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是冬天, 降溫,風大,天氣預報說, 明後兩天有雨夾雪, 溫鯉帶上了很可愛的毛線帽,在學校裏跑來跑去。

溫祁打來電話,要溫鯉回家吃頓飯,特意說明江應霖不在。

吃飯時, 江瑞天忽然提起, 要帶溫祁和溫鯉參加一場宴會。宴會的東道主是桐桉本地有名的望族,家大業大,晚輩也各個出息, 很了不起。

雖然江瑞天沒有直說, 但是,溫鯉能感覺到,近段時間,江家的生意不太順利。江瑞天不得不往來於各種社交場,放低姿態,以換取一些能幫他渡過難關的扶持。帶年輕的妻子和妻妹一並去應酬,可能, 也是一種無奈之舉。

江瑞天對溫鯉, 有資助之情, 更何況, 就算看在溫祁的麵上, 她也無法拒絕。

*

宴會的地點特殊, 是江上的一艘遊輪。

雨雪之下, 江景格外縹緲, 其他走旅遊航線的遊輪都停了,唯獨這一艘,泊在江心處,窗裏透出暖金色的燈光,煌煌如白晝。

天氣冷,客人不在甲板,都聚在船艙,樂隊現場奏樂,舞池裏裙裾旋轉,背影芊芊。

溫鯉莫名想到一句不太恰當的詩——內庫燒為錦繡灰。

江瑞天說,這遊輪不是租的,而是宴會東道主的私產,那人最近做成了一單大生意,闊得厲害,入了遊輪,還提了輛頂級超跑,不曉得讓多少人紅了眼。

說到這,江瑞天幽幽一歎息:“時代變了,現在判斷一個人財力如何,不必看他有多少房產車子,隻需看他名下有無飛機遊輪。養得起大塊頭,才是真高手。”

提到頂級超跑,溫鯉腦海中閃過一個名字,她正要問東道主貴姓,江瑞天已經投入社交,與人聊在一處,溫祁也被相熟的富太太叫走。

溫鯉落了單,她不太適應這樣的場合,怕做錯事給江家惹麻煩,尋了處僻靜的角落。也遇到過搭訕的人,邀請她跳舞,或者喝一杯,溫鯉笑笑,一一拒絕。

她身上是一件斜肩款的白色禮服,無袖,裙擺過膝,腰線處做了水紋似的收緊設計,顯得胸前飽滿而中段纖細,十足的玲瓏感。

搭訕的人問她名字,又問她是不是還在讀書,看著年紀不大,溫鯉不想回答,低頭往餐盤裏加了塊小點心。

甜品台上的芝士小點,方方正正的小塊,尺寸剛好入口。溫鯉吃一口,眸光一亮,接著,又往盤子裏夾了兩個,好吃得眼睛都眯起來。

搭訕的人得不到回應,轉身走了,溫鯉悄悄鬆口氣,身後忽然傳來一聲——

“溫鯉,你怎麽在這兒?”

鍾曉琬和溫鯉做了幾個月的室友兼同學,自認對溫鯉的情況還算了解。她知道溫鯉來自小城市,衣服都是日常款,也沒有拿得出手的貴價首飾和護膚品。

種種細節,足以體現溫鯉家境一般。正因如此,鍾曉琬才不把她放在眼裏,好臉色都吝嗇給一個,在這樣的場合遇見,她自然驚訝。

不等溫鯉說話,又是一道聲音——

“你瞎跑什麽?爺到處找你!”

溫鯉腕子一抖,托在掌心裏的骨瓷餐盤險些摔下去。

江應霖一身正裝,走過來,姿態看上去挺傲,鍾曉琬笑著往他的手臂上挽,親親密密的樣子。

江應霖沒看鍾曉琬,倒是往溫鯉身上落了落視線,“呦,老爺子真把你帶出來了啊?”

鍾曉琬一怔,眸光流轉著,“你們認識啊?”

江應霖拿舌尖抵了下腮,“我爸那位小老婆帶過來的便宜妹妹,古裝劇看過沒?知道什麽叫填房嗎?”

鍾曉琬掩唇輕笑,“巧了,鯉鯉也是我室友呢,我跟你提過的,拿十塊錢香香當護膚品的那個室友,還記得吧?”

“十塊錢”三個字,咬音極重。

這情形很明顯,鍾曉琬是江應霖帶來的女伴。

最背運的事,莫過於討厭的人齊聚一堂,還結了盟。

溫鯉捋一下耳邊的發,抬眸看江應霖,“造謠的人吞一萬根針——我是你繼母的妹妹,不是什麽填房,說話不要太髒。”

鍾曉琬嗤笑,接話:“難道我還要叫你一聲小姨?”

“不必,”溫鯉說,“我跟你媽媽不熟。”

鍾曉琬登時噎住。

兩人說話的間隙,江應霖的目光一直停在溫鯉身上。

燈光下,女孩子裙子白,皮膚也白,牛奶凍似的。她腰很細,軟而韌,脖頸的線條尤為搶眼,修長、精致,一看就是常年跳舞的,身形和氣質,俱是出眾。

生就這樣一副皮囊,本該有驕縱的資本,偏偏她比誰都乖,做什麽都安安靜靜,逼急了,才會亮出爪子,小小地凶一下。

不猙獰,反而更可愛。

江應霖第一次見溫鯉,是高中畢業後的家宴,江老頭預備再婚,邀溫鯉吃了頓飯,兩家人也算正式碰麵。江應霖不請自來,砸了滿桌杯盞,故意破壞氣氛。

他隱約記得,當時他說了很多不好聽的話,溫鯉也是這樣瞪她,眼神又怯又倔,很矛盾,也很明亮。

不過,那時候她還不太會打扮,衣品也不行,灰頭土臉的,不像現在,穿上漂亮的裙子,整個人好似有光。

江應霖忽然發現,溫鯉很漂亮,那種幹淨的、清甜的漂亮。

想到這,江應霖皺了皺眉,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感到可笑。

在他看來,江家姐妹就是玩物,那種甘願用一段青春換衣食無憂的下作品性。更何況,她們享受的是本該屬於他媽媽的東西!

