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人世隔紅塵
在左壁之上,起首又是兩行詩,為行書,卻毫無飄逸之勢,筆鋒凝滯,劃痕極深,似乎能夠聽到寫字之人沉重矛盾的歎息。∑頂點說,..
“黃金轉世人何在,白日飛升誰見來?”
在這句質問之後,是周癲對自己將近百年修真生涯的一個回顧。
靜靜看著這些或平淡或迷茫或激動的敘述,滿江紅發現,不能把他當作一個簡單的宗教人士或者修真標杆來看待,他至少還是一個複雜的人文主義者,一個神秘文化的固執研究者,一個異能開發的孤獨探索者。
周癲的研究領域不僅涵蓋了符籙、丹方、煉氣,甚至連巫術、佛法都有涉獵。比方在他修煉的過程中,結合道家“形神相守”與佛家“形神相離”的理論,將自己的神識逼出。這與史料記載是吻合的,“其常與僧眾混雜”。雖然這個手段並不能達到上古之人“元神出竅”的效果,卻非常犀利,等於是在清醒狀態下把意識投射出去。
再比方,他可以借助風雲霧等一掠百丈,雖然不是真正的飛行,更不可能“朝遊北海暮蒼梧”,卻已經突破人體極限,進入了另外一個領域。
但是這些,他個人認為都是“技爾”。
修真的目的是什麽,是飛升。
飛升的目的是什麽,是成仙。
成仙的目的是什麽,是長生。
在世人眼中,他儼然已經成為了陸地神仙。但他自己知道,他不是。
而那時,他已經立於人間巔峰了。百尺竿頭,再難寸進。
他發現,在秦之前的仙人不勝枚舉,在秦之後的飛升卻寥寥可數。各地流傳的成仙案例,經過他一番考證之後,認為絕大部分都是“以訛傳訛”,隻有極少部分是“或有之”。
經過一甲子的研究之後,從一些隱晦的典籍中,從一些秘不示人的口傳中,他拚湊出一部恐怖陰森的修真發展史。
修真的黃金時期在秦之前,準確地講,叫“煉氣”。
修真界麵臨的第一次浩劫,是在戰國末期,神女“一劍斷天門”,導致天界與人間的聯絡中斷。此後非但天人下凡成了極其麻煩的事情,而且由於缺乏來自天界的靈氣灌入,人間靈氣便成了無源之水,漸漸潰散。
靈氣缺乏,修真艱難,符籙丹方等等才被開發出來以彌補不足,但終究不是正途。
修煉有成的人一代比一代少,終歸還是有,便要奔赴昆侖山去尋找仙緣。
天門雖然中斷了,天宮卻會隔十幾年在昆侖山上出現一次,接引有緣之人。其中不乏特別優秀的人物,天宮也會主動前來接引,是為“白日飛升”。
但是這種苟延殘喘的局麵,在南宋中期遭遇到毀滅性打擊。
某一日,道門煉氣八層以上的高手集體消失,連佛門高僧,山精樹怪也不得幸免。
這是一幕浩大無比的飛升場景,在先秦都不曾出現過。
日出時從昆侖山起,日落時到南海濱止,那一日,所有的修真者遽然心神不寧,修為愈深感受愈強烈。然後他們目瞪口呆地發現,正好好著話或者盤坐入靜的師長,手舞足蹈掙紮著飛入了高空,好像一隻隻被繩子突然拽起的雞仔。
在屋中的,穿而出;在那深洞之中閉關的,破門而出。倘若運氣不好,碰上了石門、鐵門,在猝不及防之間來不及運氣,便會撞得頭破血流,腦漿迸裂,屍體從半空之中摔落。
大海遽起波瀾,海怪蛟龍直飛上天,雖張牙舞爪也無濟於事。
那些僥幸目睹的俗人皆拜服於地,高呼“成仙”,但親近者卻不寒而栗。雖然他們對外粉飾以“師長得道飛升”,實際上心裏比誰都明白,仿佛天空撒下一張無形的大網,把天下大魚統統打盡,隻剩下一些不成氣候的雜魚。
翻江倒海,涸澤而漁!
