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紹清早年喪妻, 身邊隻有一個獨生女兒,難免嬌慣。他又常年在外開獨奏會,搞巡演, 世界各地到處跑, 多數時間都是幾個保姆陪著伍洇洇,更是溺愛得沒邊兒。

陳鶴征將阿斯頓交給家裏的司機,自己開著司機帶來的奔馳,直奔商圈附近的臨江豪宅區, 伍家的房子就買在這裏。

伍洇洇給了他定位, 那片住宅區叫華庭府。

夜色逐漸黑沉,外麵下起了一場不小的雨。

行人腳步匆匆,霓虹在水光之下, 顯得燈影淩亂。

天氣不好, 難免堵車,鳴笛聲刺耳。

車內倒尤為安靜,雨刮器無聲運作,劃開流淌的雨水,在視野之中留下蜿蜒痕跡。

額前的頭發有幾縷垂了下來,陳鶴征單手攏著,向後推了推, 鼻梁的線條在那一刻顯得格外陡峭, 戾氣森然。

他開的這輛車是陳鶴迎的, 車上全然陌生的內飾和味道, 讓他很不自在, 最重要的是, 伍洇洇不該亂動他的東西。

她拿走了對他來說很重要的東西, 這讓他瀕臨慍怒。

當初在德國, 他的情緒日益失控,不得不靠服用藥物來克製的時候,救他的除了伍紹清,還有那個不起眼的小東西。

那是外人碰不得的。

伍洇洇犯了他的大忌。

業主提前打過招呼,陳鶴征一路將車開進地庫,然後乘電梯上去。

給他開門的是位上了年紀的阿姨,阿姨祖籍蘇城,講著一口好聽的吳儂軟語,笑著說:“陳先生請坐,囡囡在樓上呢,她扭傷了腳,走路不太方便,我去扶她下來。”

說完,阿姨轉身上樓,另一位年輕一些的阿姨端來被

陳鶴征沒坐,也沒碰那杯茶,繞著茶幾踱了兩步,想散散身上那股壓了一路的火氣。

他繞到第二圈時,伍洇洇終於下來。

她一隻腳的腳踝上了藥,裹著紗布,明顯比另一隻腫了一圈,被阿姨攙扶著蹦跳著下了樓梯,見到陳鶴征,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應該讓你順路帶個輪椅過來的,傷筋動骨一百天,我可不想天天蹦來蹦去,累死人。”

一邊說著,一邊在客廳的長沙發上坐下,歪頭看了陳鶴征一眼。

陳鶴征本身就高,一站一坐的情形下,愈發顯得氣息淩厲。

兩個阿姨都避開了,客廳裏鴉雀無聲。

陳鶴征垂眸看她,言簡意賅:“東西還我。”

伍洇洇也不知是膽子極大,還是存心氣人,她換了個姿勢,靠在沙發上,表情懵懂地反問:“你說什麽?”

“照片,”陳鶴征仍看著她,幾近逼視,“車上的儲物格裏有張照片,和駕照放在一起的,你拿走了,對吧?”

提到照片,伍洇洇的表情有了些微妙的變化。

當時陳鶴征扔下她就走,伍洇洇氣得摔了手邊的一瓶純淨水,瓶身碰巧撞開了副駕那側的雜物格,照片和駕駛證一並掉出來。

照片上的場景,應該是某場演出或者頒獎禮的後台,女孩子穿了條嵌珍珠的魚尾裙,皮膚像雪,她站著,微微彎腰,湊到亮燈的化妝鏡前,對著鏡子補口紅。

鏡頭是從背後推過來的,透過鏡子拍她的臉,有種“美人隔雲端”的意境。

她似乎意識到有人在拍,目光從鏡子裏往後看,恰巧撞上鏡頭。於是,眼神被捕捉,定格在薄薄的相紙上。

眼底似落了星,又透出些倔強,格外動人。

伍洇洇覺得照片上的人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但她一時沒想起來。直到朋友趕過來,將她送到醫院,候診時問起她是怎麽受傷的。

伍洇洇簡單說了下當時的情況,說到一半突然靈光一閃。

她想起來了,難怪她會覺得眼熟,照片上的女孩子和撞到她的人,分明是同一個。

難怪,難怪。

*

外頭雨勢越來越急,客廳裏水光斑駁。

伍洇洇抿了口茶,笑著問:“照片上的人是你女朋友嗎?或者,前女友?挺漂亮的,很有氣質。”

