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嬌》

南川了了/文

2022/7/13,獨家首發於

風冷得緊,軟刀子似的一下一下刮過人臉。昨夜兒才下過一場雪,細碎的雪花鋪滿青磚,鬆軟如銀貂皮毛,被曳地的水紅裙擺掃出一道銀光粼粼的痕跡。

青磚之上,珍珠滾邊的玲瓏繡鞋踏著雪,發出窸窣的、規律的聲響,忽而一頓。

通往太清殿的甬道上,小黃門〔注〕迎著風疾步蹚來,攔在姚蓁麵前,垂首捧著湯婆子:“公主,天寒得緊,您且端著這個。”

水紅色兜帽邊上,一圈雪白的絨毛被風吹的亂舞,瞧不清公主的樣貌,隻單單望得見一點紅唇鮮豔如血,一尖水玉下頜,白皙得幾乎透明。

驚鴻一瞥,便知美人絕色。

裘氅微動,後擺掃出幾道不規則的雪痕,而後長袖底下探出半隻雪白的、指尖微緋的手,小黃門低垂著眉眼,等待公主的吩咐。餘光看見公主輕輕頷首,沒有應聲,捧起湯婆子,放入袖中。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公主又穿得嚴實,原本也瞧不見什麽。可單是瞧見了幾根嫩蔥似的柔婉的手指,小黃門便沒由來地紅了耳根,忙錯開視線,愣愣的瞧著自己足尖。

這一愣神,便忘卻了師父說千萬要多攔公主一陣的囑托。回神時,那容華公主已經行至太清殿門前了!

小黃門腳底趔趄,急得頭頂冒煙,慌裏慌張追上前去:“殿下,公主殿下!您且停步!”

嫣紅的窈窕身姿停住。

姚蓁回眸看他,兜帽順勢滑落。

這清淺的一眼——

小黃門倏地停了步子,望見她豔色無雙的精致臉龐,不禁放輕鼻息。然而她的眉宇間卻清清冷冷,故而即使容色穠豔,但氣質沉澱地矜貴,令人生不出半分旖念。

姚蓁望著他,神色平靜,鬢邊簪著一枚玉釵,垂珠隨著回眸的動作輕顫,聲音泠泠如玉珠相碰:“何事?”

她的眼眸,墨玉一般清冷,眼尾卻挑起一個有些繾綣的弧度,眼尾緋色瀲灩。隨著聲音傳開,她的麵前氤氳暈開一小片朦朧的水霧,愈發映的那雙眼眸漆黑清冷。

小黃門腦門一熱,磕磕絆絆道:

“宋、宋相公要回來哩!”

聞言,姚蓁的睫羽飛速眨動兩下。

小黃門正眼巴巴察看姚蓁的神情,因而清楚地瞧見她的反應。

他暗道自己機靈。傳聞中宋相公與公主的情分,果然不曾有假。

聽聞宋相公年紀輕輕,一表人才,他雖未曾親眼見過,但早便聽聞過他出塵絕豔的雅名,滿京城無人能及,容華公主為之傾心,合乎情理。

“……嗯。”頓了頓,姚蓁道,“知曉了。”

說完這麽一句,她便抬足走上台階,仿佛方才那一瞬間的心緒波動,僅是小黃門一人的錯覺。

小黃門納悶了。

可眼瞧著她將要推開門,他哪裏還記得那點疑惑,滿心焦急的直想跺腳。阻攔的話未開口,宮婢已將門推開一道縫隙。

太清殿中,歡聲笑語推搡著擠出來。

宮婢捕捉到談話中的幾個字眼,“贏了這局”“賜婚”“宋郎君”,忙悄悄往姚蓁臉上瞥,暗自心驚。

姚蓁垂下眼眸,將門推開,踏入殿中。

殿內,黃門總管正用尖細的嗓音唱著起伏的曲兒,伴隨著唱腔,一枚銀豆葉〔注〕越過地上縱橫的“井”字白線,骨碌碌朝她滾來。

姚蓁足尖一頓,那銀豆葉便停在了繡鞋前。

她抬起眼眸,清湛的目光與殿內齊刷刷看來的目光相碰,方才熱鬧非凡的大殿,陡然靜謐。

眾人趕忙齊齊伏地行禮:“拜見容華公主!”

