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問出口,語氣是刻意顯露的輕鬆,似乎隻是尋常一句玩笑,尋常一番打趣。

寬袖之下,他的掌心卻被自己攥得發白。

他看著慕莞齊,神色是難以言喻的緊張與小心翼翼。

“宮門王府麽?”慕莞齊喃喃了一句,她偏過頭,似乎真的認真思索起來。

不經意間對上淩舒止的目光,那裏麵含著深切的希冀與盼望,情真意切。

聰慧如她,又怎會看不明白其中深意。

電光火石之間,她避開他的目光,旋即搖搖頭,笑著說:“不了,侯門一入深如海,我已然經曆過一遭。隻一個陸家就讓我心力交瘁,更何況是明爭暗鬥的天家皇族。”

她為人妻多年,早已不是懵然無知,情竇初開的青澀少女。

是以,許多猝不及防相遇的人,許多陰錯陽差相會的事,許多始料未及相知的情。她看在眼裏,心中亦是清明一片。

正是因為她心中明了,所以有些話,她才要提前說得明白:

“多謝王爺好意,隻是我素來心思直爽,沒什麽心眼,理不來內宅之事,做不得賢良妻室,更應付不來那些詭譎雲湧。我無才無貌無德無能,實在是....”

她歎了口氣,並未再接著說下去,淩舒止卻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的心頭似有一陣淅淅瀝瀝的小雨落下,是濕膩煩擾的潮濕,他看著眼前神采動人的女子,語氣卻是十足十的不甘心:“誰說你無才無貌無德無能?誰說的?”

慕莞齊抿抿唇:“陸渝說的。”

“他說的不算。”淩舒止的眼中有著莫名的固執。

慕莞齊笑笑,眼中浮出緩緩的感動,可最終,卻也隻定格在感動。

“王爺,我一介罪臣之女,下堂之婦,此生不敢奢求天家富貴,隻願青磚綠瓦,了此殘生。”

她的語氣是少見的認真,一字一句,落在淩舒止耳中,心間,那分希冀與光芒終於還是悉數湮滅。

他的聲音有股秋風肅殺的蕭索:“罷了,我也隻是隨口一問。你又何必這樣自損自貶....你若有別的打算,我自然不會勉強。”

慕莞齊頷首,眼中是真摯的感謝:“多謝王爺。”

“隻是——”

淩舒止斜覷她一眼,旋即話鋒一轉:“你曾答應過我,會將慕氏全族兵權奉上。既如此,就算有朝一日,你父母沉冤得雪,你卻也未必就能一身輕鬆,如願退隱江湖。”

慕莞齊一愣,沒料到淩舒止會出此言:“可是...我給你找到了兩心綿的解藥。”

“一碼歸一碼。”淩舒止的神色有些冷淡,他說:“一言既出,你答應了的便不能反悔。在事成之前,你哪兒都去不了。”

....

慕莞齊無話可說,隻得應道:“是,您說的對。”

他確實說的對,她無可推諉,也未曾想過推諉,隻是....

她望著洞口樹枝的縫隙處隱隱透進來的一絲月光,心緒沉沉如水。

隻是往後,她該怎麽辦呢。

他終有一日會擇定王妃,即使不是完顏初,也會是別人。

能坐得皇子之妃的位置,想也能想見——那會是何等世家大族,高門貴女。

她方才的話也並非是自貶。畢竟於她自己而言,罪臣之女,下堂之婦的身份並不足以成為她的桎梏,可它卻實實在在是她與他之前的天塹。

她就算強留在他身邊,又有什麽用呢?或者說,該以一種什麽身份呢?

謀士?幕僚?亦或是通房?

