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永安三年,九月二十五。

晉州白馬城。

自爾朱榮入朝以來,晉州刺史高歡終日寢食難安。

同樣,麵對爾朱榮的步步逼近,北魏天子元子攸暗中謀劃誅殺權臣。

然而傀儡天子身邊沒有秘密,後漢十常侍誅殺何進,致使宮中宦官被何進部將殺盡。

前人之事,後人鑒之。

如今爾朱榮權勢滔天,親族及部將鎮守四方,元子攸欲振興皇權,不代表宮人們都願意隨他去死。

於是天子欲殺爾朱榮的消息不斷從宮中流出,興許遠在建康的蕭菩薩都有耳聞。

作為爾朱榮麾下大將,素以‘忠直’聞名的高歡不斷派遣心腹來往於黃河兩岸探聽消息,他並不看好行事不密的元子攸,但心中難免期待。

高歡不想與爾朱氏反目,可爾朱榮不給他選擇的機會。

他曾反朝廷、又反杜洛周、再反葛榮,盡管有不恥杜洛周、葛榮暴虐濫殺的原因:葛榮破滄州,百姓被屠戮者十之八九。

但終究是一人三反,這讓爾朱榮看到了他的野心;

投奔爾朱榮後,高歡每每參與軍國大事的謀劃,深得對方倚重,也讓爾朱榮清楚他的能力;

爾朱榮七千精騎對陣葛榮數十萬大軍,戰前,高歡獨自前往敵營,招降葛榮麾下七個草頭王,更使得爾朱榮忌憚他在北鎮胡漢中的影響力。

野心大、能力強、威望高。

所以爾朱榮才會告誡親近:能夠代替我的隻有賀六渾(高歡鮮卑名),你們要小心戒備他。

爾朱榮是這麽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他將高歡調任晉州刺史。

北方直麵汾州刺史爾朱兆以及爾朱氏軍事集團大本營晉陽;

西邊則是爾朱天光坐鎮關中;

南麵有爾朱世隆領兵留守洛陽。

東側又是爾朱榮死忠上黨王元天穆勢力。

四麵合圍,欲將高歡困死在河東。

高歡是聰明人,被爾朱榮如此防備,被邊緣化都是他最好的結局。

‘爾朱榮若要殺我,南奔蕭梁不失為一條出路。’

高歡心中暗忖。

也許事情不至於此,但他習慣做最壞的打算。

如何攜帶部眾穿越河南之地,又是一個難題。

正苦思冥想之際,妻子婁昭君端了飯食進門。

“夫君莫要再為洛陽之事煩心,他爾朱榮再是蠻橫,也不可能無罪殺你,否則麾下大將豈不是人人自危。

既然受人猜疑,何不辭官自保,當初我嫁你賀六渾,又不是圖你今日的顯貴。”

婁昭君說的道理,高歡自然明白,但他實在不甘心,為了不讓妻子擔憂,高歡接過飯食勉強笑道:

“是我太看重得失,失了方寸。”

話是這般說,可夫妻相濡以沫十多年,婁昭君如何看不透他眼中化不開的愁緒。

心中歎息,也不再多勸,仔細為高歡打理起披肩的細辮。

時光悠悠,當初在懷朔城下與服役戍卒相遇的少女,如今年已三十。

一個隻是罪戶後裔,靠姐姐、姐夫拉扯長大,另一個卻是真定侯婁提的孫女,出身懷朔豪族,兩人身份差距懸殊。

為了促成這段見色起意的姻緣,婁昭君做出許多努力。

成婚以後,高歡為了結交豪傑,大肆揮霍她的嫁妝,她也從未有過怨言。

高歡突然問道:

“阿惠怎麽沒來?”

“他央著鐵伐教騎射,帶著兩個姐兒早些時候出城去了。”

提起自己的長子,婁昭君臉上乏起幸福的笑容。

高歡夫婦如今育有兩子兩女,阿惠便是年僅十歲的長子高澄。

高澄容貌俊美類父,年紀雖小,卻聰明穎悟。

居懷朔時,高歡常與友人外出遊獵,婁昭君留在家中隻有高澄相依為命,因此最受寵愛。

“鐵伐是個好兒郎,阿惠倒是會挑人。”

兩人口中的鐵伐,漢名段韶,是高歡連襟段榮之子,也是婁昭君亡姐婁信相的獨子。

段韶年未弱冠,自小好讀兵書,又精於騎射,高歡親族故舊諸子中,軍旅之事以他為最。

而此時,汾水之畔,段韶卻眉頭緊鎖。

“阿兄,你怎麽又射空了。”