陳鶴征不是來閑聊的,他俯身,視線筆直地看進伍洇洇她眼底,聲息低沉而冰冷,他說:“其他的事情與你無關,你隻需要做出選擇——要麽,把東西還我,我當什麽都沒發生;要麽,從今以後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麵前。”

角度的關係,陳鶴征的下顎弧線與喉結完全落入她眼中,線條流暢,恰到好處的緊削,成年男人獨有的英俊與桀驁,在他身上演繹到極致。

伍洇洇不可抑製地心動著,自第一眼見到這個人,她就沒辦法再控製自己,眼下的情形,又讓她不可抑製地憤怒。

她抓起茶杯擲過去。

陳鶴征身形不動,盯著伍洇洇的視線也沒有動,隻是歪了下頭,杯子從他耳邊滑過,掉在身後的地毯上。

“脾氣發完了,就把東西還我。”他說。

陳鶴征鮮少在外人麵前露出頑固的一麵,頑固到伍洇洇都有些驚訝了。

她不得不重新審視照片上的女孩子,同時,嗬笑一聲,故意戳對麵人的軟肋,“一張照片也值得你急成這樣?陳鶴征,你是不是愛慘了她?”

她問得挑釁,想看他氣急敗壞。

陳鶴征卻直起身,他沒說話,也沒再看伍洇洇一眼,轉身朝玄關的方向走。

走得毫不遲疑,幹脆利落。

伍洇洇臉色變得更加難看,她腳踝有傷,沒辦法站起來,隻能提高音量:“陳鶴征,你站住!”

客廳麵積大,從放置沙發的地方到玄關,有一段不短的距離。

陳鶴征像沒聽見她的聲音,腳步並不快,卻也不慢,一路走過去。

伍洇洇眼尾泛紅,有種束手無策的狼狽。

她清楚,以陳鶴征的脾氣,一旦他離開,走出這間房子,從今以後,她不會再有機會跟他接觸,哪怕是最普通的社交。

就為了一張照片。

隻是,一張照片!

“我爸爸待你不薄,”聲音裏有明顯的哽咽,伍洇洇一邊說話,一邊抓起什麽,朝玄關的方向砸,“為了張照片,你就這麽對我?”

與話音一並落地的,還有一個帶著鏈條裝飾的小挎包。

挎包落在陳鶴征腳邊,包蓋掀開,那張照片混在一些小東西裏,落在地毯上,被燈光映著,有種油畫般的質感。

陳鶴征這時才停下腳步。

窗外風雨交加,壞天氣讓客廳裏的氣氛愈發凝滯。

伍洇洇親眼看著陳鶴征彎了腰,修長的身形府下去,將照片撿起,拇指指腹小心地抹掉邊角處沾染的灰塵,像在嗬護什麽價值連城的寶貝。

實際上,那不過是一張照片。

背對的關係,伍洇洇看不到陳鶴征的表情,卻能想象得出,那副涼薄的眉眼一旦沾染上溫柔意味,該是何等的動人。

那一瞬,伍洇洇像是明白了什麽,卻又不夠透徹。

直到關門聲響起,陳鶴征從房子裏走出去,身影徹底消失,她才從溢滿胸口的酸楚裏感悟到——

關於那個女孩子,哪怕是一張照片,陳鶴征也要大動幹戈地找回來。

雨下得真大,豆大的水珠砸在玻璃**,響聲格外淩亂。

伍洇洇仰起頭,看著高懸的天花板,不肯讓眼淚掉下來。她一麵放慢呼吸,一麵回憶著她在桐大球場見過的那個女孩子。

冷白皮,看上去很溫柔,算得上漂亮。可比她更漂亮更溫柔的大有人在,為什麽是她,單單是她,讓陳鶴征那麽涼薄的一個人都不可自拔地陷了進去。

她到底有什麽好?

至於陳鶴征,是真的很愛她吧,不加掩飾,不介意卑微,那麽真摯地愛著。

真讓人羨慕啊。

*

直到出了伍家的大門,陳鶴征緊繃的脊背才放鬆下來。

他手上拿著照片,薄薄的相紙緊貼著掌心,那點細微的觸感讓他心安。

地下車庫裏一片安靜,能聽到外麵雨聲,雜亂無章。

陳鶴征走到停車的地方,拉開車門坐進去,卻沒有馬上離開。

他有點頭疼,想緩一緩。

五年前那場重傷,在陳鶴征身上留下諸多痕跡,疤痕、斷裂的骨骼,還有這煩人的神經性頭疼。

檢查不知道做了多少,一直沒能找到確切的原因,最後隻能歸結為心因性。

就在這時,入口處傳來一陣嗡鳴,聽聲音,應該是輛跑車。

男人對車總是敏感,陳鶴征側頭瞥了一眼。

一輛顏色招搖的恩佐,徐徐開過來,車前燈亮著,照得四下一片雪亮。

恩佐的駕駛室裏,葉清時單手控著方向盤,微微笑著,“真巧啊,小陳先生,我們又見麵了。”