不論哪一種,都不可能被他未來的王妃所容忍,容忍一個或許與她夫君有情的女子,常伴其身側。

她早就過了妄想真愛的年紀。

不過好在,淩舒止此番說的隱晦,因此她回絕的亦是委婉,不至於傷了兩人和氣:

“王爺,我慕家一族雖已敗落,但家父昔年教導永記於心。我此番為您尋得解藥,皆是投桃報李的緣故。除此之外,再無別的心思,因此王爺不必太過掛懷,畢竟我們本來也隻是各取所需,合作關係罷了。”

淩舒止眼神微暗,聽得那句“各取所需”,他終是忍不住垂下眸,掩去眼底暗湧,神色是一閃而過的黯然:“嗯。”

兩人沉默下來,在幽微昏暗的山洞裏,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或歎息,或淒楚。心底牽繞著千頭萬緒,浮在麵上,亦是對月自望的無奈與不甘。

他們咫尺相顧,他們遙遙不可及。

她蜷縮著身子,怔怔靠在身後的石壁上,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合著眼,似是安睡,似是淺眠,唯有輕輕發顫的睫毛,昭示著他此刻的心緒不寧。

一夜無話,天光大亮。

陸渝帶著兵尋到他們二人的時候,已經是次日午時了。

他拿著木棍和長劍劈開樹枝草木,打眼一望,便見得淩舒止和慕莞齊兩人並肩坐在山洞的角落裏。

意識到兩人在這樣狹小昏暗的空間裏共處了一夜,他的臉色有些不好看。

旋即大踏步上前,扶起慕莞齊:“莞齊,你還好嗎?”

慕莞齊臉色尚且有著幾分虛弱,她說:“受了些劍傷,好在不是要害,無礙。”

淩舒止亦上前,卻與慕莞齊隔著幾分距離,一夜過去,兩人之間似乎有股微妙的尷尬。

他索性不去留神,隻問:“莫勒桑派人來了麽?”

“來了。”

說到這裏,陸渝的臉色才好看了些,畢竟是多年帶兵打仗的將軍,敵軍投降,他自然也是高興的:

“莫勒桑不僅派了使者來求和,甚至命親衛護送順玉公主歸營。”

慕莞齊眼前一亮:“你是說,順玉公主已經回來了?”

陸渝點點頭:“不錯,公主現下已在我軍營帳。”

一行人策馬歸營,慕莞齊心中十分急切,畢竟昨夜多虧了順玉公主相助,她難免擔心公主會受到自己牽連。

她一路飛奔,就連肩上傷口隱隱有裂開之勢都顧不得了,隻盼能快些見到順玉公主,親眼確認她安好。

及至行到軍營的正前方,一抹頎長消瘦的身影迎風而立,朝著一個方向出神,似是在等著他們歸來。

慕莞齊終於放下一顆心。

淩舒止緊隨其後,見到順玉公主,他不由得心中大動,當即翻身下馬:“皇姐!”

順玉公主有片刻的怔愣,不過很快,她就反應過來,語氣欣喜中夾雜著不可置信:“舒止....是你麽....”

她捂著嘴,淚水卻從眼眶中冒出來,素來端方的順玉公主,在見到親人的那一刻,泣不成聲。

淩舒止眼眶泛著紅,他大步走上前,姐弟兩人相擁而泣。順玉公主伏在淩舒止懷中,哭聲哀切,聲聲泣血,似是要道盡這麽多年的辛酸與委屈。

慕莞齊落在他們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心中亦是感慨萬千。

等到順玉公主哭聲漸止,她上前,微微福身:“微臣慕氏,參見順玉公主。”

她是陛下親封的四品將軍,見到皇家公主,自該行此君臣之禮。

順玉公主鬆開了淩舒止,她望著眼前眼眸低垂的女子,回憶緩緩蔓上心頭:“昨夜來烏桓營帳的人,是你?”

“是我。”

順玉公主看著眼前的男女,一個是自己一起長大的親弟弟,一個是素昧平生,卻以身犯險救出自己的陌生女子,兩人容貌氣度俱是出眾,此刻並肩而立,好似一對壁人。

隻是這對看上去天作之合的佳偶,此刻望上去,神色卻都有著幾分局促與不自然。

她有些疑惑,轉而想起兩人失散在山野之中,共處了整整一夜。

這一夜,是發生了什麽事情麽?

她心下微轉,這位慕姑娘待舒止的情意她已然知曉....那麽,竟是舒止心中另有她人,無意於慕姑娘麽?

她皺了皺眉,心中頓時有些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