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坊的走廊大同小異, 溫鯉不留神,進錯了地方。她數著門上的房間標牌,要折返回去, 走到一半, 身側的一扇門忽然敞開。

包廂內混雜的燈光、煙酒氣,以及女孩子嬌滴滴的笑聲,順著門縫湧進走廊,說不清的曖昧與混沌。

溫鯉下意識地後退, 不等她邁開腳步, 手腕已經被人握緊。那人力氣極大,捏得她腕骨生疼,溫鯉用力掙脫, 同時, 看到一雙陰沉泛紅的眼睛。

“江應霖?”

江應霖嘴裏叼著煙,鼻梁上還貼著醫用膠帶和紗布,外形狼狽,落在溫鯉身上的目光,卻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惡,以及說不清的情愫,質感很複雜。

“剛剛看到一個和你相似的背影, 從門外走過去, 我以為是眼花看錯, ”他說, “守在門邊等了好一會兒, 沒想到真是你。茉莉坊的消費可不低, 陳少爺帶你來的?見見世麵?”

溫鯉被他瘋子似的模樣嚇到, 不由自主地後退, 試圖同他周旋,“江應霖,這裏到處都是監控,你最好不要亂來!”

“有陳鶴征給你撐腰,還這麽怕我,”江應霖一手撐在牆上,擋住溫鯉的路,陰惻惻地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表情,“到底是他太廢,還是你太廢?”

溫鯉不說話。

手機被她忘在包廂了,這情形,真有點棘手。

“因為你,我被陳鶴征打成那個樣子,連夜進醫院,”江應霖捋了下頭發,煙霧在他嘴邊散開,一股子嗆人的味道,“你都不來看看我嗎?好狠心啊,我們明明是一家人。”

“家人?”溫鯉睫毛輕顫,走廊裏的燈光莫名刺眼,她攥緊手指,“江應霖,我記得你親口說過——我在你麵前,有時候是條狗,有時候連狗都不如。”

“還挺記仇,”江應霖笑笑,他指間的煙燒著,火星明亮,他透過煙霧看溫鯉,一雙眸子,陰惻而恍惚,“那天在船上,是我第一次看你跳舞,鯉鯉,你跳舞的樣子真美。”

“我記得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女孩,灰頭土臉的,特別醜。不知不覺,你也長大了。”

江應霖的語氣莫名纏綿,又陰晴不定,溫鯉被他弄得頭皮發麻。她回頭看了看,身後是條死路,周圍也無人路過。

“陳鶴征比我強是嗎?他有錢,更有利用價值,值得你費盡心機去討好。”江應霖話說得不客氣,唇邊卻一直帶笑,整個人好似被割裂,“溫祁能嫁入江家,我以為已經是通天的本事,沒想到你更厲害,連陳家都攀得上。”

溫鯉沒做聲,卻看到距她三步遠的地方,有個垃圾桶。溫鯉目光移過去,想著,用這東西,不知道能不能砸死江應霖這個禍害。

這陣子,茉莉坊的生意不溫不火,連氛圍都清冷了,人很少。

江應霖吸一口煙,煙霧繚繚繞繞,他仰頭看著走廊頂端的燈,眸光即渾濁,又深邃,喃喃著:“你怎麽不來討好我呢?如果你肯討好我,對我笑,也跳舞給我看,我未必……”

那幾句話,江應霖說得很輕,溫鯉聽不真切,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未必什麽呢?

未必會欺負她,未必會作踐她?

可他對溫家姐妹的敵視,並非一時興起,更不是惡劣的性格在作祟。他隻是受不了,江瑞天娶新人忘舊人。

陪江瑞天白手起家吃盡苦頭的是他媽媽,最後,一無所有的人,也是他媽媽。溫祁什麽都沒有付出,仗著年輕貌美,坐享其成。

多不公平。

江應霖突然踹翻那個垃圾桶,裏頭的煙灰吹揚起來,險些拂在溫鯉臉上。

她驚慌後退,“江應霖,你別發瘋!”

江應霖眼睛裏有癲狂也有扭曲,他笑了聲:“溫鯉,別以為搭上了陳家,你就可以高枕無憂。陳少爺之所以跟你談戀愛,不過是為了玩。因為你好上,也因為你倒貼的樣子,特別可愛!”

最後四個字,他故意拖著音調,陰陽怪氣。

溫鯉像是被他刺了一下,心尖莫名發痛,她昂著頭,眼神很倔地回:“我願意倒貼陳鶴征,也願意上趕著追他,隻要他站在那裏,我就會朝他靠近!這是我的私事,不用你來操心!”

