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鯉隻掉了一滴眼淚, 落在屏幕上,珍珠似的,她用指腹抹去, 之後, 她不許自己再哭。

為冤枉她的人而哭,為欺負她的人而哭,是件沒有價值的事,隻會讓親者痛仇者快。

親者更痛, 仇者更快。

不值得。

天色逐漸黑沉, 月光落進來,銀粉似的,灑在地板上。

溫鯉赤著腳, 穿一條淺色的連衣長裙, 靜靜地坐在那片清輝裏。裙擺花瓣一般,散在她身側,黑色的長發,蓬鬆而柔順,臉型小巧,皮膚很白,像雪。

僅有月色的暗夜裏, 她那麽美, 那麽幹淨, 好像生了一身玉瓷做的骨。唇色和形狀都飽滿, 睫毛很長, 低垂時, 擋住了琉璃似的眼珠。

月光一樣溫柔的女孩子, 潔淨無瑕, 卻承擔著最難堪的詆毀。

他們說,她的純是假的;他們說,她的心很壞;他們用語言剝掉她的衣服,在她身上潑灑穢物,然後說,看,她果然是髒的。

他們啊,他們大部分人,絕大部分,明明從未見過她,卻說得出那麽多與她有關的故事。

信誓旦旦,以假亂真。

溫鯉抬起手,指尖很軟,她抹了下眼角,將所有潮濕的痕跡都抹掉。

鯉鯉,別哭。

她像安慰傅染寧,也像安慰那個牽著氣球的孩子一樣,安慰自己。

不要哭哦,不值得。

她調整呼吸,將自己變成一個沒有情緒的木偶,指腹無意識地滑過手機,屏幕上,頁麵刷新,然後,加載出新的內容。

隨著“地庫接吻照”曝光,陳鶴征被牽扯進來,之後的跟帖討論,也歪了方向,亂七八糟的道聽途說悉數冒頭——

回帖:【我一朋友是圈裏人,他說“初戀臉”跟C姓大佬,不是男女朋友,也不是近期才在一起的,大學的時候就勾搭上了,就是那種金主關係。“初戀臉”仗著自己有金主,在學校作威作福,欺負室友,茶得要死。後來,C出國,倆人沒斷,但是,“初戀臉”不安分,在國內勾搭上了Y姓主持人。本來“初戀臉”兩邊瞞得挺好,結果,營銷號不知從哪挖出來個視頻,就是前幾天大熱的那個,翻車了。天道好輪回啊。】

回帖:【C不是挺牛麽,少爺,千萬跑車,去個夜店都包場,把小姑娘迷得七葷八素的,原來也是個王八啊,綠油油的。】

回帖:【富二代人均廢物、啃老,哦,C姓那位是啃哥,他爸媽都沒了,據說是空難,死得挺冤。艸什麽天賦流音樂製作人的人設,那些歌指不定是找誰代筆的,反正唐和有錢,什麽東西買不來啊。現在可以艸綠帽子俠人設了,內娛第一綠帽子,準能出圈。】

回帖:【哈哈哈哈哈哈內娛綠帽子第一人,這口瓜吃得也太爽了,有錢人又怎麽樣,還不是一樣被綠。有沒有人敢去微博搞個#陳鶴征綠帽俠#的詞條,我一定連環發帖送它上熱一。】

回帖:【#最帥武大郎##跑車上的綠帽子##初戀綠我怎麽辦,當然是原諒她啊#】

回帖:【樓上有一位真勇士,唐和出了名的有錢愛告狀,你帶著人家大名,律師函早晚糊你一臉,刪帖吧兄弟。】

……

胸口處,那個有心跳的地方,好像被什麽擊中,尖銳的痛苦,貫穿而過。溫鯉咬緊嘴唇,在靜寂的夜色之中,慢慢呼吸。

她努力控製著,不去哽咽,可是,酸楚的感覺過於盛大,淹沒一切感官。

她可以冷眼看他們詆毀她,汙蔑她,卻見不得他們把陳鶴征也拽下來,讓陳鶴征也陷入泥濘。

那是陳鶴征啊,所有人都見過他高高在上的樣子。他桀驁,也疏離,冰雪剪裁成周身的骨骼,卻用最赤誠的方式,愛著一個人,這麽多年,一直愛著。

他明明那麽優秀,執著、堅韌,他該幹幹淨淨地活著。

憑什麽被這樣侮辱。

時間似乎變得格外漫長,夜色也是,濃鬱的漆黑久久不散。溫鯉一直坐在客廳的地毯上,不動,不說話,也吃不下任何東西。

淩晨時,童姨從客房出來,給溫鯉披了條小毯子,勸她去臥室裏睡一會兒,總不能一直這樣熬著,會熬壞的。

手機一直攥在溫鯉的掌心裏,外殼被體溫暖燙,她搖了下頭,對童姨說:“我睡不著,躺著反而難受,不如坐一坐。”

陳鶴征應該去了唐和總部,和負責危機處理的團隊開會,她很想再打一通電話給他,猶豫片刻,忽然沒了勇氣。

屏幕壁紙是兩個人的合照,溫鯉的視線停在上麵,長久停留,偶爾,很輕地眨一下眼睛。

滿室靜默,悄無聲息。

*

淩晨五點,城市將醒未醒,網絡上,突然出現一封長度驚人的律師函,一眾看客們直接傻了眼。

桐桉市規模最大的一家律所——星恒律師事務所稱接受陳鶴征先生的委托,啟動訴訟程序,追究侵權用戶的侵權責任。

律師函寫得中規中矩,不足為奇,讓人驚訝的是那份長長的侵權用戶名單。

每一個涉嫌對陳鶴征侮辱、誹謗,或發布具有人身攻擊性質言論的賬號,大大小小,不分平台,不分新舊,也不論持有者是什麽身份,背後是否有公司運營,統統被揪了出來,足足兩萬餘個,白紙黑字,羅列清晰。