九歲的高家大姐兒眼見兄長又是一箭落空,擁著妹妹嬉笑。

高澄臉上掛不住,紅著臉羞惱道:

“你莫要以為容易。”

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麽弓太軟、什麽馬太烈,引得妹妹們哄笑起來,汾水岸邊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段韶實在看不下去,苦口婆心道:

“阿惠,騎射一道雖在乎勤,可也要方法得當,你還是聽我的,先從步射練起,等有所成再說。”

高澄也知道繼續下去,隻會被眾人看笑話,也不再固執己見:

“就依表兄所言。”

從高歡贈予的溫順小馬背上翻身下來,八歲的二姐兒乖巧的遞來水壺。

“阿兄,渴了吧,快喝些水。”

高澄徑直捏住她兩側粉嫩的臉頰,忿忿道:

“方才就你笑得最大聲。”

“唉喲!痛痛痛!阿姊快救我。”

二姐兒眼珠轉動,連聲喊痛。

可大姐兒瞧得清楚,高澄根本就沒用力,她也樂得看戲:

“莫怕,回家我就告訴阿母,便說阿兄欺負你。”

但是高澄也沒放過她,騰出手敲她一腦瓜:

“我都說了不是出城遊玩,你非不信,偏要跟來,怎麽著?就這麽想看我出糗。”

二姐兒見姐姐也遭了難,瞬時喜笑顏開,站在一旁拱火道:

“對,阿姊最壞了,我都說了要在家中休息,非要我陪著她,剛才她還說要跟阿母告狀,阿兄,你可不能輕饒了她。”

“哎呀,你這黑了心的家夥,居然敢說我的壞話,今天非得撕爛你的嘴。”

兩姊妹嬉笑著打鬧在一起。

高澄對兩個過於活潑的妹妹無可奈何,由於生長在胡風濃烈的北方邊鎮,兩個妹妹又疏於管教,言行舉止與淑女是不沾邊的。

他叫高澄,但也不是高澄。

一場宿醉醒來後發現自己成為穿越者中的一員,有迷茫,也有慶幸。

原主是誰,他可太清楚了:

知名勸酒活動愛好者;

東魏拳王的效忠對象;

‘狗腳朕’及‘陛下何意反邪’版權所有者;

曹操、高歡、朱全忠同好會成員;

司馬師從未蒙麵的病友。

北齊世宗,文襄皇帝。

不會吧,不會真有人被弟弟繼承了基業,卻不被追封為皇帝吧。

某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長沙桓王,請控製好你的情緒。

“阿兄,能不能帶我騎馬?”

“我也要。”

一旁玩鬧的兩姐妹不知什麽時候湊了過來,搖著他的胳膊爭相道:

高澄架不住兩個妹妹撒嬌,隻能依著她們道:

“好好好。”

兩姐妹聽他答應,立時歡呼雀躍起來。

前世母親懷二胎時,他一直希望能有個妹妹,結果卻是個冤家弟弟。

不曾想,穿越之後幸福加倍。

多可愛的小白菜呀,也不知將來會便宜了哪個混蛋。

反正十一二歲就嫁給傀儡皇帝聯姻這種事,高澄一定會攪黃。

他也不怕忤逆了高歡遭致厭棄。

原主十四歲開大車,孝得狂野,事發後高歡甚至一度打算廢棄婁昭君母子,最終也隻能選擇自欺欺人,一家三口相擁而泣。

不過高歡這人真的能處,不僅沒有把氣撒在鄭大車身上,讓她默默病死,反而恩寵依舊,在事發八年之後,鄭大車為高歡誕下一子高潤。

離譜的是,這樣的例子居然不止一個,在高澄盡孝的前一年,他的親叔父高琛在妻子懷孕時,耐不住寂寞與庶嫂小爾朱氏私通,被高歡撞個正著。

高歡盛怒之下失手將唯一的弟弟打死,這事要放旁人身上,難免遷怒,可高歡隻休去小爾朱氏,之後更是安排她改嫁範陽盧氏。

一代梟雄,這等胸襟,古今少有……估計也沒人願意有。

高歡最大的黑點應該是作為知名表演藝術家,放肆玩弄爾朱兆的感情,但凡事怕對比,跟他那些孝子賢孫們相比,簡直就是個聖人。

至於高歡好人妻,嗯,他隻是見不得別人沉浸在喪夫的悲痛中,任誰看了都得誇一句賀六渾熱心幫助寡居婦女重組家庭。

這些黑點容易洗,難洗的是曹操屠徐州,朱全忠屠博昌那種。

而且朱全忠居然還向兒媳下手,呸!

