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瞞天過海

這一天的午後,烈日當空,熱浪蒸騰,大部分人都縮在屋裏酣睡或者在陰涼處納涼。林四娘借著樹蔭的遮擋,正在菜園子裏拔草,遠遠看見一個人東張西望,像小偷兒一般朝自己家走來,赫然正是滿江紅。

兩個匪徒遠遠地綴在滿江紅身後,見他回頭便慌亂地躲到樹後石旁,形狀甚是滑稽。待進了村寨,那些三三兩兩的島民們,因為近期受到惡虎寨中人的反複叮囑恐嚇,已經不敢上前圍觀,隻是各自拄著鋤頭鐵鍬,張大了嘴巴。偶爾有小孩子不懂事跑到了路上,食指含在嘴裏,黑漆漆眼睛好奇地盯著新來的客人,又被爹媽一把扯回去。

林四娘“哎呦”一聲輕叫,趕快一丟手中的雜草,三步並作兩步進了屋。

“妮子,快點燒茶,有客人來了。”林四娘敲了敲如歌和如畫的閨房。

“大熱天的,是誰來了呀?娘也真是,慌裏慌張的!”

如畫懶洋洋打著哈欠從床上支起身子,順手抓起一把小梳子梳頭,突然想起什麽,一骨碌爬到如歌身旁,抓住她的肩膀搖晃,竊竊道:“姐,肯定是他來了。”

如歌望著手中快繡好的鴛鴦,臉上騰地飛起兩朵紅雲,隻不作聲。

林四娘到灶屋麻利地洗完手,擦淨臉,就見到滿江紅躊躇地站在院子的籬笆外。

“哎呦,真是稀客呀,滿公子。如畫,快點出來泡茶。”

如畫在裏屋撇了撇嘴,就是不動,咯咯笑著去推姐姐。

滿江紅忐忑不安地進了堂屋,隻見家具都就地取材,極為簡陋。三麵牆壁是竹片樹枝糊上泥土,隻一麵牆用石塊壘成。島上的人家大抵都如此,壯勞力多的用石塊建屋,勞力少的用樹枝竹子壘牆。甚至還有單門獨戶的,在山中土層鬆軟處挖出洞來,住在裏麵。

門簾一掀,如歌端著一個描金漆盤走了出來,盤上是一個精致的茶杯,杯中一盞清水。

“眼下天熱,公子且飲下這一杯清水消消炎氣,奴家先去燒茶了。”

他們倆其實說過一些話的,尤其那一天在眾目睽睽之下,她還曾如飛蛾撲火一般投入了他的懷中。今日在這種正式的場合相見,心中卻像小鹿撞一般慌亂。

滿江紅捧過茶杯,眼光始終跟隨,無法從她身上移開。

如歌臉兒一紅,轉身走了。明眸顧盼,姿態婀娜,道不盡的妙曼風流。

“大娘……我想和如歌說幾句話。”滿江紅吭吭哧哧,很有一點不好意思。

“好好,你們先說說話。”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

島嶼上的風俗已與中原大異,男女之防沒有那麽嚴厲。就是想嚴厲也嚴厲不起,抬頭不見低頭見,沒那個條件。

偏偏如畫不肯走,把門簾掀起一角,身子靠在門框上露出半邊臉,大眼睛骨碌碌直轉地看著滿江紅。

“死丫頭,還不同我去菜園子摘菜。”

“娘,這麽大日頭的,摘什麽菜,摘下來就澇了。”

“哎呀,叫你去,你就去。”林四娘劈手就是一巴掌。

等到兩個人走後,滿江紅把小板凳搬到灶屋門口,低聲說道:“晶晶,你瘦了。”

灶膛內幹枯的茅草被迅速引燃,海風從門口吹進,把青煙從窗戶帶走。

房梁上掛滿了曬幹的魚,甚至還有幾隻兔子,大部分是前些日子惡虎寨分下的福利。其實這些天,如歌一家收到的東西可以裝滿一間屋子了,但是林四娘頗有骨氣,堅決不受。隻是架不住半夜有人偷偷扔東西到院子裏,總不能糟蹋了,又退不回去。