聲明稱取證工作已經完成,將通過法律途徑嚴厲追究侵權人的法律責任,絕不姑息。

天色最黑暗的時候,論壇上還在求所謂的“野。火。包”視頻,還在笑嘻嘻地討論到底誰綠了誰的時候,兩萬餘名侵權用戶已經全部找出,昵稱列滿了幾十頁紙,密密麻麻,近乎壯觀。

壓迫感透過小小的手機屏幕,精準地砸在每一位看客的臉上。

沒有斡旋,不打太極,聲明擲地有聲,訴訟到底,不留情麵。

冷靜、迅速,極端的鋒利感,是非善惡,壁壘分明。

一如陳鶴征的為人。

那些所謂的掌握了一手信息源的“我朋友”、“朋友的朋友”們,全都傻了,手忙腳亂地把名單圖片逐張放大,仔細尋找,想看清楚自己的ID是否也在上麵。

律刪帖的刪帖,銷號的銷號,道歉的道歉。那些藏在網絡世界,借著虛擬偽裝肆意造謠的人,那些叫囂著貶低陳鶴征的人,統統慌了神,亂了陣腳。他們狼狽著,也頹敗著,試圖將撇清自己。

可惜,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都是有痕跡的,都要付出代價。

作過的惡,是要還的。

沒有人可以白白被冤枉。

*

律師函發布的時候,溫鯉伏在窗邊的躺椅上睡著了,她熬了一整夜,隻睡了不到十分鍾,再度被手機鈴聲吵醒。

出現在屏幕上的姓名備注,居然是——蔣總。

舞團總監,蔣瑜桉。

溫鯉抬起頭,她麵前是巨大的落地窗,望出去,朝陽如畫。

原來,天已經亮了。

“陳總那邊已經發過律師函了,效果不錯,”蔣瑜桉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疲憊,“唐和的團隊跟平台溝通過,該刪的都刪除,該撤銷的都撤銷。等新媒體那邊的同事上班了,舞團也會發布聲明,斥責不實謠言,你不要太緊張。”

溫鯉抿唇,低垂著眉眼,睫毛濃密如幽靜的小雨林。

其實,她明白的,刪帖和聲明,固然有用,可清理的都是表麵上的東西。一場風波,充斥著狗血、桃色、不堪的男女糾葛,沒那麽容易被遺忘,更不會輕易過去。

髒水已經潑在她身上,想徹底洗幹淨,是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她不可能潛入每個人的腦袋,將那些謠言都糾正,或者清空。

亦或許,在某些人眼裏,她將永遠“髒”下去。

毀掉一個女孩子多簡單啊,隻要說她關係混亂就夠了。

溫鯉輕輕呼吸著,窗外陽光燦爛,落到她身上,卻好像沒有溫度,冷冰冰的。

“蔣總,《芳問》這個項目,”她說,“我退出。”

《芳問》由樂優視頻網以及盛唐藝術博物院等多家公司共同出品,帶有文化創新性,價值與意義,非同小可。

溫鯉現在醜聞纏身,無論那些流言是真是假,她都不適合留在這樣一個重點項目裏,主動退出,反而體麵。

蔣瑜桉沉默了一瞬,沒有拒絕,“也好,你先休息一段時間,以後會有更適合你的項目。”

溫鯉忽然想起“軟綢”,她特別喜歡那套組合動作,練得那麽辛苦,跳得那麽好看……

“溫鯉,”蔣瑜桉叫她,“《芳問》這個項目,陳鶴征幫你爭取過的。昨天晚上,他幾乎跟樂優的負責人吵起來,我從沒見過他發那麽大的火。但是,這件事很複雜,背後的那些人,他們想毀的不是你,或者說,不僅僅是你。”

“我都明白,”溫鯉吸了下鼻子,聲息很低,“我會好好的。”

蔣瑜桉頓了頓,忽然說:“溫鯉,陳鶴征是真喜歡你,特別特別喜歡。”

蔣瑜桉在圈內拚殺多年,離過兩次婚,心腸早就硬了,可是,陳鶴征讓她特別感慨,幾近動容。

他愛一個人的樣子,隻要見過,就很難忘卻。

胸口的位置,似乎溢滿了太多的情緒,溫鯉也說不清,究竟是痛,還是酸,眼眶漲得難受,世界慢慢混沌。

她連忙眨動眼睛,將霧氣都揮散盡,然後“嗯”了一聲。

“我知道他有多喜歡我,”她說,“所以,我什麽都不怕。”

“一點都不怕。”

那通電話,在蔣瑜桉的歎息聲裏掛斷。

溫鯉抱著膝蓋,又坐了會兒,然後,重新打開手機,搜索昨夜發布的律師函。

天光越來越亮,城市徹底蘇醒,車水馬龍,喧囂嘈雜。

那封律師函,通篇隻提陳鶴征,沒有一個字牽扯溫鯉,他強硬地扛下一切,將眾人的注意力和視線全部轉移,猶如山脈,遮擋在她身前。

那些侵權的ID與昵稱,溫鯉一個一個看過去,正專注時,眼前驟然一暗,有人捂住了她的眼睛。

薄荷葉一般清冽的味道,很幹淨,也柔軟,占據她的全部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