他媽媽才是最漂亮最無辜的人!

一念至此,江應霖的眼神也陰下去,故意說:“老爺子帶了你來,該不會是想讓你去勾搭陳鶴迎吧?據說,那位吃膩了大魚大肉,最近偏好清純的。揣摩心思,投其所好,我爸一貫擅長。”

溫鯉愣了,“什麽?”

江應霖挑眉,“裝什麽傻?不然,老頭帶你來陳家的宴會做什麽?”

陳家的——宴會?

不等溫鯉反應過來,鍾曉琬又是一聲笑,“應霖,你嚇到鯉鯉了,人家很純潔的,而且,她有暗戀的人。”

江應霖玩味地念著那兩個字,“暗戀?”

“是啊,”鍾曉琬神色張揚,透著股壞,“她在蕪城高中讀書時遇見的一個借讀生,在醫務室裏給過她一件外套。缺愛的人最容易上手了,一件外套就能換一顆真心。我想,以陳鶴迎的品位,喜歡的應該是真‘清純’,而不是這種廉價款的低配。”

那晚,溫鯉講給商祺故事,被鍾曉琬聽了去,然後,當眾拿出來,當成攻擊她的笑話。

江應霖也笑,聲音忽然壓低,貼在鍾曉琬耳邊,親昵的姿態,“鍾鍾,你說清楚,到底是‘容易上手’,還是‘容易上’?”

鍾曉琬“啊”的一聲,紅著臉拍江應霖的手臂,“壞死了,什麽話都說!”

那兩人做作地打情罵俏,溫鯉卻覺得身上發冷,一種被人剝了衣服當眾羞辱的感覺。她匆忙轉身,逃離的姿態有些急,顧不得看路,與人迎麵相撞。

電光火石間,變故陡生,溫鯉手上的酒杯傾覆,香檳潑出來,悉數灑在對麵的人身上。

酒香外溢,同時,還有一股極淡的薄荷葉的味道。

晚宴上的客人,非富即貴,溫鯉知道自己闖禍了,有些慌神。

不等她抬眸去看,耳邊已經響起鍾曉琬的驚呼,一種擔憂而甜膩的語調,“天哪!阿征,你沒事吧?”

阿征——

這個稱呼。

時間好似停了,呼吸也是,水晶吊燈泄了滿目光亮。燦燦的,金色的世界裏,溫鯉緩慢回神,而後,望過去。

視野所及,萬事萬物都沒了色彩,隻剩他一雙眼睛,清冷的透徹的黑,讓她心動,也讓她念念不忘。

從高中起,到如今,這是溫鯉第一次與他對視,一次真正的見麵,卻是這樣糟糕又冒失的情形。

她搞砸了,弄得兩個人狼狽。

難過的感覺,好似暴雨降臨,眨眼間便將溫鯉淋了個透徹。她僵立在那裏,忘了道歉,卻下意識地叫出他的名字:“陳鶴征?”

這一年的陳鶴征,個子更高,頭發短了,顏色依舊深黑。大牌高定的正裝,襯出他一身清絕,貴氣十足,那麽好看,依稀的少年感。

有些人,真的是,見一次心動一次。

每一次心動,都是又苦又甜,矛盾得要命,又勾人上癮。

鍾曉琬反應很快,她立即鬆開挽住江應霖的手,叫來服務生拿到幹淨的紙巾,然後邁步越過溫鯉,擠到陳鶴征麵前。

“阿征,”她語調柔柔的,輕聲叫他,“衣服都濕了,快擦擦吧。要不要脫下來,讓人拿去送洗?”

說完,她轉頭,責備地看溫鯉一眼,語氣依舊很輕,“鯉鯉也真是的,太不小心了。”

溫鯉說不出話,隻覺心跳亂得厲害,又苦又甜的感覺。

陳鶴征避開鍾曉琬拿紙巾的手,也不看她,隻說:“是我撞她,責任在我。”

鍾曉琬噎了下,“這……”

“也別叫我阿征,”陳鶴征語氣淡淡,“我跟你不熟,請叫我的全名。”

鍾曉琬噎得幾乎背過去。

動靜鬧得不小,好在這地方僻靜,沒引來太多注意。

陳鶴征將外套脫下,讓服務生拿去打理,露出裏頭內搭的白襯衫。

他穿襯衫向來好看,白色尤其襯他。身形挺闊而修長,氣質卻冷,幹淨而疏離,那種味道,分外勾人。

鍾曉琬的目光落過去,就有些收不回來,連江應霖都顧不得了,隻一味地看陳鶴征。

陳鶴征理了理袖口,然後抬眸,目光清粼粼地掃過麵前的一眾人。

“恕我失禮,”他說,“剛剛聽到諸位提到蕪城高中和借讀,碰巧,我也在那邊借讀過一段時間。”

轉折來得迅猛且突然,鍾曉琬瞠目結舌,幾乎怔愣。

不等眾人反應,陳鶴征側頭,一雙漂亮的眼睛,目光毫不掩飾、也不避諱地落在溫鯉身上。

“至於,在醫務室裏將外套借人這樣的事,我似乎也做過。”陳鶴征半垂眸,看向溫鯉,緩聲問,“當初,你遇到的那個人,是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