熊熊灶火映紅了如歌的俏麵,她伸手撫平額頭幾縷秀發,低垂著頸子,隻顧沉默地往灶膛內添加著柴禾。

見她不應答,滿江紅也很尷尬,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

噗嗤,一滴晶瑩的淚珠滴落在了繡花鞋上。

啊,滿江紅頓時慌了,站起身來,手足無措。

“你還記得,人家呀!我每夜夢見你,煎熬著日子,頭上都有白發了。你再不來,等我長發變短,黑發變白……就再也,不見你了。”

如歌悲從中來,抽泣著撥了撥鬢邊黑發,果然露出一莖半莖的灰白。

噫,怎麽半天沒動靜?

如歌用手背擦拭了一下眼角,眼波流轉,微微偏過頭斜睨。

隻見那意中的人兒目光炯炯,麵孔繃緊,關切之情卻怎麽也掩飾不住……哦,要過來了,他就要過來了!

瞧他緊張的,小樣!如歌患得患失的小心思終於落了地,歡喜得幾乎要爆炸。

果然,滿江紅猛地朝前一個箭步,一把拽起如歌的胳膊,急忙將她旋身向後,穩穩地安放在門檻旁,然後撲到灶前蹲下身去,將一根根燃燒的柴禾抽出來丟到地上,又跑到缸前舀出幾瓢水潑熄。

滋滋聲響,青煙騰起。

滿江紅抹了抹額頭的汗珠,指了指茅草屋頂和灶膛前的柴堆,沒好氣責備道:“你沒怎麽幹過活吧,這滿膛的柴禾,會把房子都燒掉的。”

好不容易營造出的繾綣幽思氛圍,就這樣被某個呆頭鵝不解風情地破壞,大美女如歌呆呆地站立在門檻旁,頭上還頂著一根茅草,恨得牙齒癢癢。

呆頭鵝繼續問道:“你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要來這裏?”

“哼,不告訴你!”如歌扭身就去了堂屋,也不管灶上還燒著茶了。

滿江紅揭開壺蓋,見水還沒燒開,便從灶膛裏又抽出兩根柴禾丟在濕地上,怏怏地跟了出去。

剛才氣氛不是還蠻好的嗎?怎麽一下子就冷若冰霜了!

某人瞥了瞥如歌生人勿近的臉色,不解地搔了搔頭,隻好轉換話題。

“你大哥,如風,有沒有什麽東西留下?”

“沒有,都燒了。”

如歌冷冷地回答道,臉上掠過一絲悲戚。其實對於大哥的過往,她全無印象。唯有到島上後他的嗬護與關懷,最後不惜戰死也要護住妹子的壯烈,令她一回想就心痛不已。

“那,他長得什麽樣子?”

噫,這人怎麽這般無趣,專問這些戳人家心窩子的問題?

如歌猶豫了數息,還是一一向滿江紅描敘了如風的音容像貌。

隨著她的敘說,對方的臉色越來越凝重,最後黑得如同鍋底一般。

“你,怎麽啦?是不是天氣炎熱,中暑了?”如歌有一點害怕起來。

“哦,沒事……我頭有點暈,靜一靜就好。”

滿江紅的腦袋裏麵嗡嗡直響,腳下虛浮,踉踉蹌蹌朝外走去。兩個守在籬笆外的匪徒見他出來,急忙閃開。

如歌咬了咬牙,輕輕跟在身後,道:“其實,每晚我都做一些亂糟糟的怪夢,經常被半夜嚇醒,醒來之後就隻記得你的名字和樣子……你怎麽知道我瘦了?難道你見過前世的我?”