姚蓁並未應聲,目光泠泠,掃過殿中每一人的臉龐,看向皇帝懷中攬著的妃嬪臉上時,微微一滯,而後對皇帝盈盈一禮。

風雪自她身後簇擁而入,她微微躬身,傾腰的弧度、側手的位置、甚至是發簪的垂動,皆同禮經中如出一轍,矜貴氣渾然自得,挑不出半分錯處。

她抬起頭,纖長睫羽,在眼下映出一道濃鬱的陰影,神情平靜,令人有些難以琢磨。

皇帝訕訕地推開懷中人,同女兒麵麵相覷,實則心中有些發怵,以為女兒是來諷勸他,目光有些不安地落在地上那枚銀豆葉上。

姚蓁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頓了頓,俯身將銀豆葉撚起,在手中掂了掂,輕輕一擲——

目光所及,銀豆葉骨碌碌落在“井”字中央,是為上營。

皇帝神色一緩,忍不住叫好:“好手法!”

立在一側的湘嬪,瞧見姚蓁此舉,神色卻陡然一變,站立不穩,鬢邊釵環叮啷亂響起來。

她知道,方才她說出的那番話,容華公主必然是聽見了!

傳聞容華公主對宋郎君有情,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她的女兒,雖心悅那宋濯,又怎能爭的過陛下最疼愛的嫡公主?

果然,在擲完銀豆葉後,姚蓁緩緩抬起眼眸,清冷的目光,落在湘嬪臉上,旋即輕飄飄的挪開。

——她有些不明白,為何這這位受寵的娘娘忽然鬧出動靜。但公主的禮儀不允她過多的好奇,姚蓁便收回目光。

殿中燒著地龍,此刻正旺,雖然門未闔緊,屋中仍炎熱非常。

湘嬪同她對視後,前額漸漸滲出汗珠。不知是熱的,還是因為旁的。

姚蓁也覺得有些熱,便解開裘氅係帶。裘氅滑落,露出內裏一件略有些單薄的水紅色織金宮裝,同色腰封,將細腰束的盈盈一握,裙擺上綻著大朵大朵牡丹,行走時金光粼粼,步步生花。

行至皇帝身側,姚蓁含笑問道:“父皇方才同湘娘娘在說些什麽話?”

她一笑,原本有些清泠的聲音,頓時柔了三分,隱隱帶著一點婉轉的嬌媚,酥人骨頭。

皇帝笑眯眯:“同湘嬪作賭呢。”

“賭的什麽?”

“湘嬪說,若是她擲中上營,朕便為小五和宋家長子賜婚——”

他說到這時,一旁的黃門總管忽然驚天動地得咳了起來。

便住了聲,抬眼望去。黃忠臉嗆得通紅,不住擠眉弄眼。

這麽明顯的動作,姚蓁自然察覺到。

她掀起眼簾,目光從湘嬪臉上挪開,看向黃忠,笑容淡了一些:“可惜,湘嬪娘娘並未擲中。”

湘嬪顫聲道:“……芹兒無福。”

皇帝朗笑兩聲:“什麽有福沒福的,緣分罷了。湘嬪未投中,窈窈隨手一擲中了上營,這麽說來……”

黃忠總算得了個空子,忙接話道:“這麽說來,容華公主與那宋相公頗有緣分!”

“不錯。”皇帝道,“窈窈,你說呢?”

姚蓁正危坐著思索事情。她的發髻先前被兜帽揉亂了些,鬢發散開,有幾縷貼在雪白臉頰,衝淡了先前那股不食煙火的清冷,有幾分柔婉的美。

聞言她抬眼看向他們,一截雪白柔膩的頸子露出來,白的晃人眼,她含糊不清的應了一個音節。

風卷起地上鬆軟的碎雪,雪粒子湧進門內,殿前白茫茫一片,宮婢闔緊門。

門前羊絨毯上沾著雪粒子,地龍燒的旺,很快便將雪粒子融成晶瑩的水珠。

殿中重新熱鬧起來,皇帝命人擦去地磚上的白線,重新畫了一座更大的城池。

宮婢們走來走去,踩過絨毯,水珠亂顫,有些粘連成水漬,有些彈出很遠。

姚蓁出神地瞧著那水珠看,冷不丁聽見皇帝叫她:“窈窈。”

她掀起眼簾。

皇帝把玩著銀豆葉:“方才你既擲中上營,朕應允諾,為你同宋家長子賜婚,你意下如何?”

賜婚宋濯。

姚蓁有些訝異地睜大雙眼,雙手手指蜷縮,半晌沒有回應。

殿中忙碌的宮婢黃門,無一不放緩動作,豎著耳朵聽。

皇帝喚:“窈窈?”

姚蓁回神,笑了笑:“方才應是巧合,女兒年紀尚小,應在父皇、母後膝下多侍候幾年。賜婚之事,不急。”

——她竟不願意。

皇帝朗笑:“朕同你說笑罷了,朕哪舍得將珍珠兒早早嫁出去!”