她越是表現出偏愛那個人,江應霖越覺得心裏有火氣,沉甸甸地壓住他,讓他莫名憤怒。

他盯著溫鯉,看她半晌,忽然笑了聲,拿出手機滑了幾下,然後將屏幕轉向溫鯉。

溫鯉以為他要拍照或,立即扭頭躲開,同時,她聽見一陣笑聲,從那部手機裏傳來。

屏幕上是一段視頻,某家夜店的夜場,燈光又暗又亂,強烈的電音。

幾個女孩笑嘻嘻地閑聊,溫鯉敏銳地聽到,她們頻繁地提起一個名字——

“你真的睡過陳鶴征啊?少騙人了,他連戀愛都不談的,Anna撩他半天,他都不上鉤,那麽肥一條魚,不曉得便宜了誰。”

另一個人立即接口:“你頭一天出來混呐?不戀愛不接吻,不代表不給睡!陳家兄弟,大的小的,我都嚐過,超猛!媽的,爽一晚上,姐姐回去給下麵塗了三天化瘀消腫的藥,痛死啦!”

其他人哄她,“皮厚啊你,什麽話都說!”

“自己人麵前裝什麽!要裝純,到陳鶴征麵前去裝,他就愛純的,眼睛水汪汪的,嘴巴甜甜的,叫幾聲‘阿征’,說幾句‘人家不要’,保準他上鉤!不止是我,好多妹妹都用這招釣過他,成功率百分之四十五。趁帥哥顏值還在,當睡則睡,而且他真的猛,包管你爽到天靈蓋都飛起來……”

又是一陣哄笑。

視頻到這裏,戛然而止。

江應霖將手機捏在兩指之間,轉了轉,“全世界都知道他愛哪一口,都知道裝純就能釣到他,隻有你,傻逼兮兮地以為他是情種!”

溫鯉眼中忽然出現某種光亮,她直直地看向江應霖,“潑髒水這種招數,遊輪上已經用過一次了——江應霖,你真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徹頭徹尾的垃圾!”

這是江應霖第一次見到小白兔露出爪子和牙齒,不由挑眉,“你不信?”

“我不會通過一個人的嘴,去了解另外一個人。”她說,“更何況,評價陳鶴征,你遠遠不配!”

說到這裏,有服務生端著托盤走過來,給包廂送東西。擦肩而過時,服務生不小心撞到江應霖的肩膀,江應霖立即轉身,一拳揮在服務生臉上。

其他包廂的客人,有的聽見動靜,出來看熱鬧,走廊裏頓時亂做一團。溫鯉趁機離開,走到轉角處時,江應霖的聲音從身後追來——

“溫鯉,陳鶴迎出了名的花心愛玩,陳鶴征從小跟著他,耳濡目染,你當他是什麽好東西?陳家是什麽樣的家庭,你連高攀都不配,懂嗎?他們喜歡的是強強聯合,陳鶴征可以玩你,但絕對不會娶你!我不配,你更不配!”

*

在其他服務生的指引下,溫鯉終於找到正確的路,回到包廂門口,她沒有立即推門,而是背倚著牆壁,略站了站。

包廂暗色的門板沒關好,溫鯉隱約聽到裏麵傳來的聲音,有音樂,有聊天,以及陳鶴征醇鬱的嗓音,問身邊的人:“鯉鯉呢?去哪了?”

有人接話,聽不清是貝斯還是鼓手,大概醉了,音調含混地說:“看人看得這麽緊,你累不累?陳鶴征,我以為你就是玩玩的,不會真栽了吧?為那種小女孩?”

不等話音落下,忽地一陣脆響,大概是有人摔了杯子。

接著,是陳鶴征壓著慍怒的聲音:“不會說話就閉嘴,別拿沒禮貌當標新立異。”

包廂裏一陣嘈雜,眾人七嘴八舌地勸了幾句。溫鯉在外麵聽著,隻覺心態有點擰。

擰得難受。

怔愣間,有人叫她。

“女士,”穿三件式製服的服務生遞給她一個藥盒,“這是您要的潤喉片。”

溫鯉整個人都有些鈍,她正要伸手接過來,眼前一暗,有人先她一步拿走了藥盒。

陳鶴征也從包廂裏出來,他看一眼手上的小盒子,低笑了聲,故意問:“給我買的嗎?鯉鯉心疼我啊?”

“心疼”兩個字,叫他說得又輕又柔,溫鯉卻覺得鼻尖發酸,她突然撲過去,將他抱住,手臂緊緊纏著他的腰。

“陳鶴征,我是真的喜歡你,”她說,“從蕪城到桐桉,那麽遠的距離,那麽長的時光,我隻喜歡過一個人。”

陳鶴征皺了皺眉,摸著她的頭發,“剛才他們亂說話,你聽到了?”