說來也巧,葉清時也住在華庭府,和伍家離得還挺近。地下車庫裏,陳鶴征與葉清時猝不及防地打了個照麵。

兩輛車,一紅一黑,狹路相逢,如同某種對峙,又像好鬥的猛獸嗅到了對手的味道。

葉清時的車總不能一直堵在進出口的通道上,他向前開了一小段,將車停好,之後推門走了下來。

陳鶴征停在原地沒動,他靠著駕駛座的椅背,車窗全部降下,一隻手伸到窗外,在車門上緩慢輕叩。

安靜的模樣猶如蟄伏的狼,又像暫時休眠的黑色火山,周身透出一種危險的不安定性。

很快,葉清時又走回來,他今天大概沒有工作,衣著穿搭都是日常款,簡單,但依舊精致,看上去很有風度。

葉清時在車窗邊停下,他站著,視線略高,居高臨下地打量著駕駛室裏的陳鶴征,臉上雖然帶著淺笑,目光卻算不上客氣,像功成名就的大佬在審視鋒芒初露的後輩。

陳鶴征隻在葉清時剛剛站定時與他對視了一眼,隨後,他便移開了視線,百無聊賴似的,高傲與散漫全都擺在明麵上,藏都不屑於藏一下。

葉清時笑了笑,先開口:“我住這兒,要不要上去坐坐,喝杯茶?”

“不必了,”陳鶴征朝他看一眼,“也不熟,沒什麽可聊的。”

葉清時被掃了麵子也不見尷尬,常年和直播鏡頭打交道的人,表情管理是基本功,他淡淡一笑,又起了個話題:“前幾天聽說小陳先生病了,似乎是胃不太好,我認識幾個這方麵的專家,需要的話,可以推薦給你。”

“專家?”陳鶴征習慣性地屈起食指關節,頂了下鼻梁,似笑非笑的,“你泡夜店的時候認識的專家嗎?”

這話說得就有點難聽了,還不顧體麵。

葉清時沒撂臉,隻是皺了皺眉,繼續說:“那天也是寸,我有點感冒,不太舒服。溫鯉來給我送藥,又跟我吵了兩句,我心情不好出去喝酒,結果就撞上了狗仔。亂七八糟的樣子全被拍下來了,台長好一頓發脾氣。”

葉清時泡夜店被狗仔偷拍的那天,恰巧也是陳鶴征暈倒入院的日子,而溫鯉專程跑到華庭府給葉清時送了藥。

就像當初專門跑到桐大的男生宿舍樓下給他送簡餐那樣。

多親密的關係,才會做這樣的事呢。

“鋪墊了半天,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吧?”陳鶴征一隻手仍搭在車窗外,在車門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緩慢叩擊,反問:“你跟溫鯉的事,和我有什麽關係?”

“說得對,”葉清時笑了笑,“的確跟你沒什麽關係。那天,你當眾給了溫鯉一支打火機,我以為她對你來說是與眾不同的,看來是我想多了。小陳先生有偌大的唐和庇護著,向來自恃身份,看得上誰呢!”

“所以,你迫不及待地跑到我麵前來嚼舌頭,挑事兒,”陳鶴征的語氣不疾不徐,“是怕我搶走她?還是怕,我即便什麽都不做,她也會跟我走?”

這話一出,葉清時到底還是被激出了幾分火氣,他一手撐著車頭,微微俯身,帶著某種冰冷的氣息,朝陳鶴征靠近些許,似乎要對他造成某種壓迫感。

“你當她是狗嗎?”葉清時眯了下眼睛,聲音也隨之壓低,“由著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車內,響起一串提示音,陳鶴征瞥了眼扔在旁邊的手機,他伸手拿起來,回了兩條消息之後,才不慌不忙地抬眼。

地下車庫裏燈光看得足,兩雙同樣深黑的眼睛,在半空相遇,交鋒一般的對視,看不見的情緒在湧動。

驕傲的頭狼遇見另一隻頭狼,都想從對方身上連皮帶骨地挖下一塊血肉,都在想如何攻擊才能讓對方覺得疼,覺得更疼。

最好能疼到發瘋。

“我從未當溫鯉是狗,但我覺得,你很像一條狗。”

陳鶴征挑著眉,神色裏透著股野性,還有點兒痞,那是做法製節目出身的葉清時所不具備的樣子。

他勾著唇角,漫不經心地笑著,繼續說:“一條餓瘋了到處亂咬人的野狗!”

