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港是大元朝重要港口之一,停泊在這裏的本地商貿船高達數千艘,遠洋航行來的外國船,至少上百艘。

作為絲綢之路的黃金港口,這裏的百姓日子過得不如狗,一個個麵黃肌瘦,勉強破衣蔽體,像極了乞丐。

流民聚集多了,逐漸形成了丐幫這個千年不毀的流派。作為棚戶區的主力軍,經常能看到身強力壯的乞丐,帶領小弟在港口攬活計,跑運輸出苦大力。

這些人平日裏一盤散沙,隻有碼頭需要做工的苦力時,才會聚集到一起,搖身一變從乞丐變成苦力。

在原身的記憶裏,這樣半工半乞的壯漢起碼上百號人,平日裏寄居在城外的貧民窟棚戶區,過著有今天沒明天的苦命日子。

項平安還沒下船之前,就看到朱重八那夥人圍著那些客商打轉。

遇到脾氣好的商人,笑著罵幾句攆他們走人。遇到那些脾氣差的,外國來的五顏六色皮膚的各色人種,直接動手打人。

看著一群鼻青臉腫的乞丐,跪在自己麵前討活兒,項平安頓時心生一計!

如果能把這些無家可歸之人納入紅巾軍的話,想必也不會太差。

三天餓九頓的他們,隻要有人給一餐飽飯,就會頭拱地那樣為雇主拚命。

心念電轉之際,項平安朝著身邊的秦可兒使了個眼色,示意她拿些東西給他們吃。

換做平時,心靈聰慧的秦可兒肯定乖乖照辦,這次卻用搖頭否定的姿態,極力阻止項平安那樣做。

“嗯?”

項平安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頓時明白她的用心良苦。

這裏邊的道理很簡單,碼頭上百號眼睛都在盯著他們這些人的一舉一動。一旦被其他人發現,這裏布施錢財食物,定會擠破腦袋過來相爭。

爭得到的人就不說了,那些沒搶過的,勢必會眼紅,心生嫉恨,指不定做出什麽惡事來。萬一把仇怨記在他們身上,那真是狐狸沒打著,反惹得一身騷!

另外,那些搶到的人,也未必會感謝自己。他們多半還會嫌棄自己拿到的東西不夠多,從而生起更多的貪婪之心。

由此得出的結論就是,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布施,不是救人,而是害人!

兩世為人的項平安出身一直不錯,雖然不是高門富戶,卻很少吃生活的苦。他不了解人心險惡,也在情理之中。秦可兒見慣了窩裏鬥,又從脂粉堆裏摸爬滾打出來,對這些人性尤為了解。

不患寡而患不均!

大家都沒有吃喝,相安無事。

一旦有些人得了福利,有些人沒得到,妒忌之心會讓他們做出令人發指之事。

為避免引發暴亂,最好的辦法,就是視而不見!

“走吧!”

了解到秦可兒真實想法的項平安,揮手招呼大家跟上隊伍,不要走丟了。

秦可兒則叮囑大家看護好自己的包裹和行李,以免中途出了岔子。

這裏人多眼雜,不是久留之地。他們必須盡快離開。

一行人呼呼啦啦,穿衣打扮又很得體,很快就引起眾人的注意。

仿佛誤入狼群的羔羊,他們這一路都被那些乞丐死死盯著。

剛下船,沒走多遠,就見迎麵走來一隊浩浩****的隊伍,為首的不是別人,正是之前暗中投靠紅巾軍的汪東、蔡喜二人。

人群中不見範建的身影,想必這趟沒跟著過來。

就見二人上前,對著道路兩邊的乞丐拳打腳踢道:“都給我滾一邊兒去!別髒了我大哥的眼!”

乞丐們灰溜溜地跑了,幾個小孩也不敢再圍著項平安,蟑螂似的四下散去。

“大人……”

蔡喜一開口,就被項平安出言打斷道:“出門在外,叫我大哥就行!”

“我這傻兄弟一時失言,大哥莫怪!”

汪東左顧右盼,見無人注意,忙招呼項平安等人上了馬車。

這是一輛四匹馬的豪華馬車,在明州城裏十分少見。

饑荒人,人都快餓死了,哪有草料喂馬。

這四匹高頭大馬原是狗官養在漕司裏的私人寵物,如今狗官死了,自然就被範建他們繼承下來。

平時騎馬出行的他們,這次為了讓項平安旅途更舒服一些,特意從地主家強行征調來一輛帶車棚的馬車。

“大哥,請上座!”