自此之後,修真一脈奄奄一息,有的甚至斷了傳承。
而在世俗中的道門,則以玄談、濟世、修身養性為主了。
當初剩下的那批煉氣六、七層高手,從此留下了心理陰影,道心蒙垢,不得寸進。
誰還敢去飛升?太可怕了!
是為末法時代來臨。
但是人世間一切,均敵不過光陰衝刷。
當初的隱秘,知道真相的人本來就不多,漸漸被淡忘。
更何況長生本一直是人類最大的夢想!
所以一批批修真者還是前仆後繼,聚往昆侖山,逐漸形成了一個赫赫有名的大門派——仙人穀。
而天宮自那日起,不再顯露於世間接引飛升之人,事實上也沒有誰能夠自己飛起來。
這樣過了一百年之後,昆侖山突然出現異兆,天宮再現。
但是有人去,卻無人歸。
周癲已到垂暮之年,安頓好建文帝後,算一算第二個百年之期將近,天宮或恐再現,決定賭一把運氣,去昆侖山等著。
他準備一路上呢,順道把兩件事情做了。
一件是前往巫山,搞清楚當初神女為什麽要“一劍斷天門”。據他所言,龍族人不可能是神女的傳人,倒有一像守護神女峰的卒子。
再一件是前往桃都,拜訪上古留下來的“神木”。
這個海島時他送建文帝去海外時發現的,當時就覺得這裏存在著稀薄的靈氣,花草樹木格外清新繁茂。這一次從海外歸來,途經此島,突發奇想。天地之間的靈氣在陸上散逸得快,水底要慢,海下也許還存在凝結的靈脈。潛入深海後他果然有所發現,便擴而為洞,以陣法護之。
這個陣法不但對外隔絕海水,對內還封閉了靈脈,隻讓靈氣以極慢的速度滲出。若有人想大肆掘脈,除非以強過他的功力擊破屏障。隻是這樣一來,又會引起海水倒灌,玉石俱焚。
所以他奉勸後來之人,別動這樣的歪心思。
這個洞,他連建文帝也沒有告訴,覺得這樣珍貴的事物是屬於全人類的,不該歸一派一家獨占。何況前人已經糟蹋不少好東西了,總要留一給後人。
“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
他猜測,能夠發現這個洞的人絕不會普通,所以除了勸告對方別毀洞外,還希望對方別傷害兩個護洞的陰魂,一條章魚叫灰,一頭虎鯨叫黑。還有,他一心修道不理俗事,回想起來實在辜負家人甚多。少離家老大回,“唯見父母墳上草拱,而鬆柏青青,鄉親皆不識”。所以還希望,在家族陷入危難時對方能夠幫襯一下,“一次足矣”。
既然對方是高人,思想境界想必也是極高的,“定非瓦釜之人”,絕不會在乎什麽寶物。何況他窮得響叮當,也實在沒有什麽東西拿得出手。所以他把在洞中運氣修煉的一些體會寫了下來,希望於對方有所幫助。
不過呢,最後他又補充道,在這麽充裕的靈氣環境裏修煉,自己的實力的確大增,但好像對成仙沒什麽卵用!
再繼續往下看,滿江紅掃到幾個“氣”字和密密麻麻的“三花聚”、“五氣朝元”等等術語,就再也沒有興趣了,痛苦地蹲下,抱頭呻吟。
您老這是媚眼拋給瞎子看!子是一個大漏鬥,沒有氣感,要氣有何用?
哎,子就是瓦釜之人,最愛的就是黃白之物。您老沒有寶物,好歹留下一不值錢的古董也行呀!實在啥都沒有,俗不可耐的金銀財寶,包括銅板,我也絕不嫌棄!
光不溜丟的,啥意思呀,就剩下一個蒲團。我拿出去,是八百年前癲仙人的屁股親自坐過的,會被大棒子打出來,沒有人會信呀!瞅著這麽嶄新閃亮,連做贗品都不夠格,都不需要進行碳十四年代檢測。
哎,算了,您老不認識馬克思,不知道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某人一肚子邪火跑到沙灘上,把兩隻腳當成了地雷探針,一邊胡亂地掀著沙子,一邊腹誹道,您老的智商一般,情商卻實在不咋地。跑去巫山摸神女底細,虧你想得出。這好比硬要人家拿出傳家寶給你簽定,那不是找架打的節奏嗎?
