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一聲, 電梯抵達。

廂門開啟的那一刻,像潘多拉的魔盒,諸多黑暗而濃烈的東西被釋放, 在空氣裏, 在呼吸間,沉甸甸的,壓住心跳。

一梯一戶的住宅設計,四周寂靜無聲。

“你可以選擇跟我來, ”說這話時, 鄭嘉珣沒回頭,迎著光打量自己新做的美甲,“也可以乘這部電梯再下去, 出了小區大門, 右轉,五百米,有地鐵站。我給過你機會哦,sweetie。”

她勾著尾音,故意選了個甜膩的稱呼,存心肉麻。

溫鯉抬眼,從鏡麵上看到鄭嘉珣的表情, 一貫的要笑不笑, 漂亮到有反骨。

電梯門即將合攏, 鄭嘉珣抬手攔了一下, 她正要出去, 這時候, 聽見身後響起一個安靜的聲音, 因為音調略輕, 所以,顯得有點糯。

“我從來沒有不珍惜他。正相反,沒人比我更珍惜他。”

不等話音落下,溫鯉繞過鄭嘉珣,先她一步出了電梯。

溫鯉很瘦,腳步也輕,衣袖間頭發上,都有柔軟的香氣。她與鄭嘉珣擦肩而過,半紮起來的頭發垂下些許發尾,發絲烏黑,養護得很好。脖頸白得像雪,纖細修長,側麵看上去,是一道漂亮而優雅的線。

入戶的門隻有一扇,不必擔心認錯,溫鯉走到近前,毫不遲疑地按下門鈴。

鄭嘉珣在後麵,指尖依然勾著車鑰匙,轉來轉去,嘩啦作響。

門鈴聲響到第二遍時,鄭嘉珣哎呀一聲,自言自語一般:“來之前應該先打個電話的,萬一有別人在,那多尷尬啊。”

這種時候,講這種話,就是為了添堵。

挺壞的。

鄭嘉珣的聲音不高不低,溫鯉沒可能聽不見,她將滑下來的頭發朝耳後撥了撥,同時,半側身,看了鄭嘉珣一眼。

很安靜的一雙眼睛,顏色並不濃,清而水潤,有柔軟細膩的意味在裏頭,像一幅上飽了顏色的油畫,溫柔得不動聲色。

很微妙的,兩人視線相撞的那一瞬,鄭嘉珣轉鑰匙的動作停了。

今天,自從見到鄭嘉珣,溫鯉一直有些被動,被牽扯著,被裹挾著。這一刻,她終於找回自己的步調,笑著說:“鄭老師,認識你快三年了,到現在我才發現,其實你挺幼稚的。”

這句話出口的同時,門開了。

來開門的是個打扮樸素的中年女人,大概是新請的保姆,她先看到溫鯉,明顯一怔,接著,看到後麵的鄭嘉珣,這才笑起來,招呼:“鄭小姐,您來了。”

鄭嘉珣上前一步,叫了聲:“童姨。”

*

進門之後,走過玄關,整個客廳的布置盡收眼底。

灰白色調為主的極簡式設計,幹淨規整,沒什麽煙火氣,顯得有些清冷。沙發旁的長絨地毯上反扣著兩本翻開的書,幾張寫了字的A4紙散在旁邊,還有一個胖滾滾的抱枕,好像有人在這裏處理過什麽工作。

看著那處小角落,溫鯉有一瞬的怔愣——這是陳鶴征改不掉的壞習慣。

看到一半的書他總是隨手亂放,放在哪裏完全記不住,不許別人幫他收拾,找不到了又會不高興。

寫歌沒有靈感的時候,會躺在地毯上放空,懷裏必須抱著什麽,有時候是抱枕,更多時候,是把她拽過來圈在懷裏,哪都不許她去。

那樣霸道又有點幼稚的陳鶴征,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外人隻看得到他的高傲,他的疏冷與不近人情,隻有足夠親近的人,才能看到他童真而純摯的那一麵,如同一隻威風又忠誠的大型犬。

童姨將客人迎進來後,也看到了地毯上的書,大概覺得這樣放著太淩亂,想整理一下。

溫鯉下意識地攔住,“阿姨,別——”

與此同時,旋梯上傳來一道男聲,微微沙啞著,落在耳朵裏,別有一番沉鬱味道。

“童姨,誰來了?”