溫鯉不說話,隻是靠著他。

陳鶴征皺眉更深,“我讓他們給你道歉。”

這晚,溫鯉明明隻喝了一點酒,度數很低,卻在這時覺得頭暈,天旋地轉。她攀著陳鶴征的肩膀說,“你送我回去吧,我困了。”

陳鶴征身上的襯衫,麵料很軟,味道也幹淨。溫鯉的臉頰貼在上麵,隔著布料,去感受他的體溫。

莫名其妙的,她又想起那段視頻,女孩子嬌滴滴地笑,以及那些下流的描述。

眼睛疼,鼻子酸,她想吃醋,發脾氣。

可是,陳鶴征什麽都不知道,他是幹淨的,也無辜。

不該遷怒他。

溫鯉耍賴,不肯好好走路,陳鶴征索性將她橫抱起來,一路抱到停車的地方。

回去的時候叫了代駕,陳鶴征本想帶溫鯉去半山那套別墅,有溫室花房的地方,溫鯉也不知是醉了還是暈車,臉色不太好,搖頭說:“我要回學校,回宿舍。”

陳鶴征無奈,隻能讓代駕調轉方向,之後,他捏著溫鯉的臉頰,玩笑說:“不肯跟我回家,怕我欺負你?”

溫鯉目光有些迷離,定定地看著他,忽然點頭,“嗯,怕你欺負我。”

她那麽喜歡陳鶴征,如果陳鶴征想欺負她,真的太容易了。

陳鶴征歎了口氣,“不該帶你見那些人的,他們亂說話,惹得你這麽不開心。”

他說這句話時,溫鯉腦袋枕在他腿上,已經快要睡著,因此,沒能好好思考。

車子隻能停在校外,外頭風大,很冷。陳鶴征脫了大衣裹在溫鯉身上,他隻穿一件襯衫,一路將溫鯉送到宿舍樓下。

溫鯉睡得暈暈乎乎,腳步不穩。陳鶴征不放心,拿了她的手機,麵部識別解鎖,然後去看她的通訊錄。

“跟你關係比較好的室友,”他問,“叫什麽名字?”

溫鯉下意識地答:“商祺。”

陳鶴征在溫鯉的通訊錄中找到商祺,卻沒直接撥過去,而是用自己的手機記下號碼,再撥通。

他說溫鯉喝了酒,拜托商祺下樓,將溫鯉帶上去。商祺還沒睡,看到陌生號碼,起先還詫異,直到那邊自報姓名,說你好我是陳鶴征,她驚得險些從**跳下來。

冷風一吹,溫鯉其實清醒了不少,她看著陳鶴征為她安排那些瑣事,滋味又甜又複雜。她湊過去,往他懷裏靠,小聲問:“陳鶴征,喜歡你的人那麽多,你為什麽要選我?”

他們相識的方式太激烈,她被逼著,當眾剖出了一顆心,她很怕等那股勁兒過去了,陳鶴征會覺得她其實沒那麽好。

“溫鯉,你要明白,那些人未必真的喜歡我,他們隻是對我有點興趣。”

陳鶴征摸了摸溫鯉的臉頰,溫度略冰,於是,他側過身,用自己的身體擋住溫鯉,讓風不會吹到她。

“讓我確切地感受到什麽叫‘喜歡’的人,是你,讓我覺得震撼且驚喜的人,是你,也隻有你。”

溫鯉眼底光影明滅,她抱著他,問了個很幼稚的問題:“在你眼裏,我漂亮嗎?”

“要是能把記憶交換就好了。”陳鶴征說,“讓你進到我的記憶裏,看一看遊輪晚宴那天,那個叫溫鯉的小姑娘有多漂亮。”

有多震撼他。

商祺走到宿舍門口時,剛好看到陳鶴征在吻溫鯉的額頭。

他低著頭,靠近她,側臉的輪廓清雋而柔和,吻得很輕,也很暖,好似對待某種價值連城的寶貝。

商祺將溫鯉接回到宿舍,看著溫鯉換衣服洗澡,然後爬到**睡下。直到這些都做完,商祺給陳鶴征發了一條信息,告訴他一切都好。

陳鶴征回得很快,跟商祺說謝謝。

商祺心念一動,跑到寢室外的走廊,推開窗子,果然看到陳鶴征轉身離開的背影。

他一直在樓下守著,直到商祺跟他報了平安,才離開。

風吹在臉上,有點冷,商祺單手捂著臉頰,心想,談戀愛真的好神奇啊,能讓那麽冷情的一個人,變得這樣溫柔又細致。

另一邊,陳鶴征重新坐進車裏。

代駕問他接下來要去哪,陳鶴征沒應,而是用手機撥了個號碼。

“你去查一下,今晚茉莉坊的內部監控。”他說,“時間段大概在十點到十點半之間。”

溫鯉的狀態不對勁兒,他想知道,離開包廂的那幾分鍾裏,她到底見到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