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羅祝聽得羅禮發了病,躊躇片刻從自己屋裏踱出來,提上個攢盒行到羅禮院前,躲在假山後麵見羅弶帶一群人浩浩蕩蕩出了院子,沉下心來又等了半晌才鑽進羅禮屋子裏,一進門便見前廳早給砸了個底朝天。UC小說網:他邁過滿地碎瓷蹩進睡房,定睛看見羅禮蹙眉蜷在棉被裏,臉孔上像染了胭脂,麵頰隱在陰暗光暈中仿佛被誰一把扯碎了。羅祝彎起眼睛微笑道:“聽人說你染上風寒,怎麽整日嬌滴滴被老爺圈在屋子裏竟還是照顧不周到。”這人不知不覺又犯起刻薄,羅禮撇開頭也不屑理論,羅祝瞧著他又笑道:“我來瞧你一眼才能放心,發了那麽大的脾氣要做給誰看,咱們一家與世隔絕什麽也不在乎,卻不知外麵張燈結彩都等著過年呢,你嫂子一早包好了餃子,巴巴守在爐前用高湯煮熟叫我送給你。雖不是什麽要緊的東西,卻也算她一番心意,多謝你從中費心撮合,成全我們一家三口。”他說罷開了攢盒果然捧出熱氣騰騰的瓷碗,示意湛華伺候羅禮吃水餃。
羅二爺垂下頭死盯著自己的膝蓋,搖搖腦袋輕聲道:“你是故意的。”羅祝挨得遠並未聽分明,提起筷子湊近羅禮,羅二爺麵若凝霜瞧著他哥哥,啞著聲音怒斥道:“別把那個賤貨的東西拿進我屋裏!”羅祝端著碗微微一怔,羅禮指著他罵道:“你如今膽大包天了,敢擅自闖進我屋裏,卻不知自己早染上一股醃臢娼婦味,熏得我要吐出來!你快滾!咱們自此分道揚鑣,以後再不要相見!”羅祝被他罵得臉上一陣青白,朝著湛華狠狠瞪一眼,揚起唇角冷笑一聲,收拾起攢盒徑自邁出房。屋門“哐”一聲被摔合,湛華打個哆嗦立起身,不知為何泛出微微的哀傷,站到羅禮身前輕輕道:“你又是何苦。”羅祝的腳步匆匆邁到遠處,羅禮猛然從床上跳起來,赤著腳欲要奔出屋外,湛華唯恐前屋裏狼藉咯傷了他,連忙挺身攔在路前,羅禮全身綿軟不堪阻攔,像一股水輕飄飄滑到地板上,湛華見狀忙去扶他,伸出手抹到臉頰上,卻染上滿指滾燙的淚水。
羅禮猝不及防無聲哭起來,起先用袖子掩著嘴,到後來索性自顧自高聲痛哭,湛華唬得不敢吭聲,待對方哭累了才小心翼翼將他扶上床,拿絹子替羅禮抹去滿臉的淚痕,心中默默歎道“活人都是多麽的可憐”,塵封已久痛楚也的被感染觸動,延連著血肉纏上胸腔。他撫著羅禮的下頜輕輕道:“二爺,你家的宅子不尋常,雖沒有橫生鬼魅卻滿是暗影交疊,各式各樣冤仇困苦叫我瞧不分明,鍾二郎又不能追尋痕跡尋過來,我日日怕得不能自已,魂不守舍好似驚弓之鳥,隻想早日出去與鍾二郎重逢。”羅禮攥住他的手,止住淚水柔聲道:“這裏能有什麽?你跟那道士來宅子驅鬼,卻不知這一家早沾滿人間血汙,尋常鬼魅哪裏敢作惡。隻有人,酸著心,冷著臉,好像一把刀,生生往皮肉裏剜,逼著人去死。”他鬆開湛華,怔怔瞧著牆板道:“總會讓你走的。我也要出去。我小時候時常想出了宅子買下南方的小島,土地上開滿叫不出名的野花,找工匠蓋一棟棟白色的房子,屋頂累得又高又尖,透過窗戶能看到一望無際的海洋。那些左右為難的抉擇都被浩瀚波瀾阻攔住,待我死後就跟小島化作一體,遙遙張望著自己住過的地方。”