滿江紅停下腳步,搖了搖頭,還是繼續朝前走。

他如何能開口,說自己是在海的那邊碰到的她;如何能告訴,你現在的精神狀況大有問題,真實記憶被壓抑抹殺,接受了一個虛假的設定!

見他頭也不回地走到了籬笆門前,如歌恨恨地一跺腳停下了,道:

“你們男人,滿腦子的爭雄天下,亂哄哄你方唱罷他登場。人生如戲,繁華也好,風雲也罷,都不過是這場戲的背-景……我用生命為你演出這場戲,這段情隻對你我有意義。”

如歌抬頭直視,銀牙緊咬,目光堅定,麵容聖潔。

滿江紅緩緩地轉過身,手扶著竹籬笆,久久地看著她,看著那一抹眼角眉梢熟悉的倔強。

任何真誠的男人聽到女子這樣表白,都不可能不感動。可是,該如何告訴她,這島上的一切不過是海市蜃樓。繁花落盡,曲終人散,終歸會雨打風吹去。該如何告訴她,我是很喜歡你,卻不像見著冰靈那樣,仿佛夢繞魂牽,不知今夕何夕。

在確定了戰死的如風就是李鐵大哥後,滿江紅的心裏堵得慌,怎會好受。他悶悶地在沙灘上散步,突然聽到一陣朗朗讀書聲。

見他走近,陳秀才恭恭敬敬站了起來,腳邊橫著釣杆和漁簍。

追命,我的好兄弟,你現在過得這麽單純快樂。若是我喚醒你的另外一重記憶,會不會直接崩潰?

滿江紅心神不寧,一邊瞅著陳秀才,一邊胡亂地翻著書。

破破舊舊的一本《詩三百》,書頁粗糙泛黃,就算用碳十四測定它的年齡,也不能說明什麽情況,更不能解決什麽問題!

“秀才,人人都種地打魚,島上隻你一個人讀書,有用嗎?”他心不在焉地問道。

“饑讀之以當肉,寒讀之以當裘,孤獨而讀之以當朋友,憂幽而讀之以當金石琴瑟!”

聽到這一句高大上的話,滿江紅眼睛一亮,很快又黯淡下去。這廝的性子還是像以前那樣,又倔硬又清高,隻是話多了不少。

“秀才,給我講講島上的故事吧。”

滿江紅扯了一下對方,席地而坐。

陳秀才看上去呆頭呆腦,其實是一個相當聰明的一個人。因為環島食人魚多,島民們不敢輕易下水,就在沙灘上打下木樁,潮汛來了時蹲在上麵釣魚。這木樁就是秀才的發明,他從來不多釣,言下之意,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何必多傷生靈。不象有些人吃不完也要捕,然後拿去交換米糧衣物,或者曬成魚幹儲存起來。

島上的故事,滿江紅從不同人的嘴裏聽過無數回,早已經爛熟。但陳秀才講得比誰都詳細,還加上自己的評論。比方說,朝廷的規矩是無論死了什麽人,都不能土葬。陳秀才分析道,如果全部土葬了,日久天長這裏必然滿是墳頭,耕地會成問題。

有道理,但也可能是那個鬼鬼祟祟的朝廷要毀屍滅跡!

滿江紅一邊聽著,一邊暗暗點頭。

說著說著,就說到了四王子叛亂那一段。

四王爺?那不是燕王朱棣嗎,建文帝恨不得食肉寢皮的死敵呀!

滿江紅心中一亮,仿佛一團漆黑中終於見到了星光,一把抓住秀才的胳臂,痛得他叫出了聲。

好一個瞞天過海的騙局,終於露出了馬腳!

那些毫不起眼的詞句,頓時在滿江紅腦海中無限放大,與此相關的細碎場景、孤立證據,紛紛擾擾自動鏈接。倏忽之間,像一座由多米諾骨牌搭成的雄偉樓閣,當第一張牌倒下後,鏈式反應如火如荼,整座大廈轟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