高歡在這種事上可從來都是受害者身份。

以上種種,高澄並不排斥這一世的父親高歡,畢竟這人真的不壞。

這一世,高澄是不準備再開大車了,總還得要點臉。

而且高澄清楚有一場與母親婁昭君的壽命賽跑在等著他。

為了贏下這場比賽,不讓婁昭君痛哭流涕,白發人送黑發人,他下定決心要愛惜身體,健健康康的活著。

新二十四孝了,屬於是。

兄終弟及?

He tui!

又想到二弟高洋逼迫庶母大爾朱氏未遂,砍下她的頭顱,酒醉之後,又揚言要將年過五旬的婁昭君嫁給胡人。

好家夥,為母擇婿,新二十四孝又多了一孝。

或許另一個時空,父子三人在陰間團聚,人家高澄也有話說:誰叫你賀六渾當初為了逃命,狠心拿箭要射我,況且我與大車,那是你情我願,哪像他高洋,居然用強的。

至於鄭大車在高歡死後與十四歲的親子高潤同寢,有穢雜之聲這件事……

畢竟大車這人從一而終:就喜歡十四歲的俊俏美少年。

相信高歡泉下有知。

人也麻了。

累了,這份家業還是毀了吧,西望王師,年複一年。

高澄猜想,若有曹高朱同好會碰頭,曹操、朱全忠等人在高歡麵前說話都得放小聲,畢竟高家人多勢眾,高琛、高澄、高洋之外,更有婁昭君第五子高湛這位高洋妻妾愛好者追隨父兄。

這位更是重量級。

養了這麽些孝子賢孫,也算是當初玩弄爾朱兆感情的福報吧。

兆兆那麽可愛,為什麽要騙兆兆。

算了,不嚶了。

高歡的出身在曆代創業之主中,僅好過明太祖朱元璋。

他生活在北魏最受歧視的北方邊鎮,又是其中最底層的一名戍卒。

通過原主的記憶,高澄驚訝於六鎮底層的生活境況。

他們生活貧苦,倍受升遷無望的將領欺淩,無休止的充作苦役,許多人活生生累死在溝壑中。

明太祖身世淒慘,讓人讀之傷心,但他活不下去還能做和尚敲鍾,當不了和尚,還能背井離鄉雲遊乞討,並未被限製人身自由。

可正因為壓迫過甚,北魏為了防止邊民逃散,特意限製他們的活動範圍,甚至連豪族子弟都不許南下遊學、經營。

如同囚犯一樣生生世世被關押在名為軍鎮的牢籠中,受人壓榨剝削。

若非借助婁昭君的嫁妝實現了從底層戍卒到小隊長的階級跨越,也許高歡早就在苦役之中化作一壘白骨。

屬實是軟飯黨的先驅了,高王賽高!

從被當做囚犯一般,任人奴役的卑賤戍卒,到日後的北魏撕裂者,高歡的經曆告訴我們:

有顏值當然了不起。

說錯了,劃掉!

通過不懈的努力能夠改變命運。

李崇領軍北上驅逐柔然,目睹六鎮邊民的慘況,於是上書朝廷請求改鎮為州,給予邊民們做‘人’的資格。

高澄在原主的記憶裏,看到了這樣的場景:

消息傳到懷朔鎮,鎮民們欣喜若狂,競相奔走宣告,人群中有勢家豪族,也有底層罪戶。

他們祖先或是漢人、或是鮮卑人、或是匈奴人……

那一天,人心振奮,沒有階級之分,沒有民族之別。

不久,朝廷對李崇上書不予采納的消息終究傳到了六鎮,至此,北疆動亂,山河破碎。

“今天就是九月二十五。”

高澄心中默念。

他轉身南望,那是洛陽的方向,可惜看不到那場翁婿同歡的好戲。

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

江北也多好臣呀。

……

洛陽宮城,明光殿東廂房。

資深銅像鑄造喜好者爾朱榮雙目圓瞪,猶有驚怒之意,但已然失去光華。

元子攸的臉上滿是飛濺而出的鮮血,他鬆開緊握的短刀,呼吸沉重。

堂下的殺戮還在繼續。

而後宮之中,爾朱皇後臨盆在即,穩婆早早喂下催生湯,劇烈的疼痛讓爾朱榮之女聲嘶力竭。

東廂房內,赤手空拳的爾朱榮之子爾朱菩提、元天穆等人,一一被伏兵所殺。

元子攸見局勢已定,立即依計劃頒下赦旨,做出各項布置,期望能夠穩住爾朱榮的黨羽。

不久,有宮人來報:爾朱皇後誕下一名皇子。

而此時,爾朱榮還陳屍在東廂房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