湛華心不在焉說:“那自然再好不過了。到時候務必也帶上大爺,他嘴上不說,心裏總是記惦你。”羅禮想一想,抿著嘴唇冷笑道:“父親將一切寄托在我身上,我單單為了哥哥辜負他。兄弟啊,手足情深血脈相連。我們算哪門子兄弟。”他心中隱忍了太久,見湛華本是不要緊的對象,此時終於按耐不住傾訴,將湛華扯到身邊道:“有一年,羅祝心血**帶我出宅子,我那時候還小,聽得能跟他出去,哪有不歡喜的,一路上歡欣雀躍幾乎躥上雲端,途中忽然收到父親的暗告,叫我好自為之一切小心。父兄積怨已久向來不合,我也是自幼耳熏目染聽得端倪,知道父親執意百年後由我繼承家業,招致哥哥忿然不快,一邊恨不能除我而後快,一邊又作一付表麵上的祥和樣子。奈何我自小同哥哥一起長起來,他待我體恤有加,兄弟倆哪有不親昵的道理,縱然瞧清楚明爭暗鬥,也是揣著明白作糊塗。然而心中畢竟藏了揣測,又不堪旅途勞頓,不久便大病不起,隻得耽擱在旅店裏,那些日子哥哥便在一旁衣不解帶細心照顧,我歡喜的不能自已,仿佛能感覺日子從指尖緩緩滑過去,日日夜夜都望著他,幾乎舍不得眨眼睛。”
羅禮翹起唇角微微笑起來,飄忽著眼神又說道:“哥哥在家中並無根基,在外麵卻願為人兩肋插刀,頗是結交到一群走卒門客,若有事發皆願替他提頭賣命。我們住在旅店裏,白天夜裏常常會有生人走動,我起先並不留意,後來忽然想起父親傳來條子叫我‘事事小心’,猛然之間汗如雨下。哥哥待我並不似我待他。有一天夜裏,我在床上半夢半醒,忽聽到臥房外門細碎的言語,抬起頭仔細辨識,卻是有人問‘殺不殺?殺不殺!’我不由驚怔住,恍然明白對方按捺不住終於欲有動作。哥哥那一次帶我出遊本是處心積慮,我向來身體孱弱,若是在途中遭遇意外,任憑父親如何悲憤恨惱,羅家的出路也隻剩下一個。他的門客爭先恐後出謀劃策,悄聲喊著要他用刀、用槍、用繩索,推開門板屠之後快。我一直發著愣,心中反倒沒了怕,那一夜雷霆萬鈞卻未鬧出聲響,我平安無事活到天亮,然而身上疾病更甚,高燒不止幾乎沒了氣息。我隻瞧見漫天飛上昏黑的陰影,扯著他不住喊‘我頭疼、我頭疼!’興許哥哥以為我命不久已了,恐怕自己手上平白染上兄弟血,便改變主意將我帶回家,父親見到我們果然勃然憤怒,命人將他狠狠打一頓,又喝令我以後再不準出家門。自那之後,我們兄弟漸漸生分起來,哥哥有意無意躲著我,縱使偶爾露出笑臉來,也轉瞬化做冰涼。我隻有這一個兄弟,從小到大對著他長起來,大爺心係紅塵歡樂無暇旁顧,我卻隻能看著他。”
羅二爺輕描淡寫將常年積壓說出來,湛華不禁大吃一驚,然而轉念又覺得理所當然。心想這一家人竟有如此的糾怨,一個麵若忠良處心積慮,一個不動聲色內存丘壑,明爭暗鬥糾纏不休,既戀著鏡花水月虛凰假鳳,又不甘紅塵苦短付水東流,表裏愛恨能存幾分虛實?然而無論真情假意皆為過往雲煙,好比自己生前精於算計,為那蝸角蠅頭空空歡喜,到頭來大夢得歸,胸中五味雜陳無可言訴。羅裏揉著額頭道:“我腦子忽然又疼起來,那裏麵住著兩個小人,一個要往東,一個要往西,日日夜夜吵鬧不休,生生要將我從中扯開。我受這折磨生不如死,哪一天再熬不住,索性將腦殼劈開,揪出那小人挫骨揚灰,看究竟還有誰敢作亂。”他又呆呆張望了一會兒,平躺在床上輕輕道:“我倦了,再不想見人,你到屋外去,不要看著我。”