他忽然想起了冰靈的話,“神女當年發宏願,諸天神佛,誰敢擋我一劍!”噫,貌似同老頭兒的話接榫得天衣無縫呢。嗯,出去以後得避開殺氣騰騰的乾達婆,悄悄地找到冰靈,問個究竟。
照這樣推斷的話,老頭兒恐怕在巫山沒討著好,所以建文帝的南海派便同巫山龍族結下了世仇。感情昨天晚上好一場大戰,源頭出在您老這兒呀!那我到底要幫誰呢?
形神相守,形神相離,南海派的驚神刺指定是從這裏麵脫胎而出。這個屬於應用手段了,應該是苦大仇深的建文帝開發出來的,您老該沒有這麽陰損。
能夠進洞的人,肯定是先同您老的灰白大戰了一場,叫人家手下留情純屬馬後炮了。不過,提醒對方出去以後別追殺,還有用的,您老肯定沒有想這麽複雜吧。至於子我呢,差被吃掉,根本不想再照麵!問題是,它們要追殺我怎麽辦?您老也得留下克製它們的方法呀!
嗯,算了,您老一走八百年,看樣子是回不來了,連遺囑都寫好了。
子我馬馬虎虎也算半個傳人,那這個洞以後就歸我了,由著我怎麽開發,沒意見吧?
瞧,您老沒答話,就當默認了。
某人雙手叉腰,環顧光幕山崖,又高興起來。
雖然他腹誹老頭兒沒留下什麽好變成現鈔的東西,心中卻非常清楚,這個洞本身就是一件罕見珍物,其價值無法衡量,隻怕世間的珠寶加起來都要被它秒轟成渣。這個消息隻要泄露出去,絕對會掀起一場戰爭。
隻是無論靈脈還是心法,都不太好開發,需要好好計議。
弄成一個海底高級療養院倒是不錯的,灰白當門衛,還不用發工資。
被掐死的貓又複活了,某人到底沒忍住好奇,逡巡到光幕邊上蹲下,賣力地刨起沙子來。倒要看看下麵埋的究竟是什麽光源,發出的光線居然能拐彎形成一個罩子。
下挖了一米多深後,觸到堅硬的岩石。沙子漸漸變得濕潤,旁側隱約有光線透出。可要是看個究竟,就要伸手去挖開光幕中的沙地。
他毫不猶豫把手插過去,仿佛碰到了一堵厚厚的堅實無比的橡膠牆。指尖約有內陷的觸感,卻再也無法前進分毫。
某人嘿嘿一笑,一副早料到如此的神情,滿不在乎一拳擊去。
呯,光幕巋然不動。
一絲不祥的感覺從心裏升騰而起,他匆忙站起身跳出深坑,斜起肩膀狠狠撞去。
嘭,無濟於事。
這一下他可真的急眼了,退後七、八米,加速衝向光幕。
隻聽到“嗷”一聲慘叫,一個歪七扭八的“太”字從光幕上麵滑下。
如此的場景重複了三回後,某人雙手插進沙子撐起後仰的身子,鼻青臉腫癱坐在沙地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氣。
月亮粑粑的,爺不會這麽命苦吧,這不成了鑽進玻璃窗夾層的蒼蠅?這要是出不去,沒水沒糧的,爺又不能辟穀,還不得活活餓死?奶奶的,傳中的豬腳找到一個洞天福地,隻管修煉就行了,好像全不用吃飯似的!
理論上,應該不會這麽糟糕。華夏先民不是天無絕人之路嗎?番邦蠻夷不也“上帝給你關上門,又會打開一扇窗子”嗎?不要慌,不要急!
某人步履沉重走過沙灘,找窗子去了。
他先回到洞裏,研究起周老頭留下的心法,看有沒有破陣竅門。
答案是,木有!
用腳趾頭都能猜到,無論光幕如何神奇,可是要抵抗數千米深的水壓,沒有相應的內壓與堅固度,那是絕對不成的,更不可能留下一扇有破綻的門!