葉清時的神色冷到極致,他也是被捧著長大的,幾時受過這種程度的羞辱。

陳鶴征半撩起眼皮,瞥他一眼,繼續說:“據我所知,葉先生和溫鯉相識快三年了吧?這三年我一直不在國內,你都沒能把人追到手,現在我回來了,你覺得你還有機會嗎?”

說到這,陳鶴征朝旁邊歪了歪頭:“讓開,別擋路,我趕時間。”

葉清時卻站在原地,遲遲未動,直到陳鶴征不耐煩,開始鳴笛,葉清時突然開口:“你說得不對,我們認識的時間不止三年。”

陳鶴征倏地看向他。

葉清時又找回那副風度翩翩的模樣,他笑了笑:“早在你們分手之前,我就見過她。”

地下車庫裏似有細微的風,來回遊走。

陳鶴征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指感受到冰冷的涼,也不知是雨天溫度太低,還是他身上的體溫降了。

“當初她執意與reborn簽約,初進入舞團時受過不少委屈,”葉清時說,“是我幫了她,給她撐腰,才讓她在舞團內有了一席之地。以溫鯉的性格,她一定會永遠感激我,我倒要謝謝小陳先生,給了我一個絕佳的接近她的機會。”

話音輕飄飄地落下去,同時,陳鶴征的視線也和葉清時的對上。

周遭的氛圍過於安靜,那記對視也顯得尤為劍拔弩張。

陳鶴征像是在出神,他一手拿著手機,指腹在機身邊角處緩慢敲了兩下。

“葉先生似乎忘了一個前提,”陳鶴征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頸,慢慢地說,“唐和是陳家的產業,reborn也是。它們姓陳不姓葉,沒有我點頭,你以為你所謂的‘撐腰’會進展得那麽順利嗎?”

葉清時沒能在第一時間聽懂這句話的含義,眉頭皺起。

陳鶴征不太愛笑,最多就是勾一下唇,那副散漫又恣肆的樣子,放在他身上,顯得極有味道。

頓了頓,陳鶴征繼續說:“當時我不在國內,而且,短時間內無法回來。溫鯉那個性格,沒心機,卻夠招人,很容易被欺負,所以我送了你一個順水人情。”

葉清時這時才明白什麽,臉上的淡笑不受控製地發僵,險些維持不住。

“我給你機會幫她,也是在找人代替我暫時保護她,”一邊說話,陳鶴征一邊回了條消息,之後,他將手機扔到一邊,目光安靜地看向葉清時,說下去,“想讓魚上鉤,總要先給些點餌料,葉先生,說實話,你配合得不錯,我挺滿意的。”

這時候,葉清時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

任誰被這樣擺了一道,估計都高興不起來。

陳鶴征將葉清時的神情變化看得分明,他唇邊難得浮了點笑,“這樣一說,是我欠了葉先生的人情,有機會,我一定還你。不過,讓溫鯉愛上你這種事,你就不要想了,不可能的。”

他說得篤定,五官陷在車內的暗影中,顯得深邃而立體。

話音落下,陳鶴征搭在方向盤上的那隻手抬起來,五指根根修長,食指上一枚純銀質地的寬邊戒指。向上,是清瘦卻充斥著力量感的腕骨,以及藍色表盤的昂貴腕表。

隔著車窗玻璃,陳鶴征用食指遙遙朝葉清時一點——

“有我在,她絕對看不上你的,死心吧,”他說。

之後,黑色奔馳離開車位,一腳油門衝上出入口的上坡,離開了地下車庫。

車外後視鏡框出方寸鏡像,葉清時的半個身影落在裏麵。透過鏡子,陳鶴征看見他一腳踹在停車場裏的水泥立柱上,氣急敗壞似的,翩翩風度**然無存。

陳鶴征嗤笑一聲,將車窗全部升起來,專心開車,不再朝後多看一眼。

任誰見了他這副模樣,恐怕都要罵一句,真是個混蛋到骨子裏的家夥!

可偏偏又混蛋得那麽帶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