蔡喜撩起錦緞車簾,一股子檀香味撲麵而來,清香味兒十足。

項平安嗅了兩下,覺得這味道比自己上輩子買過的好幾萬一瓶的大牌香水強多了。

好聞!

眾人呼呼啦啦上車,餘下幾個負責看管行李的,一律騎馬跟隨。

項平安居中而坐,秦可兒和林盼兒分開兩邊,蔡喜和汪東則坐在項平安的對麵,優雅而又不失禮貌地介紹著明州城裏的七十二坊,有明處的勾欄瓦舍,還有暗巷裏的窯子坊,連同明州的名妓花名冊都一並帶來了。

他們以為項平安登陸明州港純粹就是出來玩的,哪成想他還有其他安排。

名妓花名冊上那些小娘子,各個大燈半掩,扭腰拉胯,擺出各種撩人姿勢,極盡媚態之能事,看得秦可兒臉紅心跳,慌忙把臉扭到一邊。倒是林盼兒看得仔細,頗有些意猶未盡。

“二位客氣了。”

項平安也沒過多解釋,男人嘛,無論古今都熱衷於和女人深入交流,這就是生物本能。

“應該的!應該的!範大人有事不能來迎,內心無比愧疚,早早就安排我們兄弟帶您去品鑒明州最美花魁,讓您好好嚐嚐咱們明州土特產!”

蔡喜說得一板一眼,硬是把那花魁說成了古今不曾有過的,可與四大美人比肩的絕色尤物,聽得林盼兒一陣心馳神往。

當初舅舅把她嫁到財主家時,還特意請了一位教坊司的母老虎教她琴棋書畫,偶爾也給她看看閨房春圖,隻可惜沒教她實戰用的路數,若是有幸見到花魁,能和她學一些本領,來日伺候起明王,豈不是更加得心應手?

馬蹄噠噠噠,緩慢有序地走在石板街道上。

項平安一邊和蔡喜、汪東二人閑聊,一邊透過半遮掩的簾子一角,靜靜觀察著街景。

剛剛被蔡喜踹到一邊的年輕乞丐朱重八,恰好也在盯著他看。

二人四目相對,雙方視線都沒有躲閃。

朱重八長著一張鞋拔子臉,滿臉都是麻子,額頭高高凸起,像壽星老兒似的。

個子高卻有點駝背,腿雖然長,卻有點羅圈。

這人醜得出類拔萃,叫人過目難忘。

蔡喜見項平安出神地看向外邊,也跟著伸長脖子往外看,發現朱重八之後,立刻解釋道:“大哥,剛才攔你那人原是黃覺寺的和尚,去年還在街頭看相算命,今年活不下去了,就帶著一群小乞兒在港口攬活糊口,大家都叫他朱麻子……”

蔡喜見項平安對朱麻子感興趣,便滔滔不絕地介紹起朱麻子。

直到汪東咳嗽一聲,才急刹車止住這個話題。

“你們和朱麻子認識?”

項平安似乎沒聽夠,意猶未盡地追問道。

蔡喜笑道:“大哥有所不知,他曾到漕司衙門投軍,被我拒絕了!你看他那個醜樣子,半夜出來尿尿,看見他都得被嚇死!”

項平安“嗯”了一聲,繼續打量著街麵上的流民、乞丐。

下船之前,他還尋思著,街麵上怎麽著也得不少做生意的小販。

現在可倒好,目光所及之處,到處都是衣不蔽體的乞丐,偶爾有行人路過,也都是麵黃肌瘦,四肢無力,走幾步就臉色煞白,扶牆大口喘著粗氣。

“明州富庶之地,怎麽突然這麽些流民乞兒?”項平安若有所思道,“當地的父母官都不管民眾的死活嗎?”

“去年旱災、今年水災,前些日子又鬧起了蝗災,朝廷不但不發賑災糧,還叫各地州府官員自行處理。明州港算是好的,大家依港而生,多少還能混到一口飯。大人若是往鄉下去,遍地都是白骨,十室九空……”

汪東神情嚴肅道:“上個月朝廷抓壯丁修造官船,把附近十八個村的男人全都抓走了。剩下老弱婦孺沒有吃的,夜夜易子而食……”

眼見南北朝時的天下大亂在這個時代重蹈覆轍,項平安的心情好似千斤重。他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想要改天換地的想法!