聽見這聲音的瞬間,溫鯉直接僵住,睫毛很輕地顫了一下,被風吹亂了似的。

童姨正要應聲,鄭嘉珣抬手在她肩膀上輕輕一拍,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然後,朝旁邊歪了下頭,示意她去做別的事,不必理會這裏。

童姨很守規矩,雇主的事從不多問,轉身走開了。

夏季氣候多變,不知什麽時候,天色陰下來,半明半暗的光線下,一切事物都顯得渾濁,模糊不清。

溫鯉正站在旋梯前,稍稍抬眼,就能看見那人的影子。

他剛洗過澡,周身殘留著濕潤的水汽,手臂半舉著,用毛巾蓋住頭發,正緩慢擦拭。

拿毛巾的手,五指細長,骨節生的精巧,看上去有些清瘦。

時至今日,溫鯉仍清晰地記得陳鶴征手心裏的那份溫度。他體溫偏低,手指總是很涼,可是,當它們碰到她的臉頰時,又會變得溫暖起來。

就好像,陳鶴征整個人都在心甘情願地為她燃燒著,他的感情、包容,乃至生命,都可以無條件地送給她,不計得失。

閑居在家,陳鶴征穿得很隨意,身上是柔軟的棉質T恤,清透幹淨的純白色,隨著動作抻拉出幾道淺淺的褶皺,生活化的氣息讓他看上去多了幾分平和,還有少見的柔軟。

平日裏,那個高不可及的陳鶴征固然讓人心動,眼前這個收起棱角顯露出溫存質地的年輕男人,似乎更加具有吸引力。

那種真實感,讓他在桀驁與神秘之外,又有了一份鮮活。

恍若少年。

可能是毛巾擋住了視線,也可能是發燒讓反應變得遲緩,陳鶴征沒能在第一時間意識到溫鯉的存在。

他擦了兩下頭發,隨意將毛巾放到一邊,伸手去端置物架上的水杯,杯子裏浸著尚未溶化的冰塊,外壁上覆了一層潮濕的霧。

端杯的同時,餘光不經意地瞥過來,瞄到站在旁邊的人,陳鶴征動作一僵

緊接著,相距不過三步遠的兩個人幾乎同時開口。

“你怎麽在這兒?”

“你還別病著,別喝涼的東西。”

鄭嘉珣從果盤裏拿了顆蘋果,邊啃邊興致勃勃地看熱鬧,看到這一幕時險些笑出聲來。

嗬,都分手好幾年了,同步模式還沒關閉呢。

窗外,風聲很急,雲層壓得低,看樣子是在醞釀一場大雨。

室內,兩人的話音一同落地,氣氛不由地靜了兩秒,之後,又變得微妙起來。

直視著溫鯉的眼睛,陳鶴征伸手端起了那杯水。

冰塊晶瑩剔透,在杯底碰撞,響聲輕微。他故意放慢動作,緩緩將杯子送到唇邊,喉結滑動,吞咽,一杯水被他悉數喝盡。

進行這一串動作的過程中,陳鶴征的視線始終定在溫鯉身上,他盯住她,眼神又凶又烈,黑色的瞳仁深處似有灼灼火焰。

她不要他做什麽,他偏要去做。

明擺著的置氣、較勁,針鋒相對。

鄭嘉珣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好笑地想,姓溫的小姑娘真是個有本事的。

就陳鶴征那爛性格,眼高於頂,別人上趕著求他,他都未必把人放在眼裏,更別說這樣明晃晃地較勁。

那杯水喝得太急,陳鶴征嗆了一下,他用手背抹了抹濕潤的唇,再度問溫鯉:“你怎麽在這兒?誰準你進來的?”

語氣很衝,讓溫鯉覺得尷尬,正不知該如何解釋,鄭嘉珣上前一步。

“你不是病了嗎?”鄭嘉珣一手拿著蘋果,另一隻手的掌心貼著溫鯉的背,輕輕的,將溫鯉往陳鶴征麵前推了推,笑著說,“我來給你送藥啊!特效藥,藥到病除,百病全消!”

順著鄭嘉珣的力道,溫鯉向前邁了一步。

她想離他近一點,也願意離他近一些。

餘下的事,是兩個人的私事,鄭嘉珣不方便繼續參與,她啃著蘋果往玄關處走,臨出門前又想起什麽,回身叫了聲溫鯉的名字。

溫鯉像是沒聽見,又像是舍不得移開落在陳鶴征身上的視線,並沒回頭。

鄭嘉珣翻了個白眼,揚聲說了句:“燙燙脖子上那個寵物項圈,是我跟陳鶴征借的,暫用一下,已經還回去了。姐是清白的,從沒想過跟你搶男人!”

說到這,鄭嘉珣音量轉低,嘀咕:“還是性格這麽爛的男人,就你拿他當寶,誰稀罕!”

和鄭嘉珣一道離開的,還有童姨,外人都走了,偌大的房子裏,隻剩溫鯉和陳鶴征。

外頭陰得愈發厲害,風聲呼嘯,室內則是一片壓抑的靜。

溫鯉離陳鶴征很近,她看著他,一時間腦袋有點兒發空,完全想不起來該說什麽。

被她這樣看著,陳鶴征覺得心跳在變快,不受控製似的。他怕她發現,隻能故意皺眉,繞開幾步,走到沙發前坐下。

溫鯉站在原地,看見他低頭咳了一陣,好半天才停下。

她的心跳隨著那陣咳聲不自覺地發緊,忍不住出聲詢問:“你是不是發燒了?”

