走,把嫂子的心也帶走了呀。唉,不說了不說了,這是命。柱子似乎也動了心,說俺記住了嫂子的情,更忘不了嫂子的恩,隻要俺不死,總有再見麵的那一天。小娥忙伸手捂他的嘴,說這種不吉利的話萬萬講不得。
小娥拿過未納好的鞋底,讓柱子試一試,說如果大小正好,這雙鞋做好了就是他的,如果不合適,她另做一雙。一試,差了許多,小娥生氣地把鞋底扔到了一旁。這時,她的公公在外麵大聲咳嗽,她的婆婆在窗下走來走去,柱子不宜久留。送柱子出門時,見一隊士兵訓練歸來,柱子就說,嫂子,兵們身上的氣息忒好聞,隻有上過戰場的人才會有這氣息,你說是嗎。小娥說,用不了多久,你也一樣的,隻是不知俺能否聞得到。柱子說,你會的,隻要有心,就能聞到。
接下來的日子,小娥熬紅了眼,把她的心魂纏繞在一針一線上。但時間太緊,她沒能在柱子離家之前把那雙鞋趕做出來。現在,那雙千層底的布鞋就掖在她的懷裏,每走一步都能覺出它的份量。它像一雙大手,一下一下蹭她的肉;它又像兩把小錘,撲通撲通敲她的心。她早想好了,她要等他再打了大勝仗時,把他叫到沒人的地方,變戲法似地拿出它來,逼他洗幹淨腳,然後親手為他穿上。傻兄弟,傻柱子,感覺舒坦嗎?行了,啥也別說了,穿上嫂子做的鞋,唱著歌謠走天涯吧。
田裏的麥梢變黃了時,他們進入蒙陰縣。再往前走,就是孟良崮。
孟良崮到了。
老天爺,這是啥地方呀,崮上的石頭全成了紅的,崮上的樹木全成了碎的,崮上的野花和小草一棵也不見了。活著的人都扯著喉嚨疾嚎,對著天空放槍。懷炳老漢和小娥扔下小推車,跌跌撞撞往活人多的地方跑。
在孟良崮西麵的山腳下,他們終於找到了一縱七團三營九連二排。二排隻剩下六個活著的,懷炳老漢一個也不認識。他抓住一個小戰士的胳膊,用力搖晃著說,柱子,王長柱,他在哪兒?
小戰士說,大爺,俺不認識他。
他明明就是二排的,咋會不認識。老漢生氣地說,你們劉排長呢?
小戰士急火火地把他二人帶到傷員堆裏。劉排長肚子上全是彈洞,一條腿也不見了,小臉慘白得像一張白麵煎餅。劉排長使出最後的力氣,斷斷續續告訴懷炳老漢和小娥,柱子半年前就犧牲了,那是他參軍離家的第七天,在費縣境內,他頭一次參戰,剛進戰壕,就被一顆流彈擊中了,一句話都沒留下。說罷,劉排長抬手指指上衣口袋,就咽了氣。
小戰士從劉排長的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張沾了血跡的照片,遞給懷炳老漢。這是柱子此生留下的唯一一張照片。照片上的柱子身著戎裝,懷抱鋼槍,抿嘴凝眉,表情平靜地望著他頓顯蒼老的爹。小娥的腦袋轟轟地響,仿佛全身的筋骨都被剔了去。懷炳老漢可能哭了,小娥看到他的嘴角一抽一抽,但她聽不到他的哭聲。她死死抱緊他的胳膊,不讓他倒下去,同時也使自己不倒下。
這時,涼風呼呼地刮起來,天上雷聲隆隆,濃重的血腥氣嗆得人睜不開眼。懷炳老漢忽然想起什麽,他吩咐小娥把車子推過來,又吩咐小戰士把劉排長的遺體放到車上,由他推著車子朝前走。走到一個炮彈坑跟前,他說,就埋這裏吧。
三個人以手作鍬,往坑裏填土。懷炳老漢邊往下灑土邊說,孩子,你說走就走,再也回不了家了,你娘還天天盼你回去呢。她讓俺捎給你的煎餅你一口也吃不上了。你幹娘--咱家那棵香椿早就滿院子飄香了。你臨走時埋在窗戶下的棗核兒也該發芽了。說完,他從小推車上取下那個小包袱,把早已碎成粉末的煎餅灑在黃土上。奇怪的是,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沒有流淚。
小娥也沒有流淚。那個瞬間,她覺得自己聞到了一種徹骨入髓的芳香。她想這一定是柱子兄弟向她描繪的那一種氣息。
埋了劉排長,懷炳老漢哆哆嗦嗦點上煙袋鍋。他啞著嗓音問小戰士,孩子,你叫啥名字?
小戰士說,大爺,俺叫趙天成,小名成子。
老漢認真打量了幾眼成子,從懷裏摸出那個已褪了顏色的護身符,說,孩子,戴上它。
小娥也把那雙千層底布鞋拿出來,說,兄弟,穿上吧。
老漢仔仔細細幫成子戴好護身符,小娥小心翼翼幫成子穿上新布鞋。那邊,號聲響了,成子噙著淚珠衝他們敬了個禮,邁開大步朝隊伍跑去。
緊接著,山風呼嘯,大雨驟降。風雨中,這一老一少又推起小車上了路。
四十年代末,在沂蒙山區,在濟南府外,在徐蚌大地,在那支勢如潮水的支前隊列裏,如果你稍稍留意,就會看到一老一少兩個獨特的身影。因為老的麵若岩石,須發皆白;少的雖眉眼俏麗,依然鮮亮,但三尺青絲中已含了縷縷白發。所以他們格外引人注目。
(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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