想必周老頭當年也不曾想到,能夠赤身潛入深海之人居然沒有一法術,進得來出不去。
在洞裏轉了兩圈,連一丁糧食渣滓都見不到,某人怏怏走出,望著那片神奇雄偉的光幕發呆。
他突然明白了,老周頭本來隻封閉那個洞就可以的,為什麽要煞費苦心搞這麽大一個亮化的形象工程。
感情這就是海底的一個燈塔呀!您老一方麵要保護這道靈脈,一方麵又不希望它被埋沒,用半個月亮來吸引高人。
您老的境界還真是高呢,好幾層樓那麽高!
可這些關爺什麽事?爺被你這個老糊塗關在這裏,就快要餓死了!
你你一把年紀了,好端端的辟什麽穀呀,藏個幾十噸清水幹糧在洞裏多好。世人當你是神仙,你不方便偷吃,躲在海底偷偷地米西誰瞧得見呀!
仙居臨紫府是騙人的,好一個人世隔紅塵!
大概是吸入了靈氣的緣故,又見到了神妙恢宏的場景,滿江紅原本疲乏到極的身子緩過了體力,精神也一直處於亢奮之中。可畢竟是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在鷹嘴崖下也隻喝了一水,突然發現穹之下無水無糧時,饑餓幹渴的感覺立刻被放大,越來越強烈。就像一個煙癮頗重之人,本來不想抽的,可要是沒有一包煙在手,那種不安和吸煙的立刻浮出水麵,跟貓爪撓心似的,一腔邪火蹭蹭蹭直往上竄。
孤獨的身影在沙灘上徜徉著,一天,兩天……
其間他無數次衝擊光幕,均以慘淡收場,最後徹底放棄了這種無聊無效的嚐試。
除了缺食少水,他還遭遇到精神上的嚴峻挑戰。呆在這樣封閉寂靜的空間,相當於關禁閉。由於缺乏同外界的信號交流,等於感覺被剝奪,思維開始遲鈍,焦慮不安,開始出現幻覺。用他自己在《一切的起源》中提出的印痕理論解釋,那就是沒有新的印痕產生,老的印痕開始混淆,意識在走向混沌。
他以極堅強的毅力控製著自己,依然搞不清時間的流逝了。
不知過了多少天後……
光幕之外,緊貼著一條灰暗的山一樣龐大的章魚同一副白生生的鯨魚骨架。它們愣愣地“凝視”著光幕裏麵,顯然搞不清楚出了什麽狀況。
瘦骨嶙峋的某人癱坐在沙灘上,呆呆地望著它們,緩緩心道,以後爺要是收了你們,非改名字不可。灰灰實在太土了,改叫保羅吧,向神一樣的預言帝致敬。還有黑,你丫啥時候變得這麽俊俏了,改叫白得了。
他傻傻地笑著,伸手從身邊的坑裏掏出一把潮濕的沙子塞進嘴裏。然而,這一濕氣根本滿足不了身體對水的渴望,他的嘴唇已經幹燥得像兩瓣陽光下暴曬許久的老橘皮,泛白粗糙起毛。
胃壁幹癟,如被烈火灼燒,如同砂紙碾磨,痛得他隻能佝僂著腰走路。後來在崖壁上敲下一片片的“琉璃”吞下,那玩意入口就化作了**,灌滿一肚皮後才稍微的暫時的緩解饑餓感。隨著靈液入肚,他的皮膚越來越光滑細膩,卻也越來越鬆弛蒼白,以至於打嗝都是香噴噴的靈氣。
然而,這並沒有什麽卵用。
他還是一天天虛弱,一天天消瘦下去,眼窩深陷,指如雞爪。
……
不知道過了多久多久,終於有一天,他掙紮著從沙灘裏爬回了洞,抖抖索索把胸前的核舟解下來,擺放在靈氣的出口,又艱難地像一條蟲子般扭動向前,把自己的腦袋枕在了蒲團之上,仰天長喘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爺連自家爸媽是誰都不知道呢,真虧!
姥姥,我好想你……
朱叔叔、大牛哥,我來了!
大黃、黑姑、紅蓮、戎哥、五哥、九哥、追命、水猴子、肉鬆……再見了!
綠萼,你怎麽這麽傻,不想再見到你!
晶晶,對不起!
冰靈,我愛你!
……
一滴極細極細的渾濁淚水,悄悄沁出了幹枯的眼角,如龜裂大地上一顆遺落的露珠,孤獨而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