姚蓁含笑點頭。

皇帝示意她去教湘嬪如何投擲銀豆葉,她應下,走到麵色錯愕的湘嬪身旁,抬起她有些僵硬的手,有條不紊的教她。

——毫無芥蒂的神色,並不似宮人們原本猜想的那般,會因湘嬪女兒要搶她的情郎而不悅,甚至不顧身份而發怒。

她目光專注,抿唇投擲,衣擺微動,勾勒出纖腰盈盈,神情是那般的冷靜平和,清冷到不容冒犯。

在宮人的印象中,她好像一向如此,高高在上,不沾染俗世濁息,即使生的極其穠麗美貌,氣質在身,依然不似凡塵中人。

直至——

殿門重新被人推開,有頎長身影舉著傘緩緩走近。

那人穿著雪白色的大氅,邊角用玄金色的線織出花紋,邁步走來時,像雪地裏直立行走的鶴,孤傲矜貴,嗓音低沉,緩聲道:“臣宋濯,拜見陛下。”

姚蓁抬眼,手中的銀豆葉,從指尖滑落,打在地上,發出清脆響動,骨碌碌滾至門前。

她的視線,對上一雙映著冰雪的漆黑眼眸,心尖猛的一顫。

**

豫州饑荒,朝廷派人前去賑災,太子、宋濯等人同行。

一來一回,至少一秋。

雖然有消息傳來他們不日歸京,姚蓁亦沒想到,他們折返的如此快,才堪堪過了兩月。

最初的驚愕之後,她回過神來,往宋濯身後看去,心中掀起一圈一圈的波瀾。

她一麵欣喜於他的歸來,另一麵又擔憂,他會因聽到方才父皇說要賜婚於她和宋濯的話語而猜疑。

然而宋濯身後並沒有旁的人。

沒有她想見的人。

宋濯行禮後收了傘,抖落傘上積雪,依照皇帝指示走入殿中,經過姚蓁身側時,停頓一瞬,兩人之間有一步的距離,寒意從他玄色的外袍浸染到她的身上。

青年的身量太高,肩背寬闊,站在麵前,極有壓迫感。

姚蓁不禁往後側身避讓。

宋濯輕聲問:“公主在找尋什麽?”

他眉眼昳麗,神情淡然,周遭氣息是冷的,鋪天蓋地的朝四麵席卷。

姚蓁經不住那寒意,又往後避讓一些,搖頭,釵環鈴啷響,嗓音輕柔:“沒什麽,雪勢大了。”

落到旁人眼中,則是公主麵有緋色,低聲軟語,宋相公眼中含情,兩人舉止親密,行為曖./昧。

他們又迷惑了,既如此,公主又為何要推卻陛下的賜婚?

宋濯回眸看了一眼,不再同她說話,走到皇帝身後,同他繞到內殿談話。

兩人低低的談話聲,隔著屏風朦朧傳來,姚蓁無心分辨。

她抬眼看向外麵,雪勢的確大了,方才她來的時候天還算晴朗,如今正飄落著鵝絨似的雪。

不知怎的,她的眼皮在輕微的顫抖,短促的一下接著一下,仿佛有什麽事要發生似的。

她坐不住,起身欲離去。

雪太大,無法行走。宮婢們翻找一陣,唯唯諾諾,無功而返。偌大的宮殿,竟尋不到一柄傘。

公主的眉心,緩緩蹙起。

宮婢們瞧見她逐漸變冷的神色,心驚不已,跪地請罪。

吵的她愈發心煩,卻不能表露,神情愈發冷淡。

就在這時,皇帝同宋濯談話完畢,兩人繞過屏風走了出來。

“窈窈。”皇帝問,“怎麽還未回去?”

姚蓁瞧向外麵紛飛的雪花:“雪勢太大,女兒忘記帶傘,殿中也沒有傘。”

皇帝瞧了瞧,雪下的的確很大,十步外不能視物。

他瞧見了門旁豎著的那把傘,視線移向宋濯:“你的傘?”

宋濯輕輕頷首。

皇帝道:“你既沒有侍從,便執傘護送公主回殿罷。再耽誤下去,雪不知該大成什麽樣子。”

宋濯應下,拿起那把傘,走到姚蓁身邊,與她挨得很近,這次隻有半步距離。

一股冷冽的香氣從四麵八方攢湧而來,緊緊鎖住姚蓁的感知。

他長眸清沉,嗓音低磁:“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