如果說,之前的驅除韃虜隻是一個口號,一個聚眾起義的方向,那麽此刻,已然成了他的奮鬥目標!

馬車之上,蔡喜神色凝重道:“範家哥哥近日被明州軍府叫去問話,想是要問罪於他,我等正苦於無應對之策,還請大人給指條明路!”

海上一仗,讓漕運司怒丟官船一艘、兵將若幹,最讓上邊惱火的是,還死了兩個朝廷大員。更可惡的是,其中之一還是皇家貴族出身,這事放在現代也不可能輕易了結,總得有人去背鍋頂罪才行。

原本,蔡喜和汪東也要被押送到軍府去問話,是範建一人領了所有罪責,這才讓兄弟二人險中求生,落得個自由身,過來迎接項平安。

之前的書信往來中,並未提及此事,想是範建多有囑托,二人才守口如瓶,直到見麵才道出個中緣由。

“我們兄弟倆本想使了銀子,疏通下關係,就把這事翻篇了!奈何察哈爾家族不依不饒,堅持要範大哥的項上人頭,軍府不肯收我們的銀子,我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範大哥在裏邊蹲著……”

說著說著,蔡喜不由得鼻頭一酸,眼眶泛紅,連聲音都有些哽咽。

汪東見兄弟說不下去,索性接著他的話茬,繼續道:“我二人鬥膽,請大人疏通關係,救出我家哥哥!”

項平安根據原身的記憶,得知明州歸北安王轄屬。這位元朝王爺不但統管軍政、稅收、司法等領域,連同海運、漕運等機要政務,皆由他管理。

說白了,他就是這地界上的土皇帝,掌管一切!

“你們是聽說了我和北安王嫡女的婚約,特意過來找我的嗎?”

項平安饒有興致地看向二人,他們這點小心思,終究還是沒瞞過自己。

“請大人恕罪!我等並非有意算計您,實在是別無他法了!”

蔡喜這話所言非虛,別說他們這些小官,就是地麵上的平頭百姓,也都知道項平安和北安王府這層隱藏關係。

要不是王爺嫡女年紀尚小,此刻的項平安早就成了駙馬了!

這也是,他劫持官船,出海為盜,卻始終沒被朝廷正式懸賞緝拿的原因!

哪怕這次軍府派漕運司眾人前往海上,也沒有要把項平安趕盡殺絕的意思,隻想押送他回來向王爺複命罷了。

眾所周知,北安王是當今天子嫡親的叔父,老王爺膝下隻有一位獨女,從小體弱多病,被王爺夫婦當做掌上明珠看待。

縱觀大元朝上下,有機會和皇親國戚聯姻的漢人,又能有幾個?更別說明州這種小地方,普通庶民一輩子都接觸不到安西王那樣的層麵,更別說聯姻了。

項平安不出名,誰還有資格出名?

至於權傾朝野的王爺為啥看上項平安這個升鬥小民,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既如此,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觀!隻是,這事未必能辦成,你們也別光指望著我這邊……”

項平安這邊一鬆口,蔡喜和汪東兩個人差點給他跪下。二人千恩萬謝,各自從懷裏往出掏見麵禮。

蔡喜拿出一盒百年人參,汪東拿出一塊上好的和氏璧。憑借二人的官職地位,能拿出這樣的見麵禮,已經是出手極其闊綽了。

“區區薄禮,還請大哥不要見笑!”

蔡喜、汪東雙手奉上禮物,秦可兒用眼神請示過項平安後,方才和綠珠雙雙接下禮物,並替自家主子道了謝。

“籲!”

車外傳來車夫悠長的馭馬聲,蔡喜忙探頭看了一眼,向項平安解釋道:“大人,到官衙了!您看,是隨我們住官衙,還是去街尾的酒樓安置?”

兩手準備的蔡喜,在服務項平安這一項目上,絕對是用了心。

項平安心說你們真是好大的膽子啊!我一個通緝犯,也敢讓我堂而皇之住官衙?你們兄弟當真在這明州隻手遮天了嗎?

“還是去酒樓吧!明後兩日,我還有些私事要辦,住官衙不太方便。”

項平安不打算把回老家的事告訴他們,隨便找了個借口婉拒後,就帶著一行人來到酒樓入住。

卻沒想到,朱重八竟然一路尾隨自己來到了酒樓!更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