陳鶴征不答。

他開了電視,卻沒有開聲音,無聲地播放不知名的老電影。

屏幕光亮讓客廳時明時,好像浸泡在某種水汽裏,讓一切都濕潤起來。

呼吸、心跳、試探著暗自瞥向對方的眼神,統統都氤氳著霧氣。

有種藕斷絲連的曖昧感。

溫鯉不介意他的冷淡,或者說,早就料到他的冷淡,又問:“吃午飯了嗎?生病的時候不能挨餓。”

聲音安靜而溫柔,卻能清晰地感受到關切,字裏行間,藏都藏不住。

心意這東西,給了誰,又擱在誰身上,一眼就能看出來的。

陳鶴抬了下眸。

他坐著,視線從低處略過來,落在溫鯉身上。這是個稍顯弱勢的角度,陳鶴征卻生生用一身氣場撐住了,語氣漠然地問:“關心我?”

溫鯉攥了攥手指,指尖摳到掌心,摳到皮膚泛紅。

她輕輕點頭,“嗯。”

陳鶴征很淡地笑,看向她,“有多關心?”

他這一句問得諷刺,有點惡意。

溫鯉覺得心口發緊,更加用力地攥緊手指,幾乎將掌心裏的那一小塊皮膚摳出血來。

不等她開口,陳鶴征又說:“之前,我生病入院的時候,上過熱搜,你看見了吧?那天你在做什麽?”

那天——

陳鶴征因暈倒上了熱搜,同在榜上的,還有葉清時。

葉清時——

心跳猛然落空,筆直地墜下去,溫鯉急忙開口。

“我可以解釋——”

“你去見了生病的葉清時,給他送了藥!”

兩個人再一次同時出聲,劍拔弩張的針對感讓氣氛瞬間繃緊。

從溫鯉的角度,隻能看見陳鶴征冷厲的下顎弧線,陰鬱的氣息籠罩在他周圍,讓他看上去像一樽冰鑄的像。

溫鯉覺得他這樣子有些可怕,眼尾慢慢紅起來,小聲解釋,“剛入舞團的時候,我欠過葉清時的人情。那天他生病了,助理又不在……”

“溫鯉,”陳鶴征冷聲打斷她,他從沙發上站起來,朝她走過去,暗淡的天光映出他沒有表情的臉,“我想知道,你剛剛對我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病了,有沒有發燒,這些關心的話,有沒有對葉清時說過?”

隨著陳鶴征的靠近,溫鯉不由自主地後退。

窗外醞釀著風雨,一片暗沉,客廳裏沒開燈,隻有電視屏幕透出些光亮。

冷白交替的光線落在溫鯉身上,落在她輕顫的睫毛和濕潤的眼睛裏,讓她看上去那麽無助,藏都藏不住的委屈和脆弱。

她這樣子,陳鶴征隻看上一眼,就覺得心跳發疼。

心疼極了。

卻不得不硬起心腸,將話說下去。

“溫鯉,我這個人很挑剔,你給我的東西,如果不是堅定的,獨一無二的,那我不稀罕。不要把討好別人用過的招數,原封不動地拿過來,用在我身上,我不接受。”

他嗓音有些啞,聲息略沉,一字一句,卻萬分清晰。

那句“不稀罕”,好似一柄鋒利的匕首,直直地刺入溫鯉的心髒。

她疼到無法呼吸,臉頰失去血色,眼睛裏的水霧濃烈成瀲灩的光。

眼淚在眼睛裏打轉,讓視線模糊成一團,溫鯉什麽都看不清楚,她隻想離開,離開這棟房子,離陳鶴征遠遠的,再也不要跟這個不講道理的家夥說話。

既然他不稀罕,那麽,她再也不要對他好了。

思緒亂作一團。

慌亂間,窗外驟然閃過一道電光,刺眼的白映亮大半個客廳。

溫鯉眼睛裏浮滿水汽,反應有些慢,不等她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耳邊驀然一暖。

有人捂住了她的耳朵。

修長的手,幹幹淨淨的,膚色冷白,看上去有些單薄,又莫名矜貴。

掌心貼上來的瞬間,窗外,雷鳴轟轟烈烈地落下來。

醞釀了大半日的暴雨,傾盆而至。

溫鯉怔怔地抬眸,她看到陳鶴征黑色的眼睛,她感受到他掌心裏的溫度,也聞到他身上淺淺的香氣。

閃電亮起的那一刻,雷鳴來臨之前,下意識的,陳鶴征伸手,將溫鯉的耳朵捂住,隔絕了大部分聲響。

他擔心嚇到她,擔心她會害怕。

她被他捧在手心裏,小心而細致地保護著。

作者有話說:

不要覺得阿征好凶,阿征隻是有點愛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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